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查案期間,我可以不眠不休地工作。但這一次我有了一個必須暫時放下手中工作的理由:4月15日是我和娜奧米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那天我擅自給專案組放了假,邀請全體人員到家裏吃飯。我們在草坪上支起長桌,在桌上壘滿一盤盤的香腸、烤肋排、冰鎮啤酒和吞拿魚沙拉。這隻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餐,沒有昂貴精致的食物,沒有煩瑣的餐桌禮儀,一夥粗人反而更盡興。作為貴賓,哈羅德坐在我和娜奧米旁邊。在一群吵吵嚷嚷的老家夥中間,他的沉靜猶如風眼。在一番插科打諢之後,我的妻子注意到了他。“哈羅德,你吃得太少了……”她探過頭,“是不是不合你的胃口?”
他搖了搖頭。我看到他臉色蒼白。
也許是怕冷落了客人,娜奧米問哈羅德,“犯罪預防與懲治委員會”具體是幹什麽的。哈羅德的臉上掛著虛弱的笑意,“您相信自由意誌嗎?”
我的妻子一臉迷茫地看著他。
“委員會的觀點是,自由意誌是不存在的。”哈羅德說,“人的所有行為,是大腦從外界受到刺激,經由神經元網絡的一係列運算,最後輸出反應的結果。人‘看’不到自己的大腦是如何運作的,更無法對其施加影響。我們認為,人之所以會犯罪,可能是大腦構造或者化學環境異常所致,也可能是個人的創傷經曆、教育缺失或者惡劣的生長環境所致,又或許是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這一結論適用於我們觀察到的絕大多數犯罪行為。委員會的工作,就是通過外科手術和納米微電極重塑罪犯的異常腦區以及部分記憶、重新設計神經元網絡算法,把罪犯改造成一個‘正常’的人,從根本上杜絕他再次犯罪的可能……”
哈羅德的聲音有一種令人昏昏欲睡又不忍睡去的魔力。我看到妻子的目光黏在他薄薄的、上下開合的嘴唇上,她的臉頰上泛起不自然的紅色。
“自由意誌的屁話!”我粗魯地打斷他,“按照你們的思路,所有人都不需要為他們的行為負責。你們不懲罰罪犯,而是把他打造成一個天使一樣的新人,再放歸社會。哈!我都快被你感動得哭了!”娜奧米在餐桌下掐我的大腿,但我不為所動,“那你怎麽解釋安東尼奧?那個變態不是也被改造過嗎?”
“安東尼奧是不是做了那些事,這還隻是個猜想。”哈羅德僵著臉,“不過我承認,我們對人類大腦的認識還很有限。”
“哈!有限!說得可真輕巧——”
“哈羅德,我家老貝愛衝動,我看啊,他的‘算法’也有缺陷——”娜奧米伸出手在餐桌下擰我的大腿,“以後,還請你多多關照他。”我狠狠地剜了妻子一眼,我的意思很明確:親愛的,你喝多了吧?
這時哈羅德忽然笑了,他說:“貝利亞警探愛衝動?這我可沒看出來。”
娜奧米調皮地眨巴著眼睛,說:“這個傻瓜我沒和你說過嗎——”
她沒能說下去。是老家夥們的起哄把我從尷尬之境救了出來。他們鼓動我和娜奧米接吻,交換信物。滿是酒精味的接吻之後,我送給妻子一副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吊墜耳環,而她則送給我……
(貝利亞深深地吸氣,鼻腔裏發出“噝噝”的聲音)
娜奧米送給我一段錄音。當著所有人的麵,她對我的手機嗲聲嗲氣地說:“親愛的小貝利亞,娜奧米永遠愛你。”然後在眾人的噓聲和掌聲中,她把這段錄音設置成了我的手機鈴聲。在餘光中,我看到哈羅德的臉再次變得蒼白……
聚餐結束之後,我主動要求送哈羅德回他的公寓,並沒有給他拒絕的餘地。鑽到車裏以後,我由著AI駕駛車輛,自己以一種醉酒的懶散姿勢癱在駕駛座上。車輪開始轉動,碾過路麵上一個又一個陳舊的井蓋。太陽忽而躲進一片煙灰色的、肮髒的雲朵背後。又要下雨了。
“你最好小心點兒。”我說。
哈羅德轉頭看著我。
“