當這支由三架運輸直升機組成的小隊掠過灰岸山脈低矮的山脊線時,巨月已經升到了天穹頂端,它淡橙色的光芒蓋過了地平線上殘存的一抹暗紅色陽光。三顆較小的月亮——“阿爾法”“貝塔”和“德爾塔”——也在它的運行軌跡上排成了一條直線,活像跟在鴨媽媽身後的小鴨。
當然,所謂“月亮”其實是個習慣成自然的錯誤稱呼,這些高懸於夜空之中的天體也並非雅汶星的衛星。每個接受過小學教育的同盟公民都知道,所謂的“巨月”,事實上是一顆龐大的氣態巨行星,在距離桃花源主星不足一億公裏的軌道上運行,而那三顆較小的“月亮”則是雅汶星的同類——除了這四顆大到足以維持大氣層與生態圈存在的衛星之外,還有超過三十顆或大或小的天體在不同的軌道上繞著這顆行星旋轉。這些天體,再加上位於“巨月”公轉軌道內側的一顆岩石質小行星,以及更遠處的兩顆荒涼的雪球行星和一群總是沒頭沒腦亂竄的彗星,構成了整個桃花源星係。
盡管同盟教育委員會頒發的曆史教科書竭力將桃花源的開墾史描述成一曲樂觀進取的田園牧歌,但即便是那幫無可救藥的樂天派也不得不承認,“桃花源”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殘酷的玩笑:在三百五十年前,當第一批裝有亞光速衝壓引擎的裝載著數以萬計處於休眠狀態的乘客的殖民飛船,因為導航失誤而來到這個孤懸於銀河邊緣的偏僻角落時,探路的無人偵察船為這些迷途者帶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在不到一光年外的一個恒星係統中,至少有四顆圍繞一顆巨行星旋轉的衛星有足以支撐DNA為左旋雙螺旋結構的碳基生命存在的條件,其中一顆甚至有著與古地球高度類似的複雜生態圈!在發現新大陸的狂喜之下,這些古老而笨重的大船立即掉轉了航向,準備在這個全新的伊甸園紮下根來,建立一個生機勃勃的人類文明分支。
起初,一切都非常順利:那些古老的巨艦在碧藍的大洋深處實施了它們使用壽命中僅有的一次降落,殖民者們則乘著裝滿物資的一次性充氣運輸船登上了綠意盎然的海岸;他們用一篇中國古代散文的標題命名這個美麗新世界,將其作為他們新家的衛星。他們在這顆綠意盎然的星球上建起的第一座城市的名字,同樣來自古地球時代的一部電影。
但是,欣喜若狂的人們很快就發現,在這片生機盎然的美景之下隱藏著一個巨大的陷阱:桃花源星係實在是太年輕了,從中誕生的星雲並沒有像更“老”的同類——比如最終形成了古地球所在的太陽係的星雲——那樣接受過足夠多的恒星,尤其是能夠合成比鐵更重的元素的超新星的捶打。在這裏,氫、氦與碳的比重過大,而原子量超過矽的重元素儲量又嚴重不足,工業發展所必需的稀土礦更是寥寥無幾。沒錯,移民們能在這裏過上不錯的日子,甚至可在一定程度發展航天事業,偶爾將一兩支勘探小隊送上那些圍繞巨月旋轉的衛星,但卻再也無法掙脫恒星係統引力的桎梏,重新飛向浩渺的星海。
在直升機一側的乘員位置上,影子伸手調整了一下係在胸前的安全帶,然後重新拿起了PDA,繼續閱讀那份足有二十五年曆史的檔案。按照這上麵的說法,無線電鎮是一座貨真價實的古鎮,建於黑暗的動員時代的末期——在那段日子裏,不甘被困在這裏的同盟政府試圖與他們在宇宙中的同族取得聯係並尋求幫助,於是在長達兩個世紀的時間裏動用了很多資源與技術力量,在巨月的四顆宜居衛星表麵建起了數以千計的超高功率無線電發射台,瘋狂地向宇宙的所有角落大聲呼救。但是,原本計劃在無線電鎮的位置上修築的電台卻沒有竣工:就在技術人員剛剛為它選定台址、打下地基時,武裝暴動的狂潮席卷了整個桃花源星係。因為勞民傷財的巨型工程而不堪重負的民眾摧毀了渴望重返星海的舊政府,毀滅了每一座無線電發射台,由此宣告動員時代結束。當初的技術人員在他們工作的地方定居下來,成了現在的無線電鎮居民的祖先;而少數前政府的支持者則逃入了密林與深山之中,他們的後代逐漸組成了現在的原道救世軍和其他叛亂勢力。
“我最後必須提醒你們,如果你們堅持立刻前往無線電鎮的話,我可沒法保證你們的絕對安全。”在讀完那份資料後,影子將目光轉向了坐在他麵前的同盟特派員們——他們現在都和他一樣穿上了厚重的動力裝甲,看上去和其他快速反應部隊的精銳空降兵沒什麽兩樣,但調整盔甲伺服係統時笨拙的動作卻暴露了他們缺乏軍事素養。“根據已經在一小時前趕到戰場的第七快速反應分隊B、D小隊以及第三空中支援分隊的報告,襲擊無線電鎮的叛亂分子搞不好有上百人之多,而且很可能來自戰鬥力最強的原道救世軍。更重要的是,他們持有一定數量的重武器,包括——”
“夥計們!抓緊了!”
直升機駕駛員的喊聲尚未停止,這架十二噸重的飛行巨獸便做出了一個它的機體強度允許的最大幅度機動,險些把影子從座位上甩出去。讓影子略感欣慰的是,坐在他對麵的那三位也不太舒服:盡管動力甲裏的緩衝材料能吸收不少衝擊力,但後腦勺和機艙壁親密接觸的感覺總是不那麽好。
“襲擊我們的是便攜式防空導彈,應該是比較老的A-190型。”在連續兩個機動過載結束後,影子的副手龍中尉第一個扭頭朝機艙外瞥了一眼——在青色的夜空中,兩道顯眼的導彈發動機尾跡正像一對發狂的蛇不斷延伸,好在它們追擊的目標隻不過是一團剛剛被直升機拋出的熱能∕電磁複合式誘餌彈,“這些過時的導彈也許是在黑市上買到的,本地的民兵組織對倉儲武器的管理一直不是很嚴格,而且他們還挺腐敗。”
“我想也是。”影子應和了一句,同時用帶有幾分暗示意味的目光望向三名特派員,但讓他失望的是,這些上麵派下來的大人物似乎並沒有打道回府的意思。
“我們已經做出了決定,而這一決定不會更改。”那兩枚燃料耗盡的導彈無力地栽向鬱鬱蔥蔥的林海後,“輻射”開口說道,“你必須承認,這次襲擊很蹊蹺,而且發生的地點恰好在衛生部門最近一次劃定的疫區邊界——換言之,這已經觸及了我們的職責範圍。因此,作為同盟派來處理一切與羅斯瘟疫相關事務的特派員,我們有義務在第一時間親臨現場,以便確認此事與疫情是否存在關聯。”
“的確。”影子點了點頭,意識到自己完全找不出反駁對方的理由。與此同時,不止一發流彈打中了他們乘坐的直升機,不過全都被機身的裝甲彈到了一旁,隻在強化過的駕駛艙玻璃上留下了幾條裂縫,“做好準備,三十秒後開始降落。”
“我希望,你所說的‘降落’指的是機降而非傘降。”當兩架剛剛完成空中支援任務的“地獄利爪”武裝直升機從他們身邊飛過,自稱“珊瑚”的女人說道。影子頗有些欣慰地發現,她的語氣中頭一次出現了些許不安,“你得知道,我們對這套動力鎧甲的操縱係統並不非常……”
“不,當然不是。”影子故意停頓了幾秒鍾,然後才給出了答案,“但我相信,這點小麻煩應該不會妨礙你們履行自己的義務,對吧?”
事實證明,這點小麻煩的確沒能讓那三名“大人物”卻步——不過倒是讓他們吃了點苦頭。每一套快速反應型部隊動力裝甲都帶有由微型計算機控製的噴氣式降落包和小型減速傘,就算不用任何手工操作,它也可以在不超過一百米的高度上自動讓穿戴者以人體能夠接受的速度落地。不過,計算機默認的“能夠接受”的閾值實在是過於寬泛了,因此,當三名特派員像栽進泥潭的烏龜一樣頭重腳輕地從泥坑裏爬出來時,影子不由得有幾分促狹的快意。
盡管就行政級別而言,無線電鎮屬於“城鎮”一級,但除了一條勉強可以算是主幹道的混凝土街道、一座大型糧倉和一座已經變成一堆焦炭的餐館之外,基本上可以視為幾座散布在沼澤之中的小村落的弗蘭肯斯坦式拚湊體。這裏用木板和膠合板拚成的小屋不是被燒得漆黑,就是變成了垮掉的積木,每一座建築的牆壁上都布滿了激烈交火時留下的密集彈痕。燒成金屬空殼的水陸兩用氣墊艇和農業拖拉機,就像羅馬鬥獸場上的動物殘骸一樣橫七豎八地癱瘓在泥濘中,散布在它們周圍的則是各種各樣的屍體:其中既有完整的,也有支離破碎的;既有被烤焦的,也有被街道上淤積的泥水浸泡得腫脹不堪的;一些人顯然是鎮民,還有一些穿著叛亂分子手工縫製的迷彩服,但更多的死者則早已麵目全非,無法辨認身份。
雖然影子在保衛部隊學院裏的戰術指揮課成績從來都不太理想,但就連他也能輕而易舉地看出來,在保衛部隊趕到之前,叛亂分子顯然占領了整個鎮子一段時間:在小鎮的街頭,他發現了十來處用幾尺粗的堅硬原木、沙袋和建築垃圾堆砌而成的臨時防禦工事,不止一座被炸塌的建築裏戳著損壞扭曲的導彈發射器與大口徑機槍的殘骸,其中有一些還冒著青煙。隻不過,在保衛部隊壓倒性的火力優勢麵前,一切抵抗的努力都注定隻能是徒勞無功,數十具散落在街道與建築廢墟裏的叛亂分子屍體就是這一事實最好的注腳。
“這些家夥的腦袋肯定被什麽東西給踢了,長官。要不然就是昨晚喝多了,”當影子和隨他一同降落的整個突擊小隊完成集結,開始向仍在交火的地區前進時,某個聽起來有點兒熟悉但他卻記不起名字的保衛部隊小隊長在近距離戰術通信頻道裏對他說道,“這幫白癡在我們趕到之前兩個鍾頭就已經拿下了整個鎮子,完全有時間搶上一把然後腳底抹油,就像他們之前一直玩兒的那一套一樣。但你知道這次他們都幹了些什麽嗎?”
“我猜,他們打算在這裏堅守?”當影子的小隊繞過一堆還在燃燒的氣墊艇殘骸時,幾發流彈擊中了兩名士兵的頭盔與胸口,刮掉了一些裝甲表麵的迷彩塗料,留下了一些小坑,僅此而已。除非在極近距離直接射擊,或者僥幸打中少數薄弱處,否則叛亂分子的輕武器對穿著這套行頭的他們基本造不成什麽威脅。當然,叛亂分子也很清楚自己技術上的劣勢,在過去的衝突中,他們總是竭力避免與同盟正規軍進行毫無勝算的陣地戰,而更傾向於通過不對稱手段——打了就跑。像今天這樣的“大”場麵,影子自打加入保衛部隊以來,還是頭一次見到。
“不隻。當我們抵達這個地方時,這些蠢貨正在玩烤肉大餐呢……”那名軍官說道。
“烤肉?”影子剛說出這個詞,就迎頭挨了一槍——當然,這一下隻讓他的腦袋因為迎麵撲來的衝擊力而短暫地眩暈了幾秒。緊接著,一名跟在他身後的突擊隊員立即端起了步槍,用一枚製導槍榴彈把那個藏在鎮外一棵分叉的大樹上的狙擊手炸了個粉身碎骨。
“沒錯,他們挖了鎮子上的墳場,還把一輛大貨車上的棺材也統統砸了——這些棺材都是死在號角港和拱門鎮的北方佬的,然後他們給所有屍體都澆上汽油燒掉了。這些家夥一邊燒屍體,還一邊挨家挨戶地搜索活人,天知道是在搞什麽名堂!”隨著影子繼續前進,說話的那名軍官終於進入了他的視野,與他在一起的還有一支重武器支援小隊,隊員們正在一座被攔腰炸斷的磚房廢墟中忙著架設輕型機關炮和大口徑榴彈發射器。
“你覺得他們會不會是在搞邪教活動,長官?”
“目前尚不清楚。”在進入這堆廢墟之前,影子首先轉頭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後的三名特派員,確認他們並沒有在落地後的這幾分鍾裏缺胳膊少腿,然後才重新將視線轉向了那名小隊長,“現在的情況如何?”
“現在嗎?那些家夥跑不掉了,長官。”小隊長帶著影子登上了已經坍塌大半的磚房樓頂,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方方正正的、看上去活像是塊被放倒的墓碑的大型建築。盡管這座堅固的建築已經被打得千瘡百孔,但零星的槍焰仍然不時從它狹窄的窗口亮起,偶爾還會冒出火箭助推武器留下的煙霧。“我們已經解決掉了他們在鎮上的大部分據點,長官,除了少數還在到處亂竄的散兵遊勇之外,剩下的家夥已經躲進了鎮上的倉庫裏。到目前為止,由於抵抗過於激烈,我們的兩次小規模進攻都沒成功,現在我們正在清理外圍的殘餘敵人,並準備組織下一次進攻。”
“我們就不能用空中火力解決他們嗎?”影子問道,“我想,兩架武裝直升機應該足夠了。”
“我們之前確實呼叫了空中支援,但梅休上尉在兩分鍾前命令武裝直升機小隊暫緩行動。”小隊長解釋道,“他希望能夠俘虜幾個叛亂分子首領,了解他們這次反常行動的意圖。如果我們能設法說服——”
“取消那道命令,”一個冰冷卻不容妥協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繼續進行空中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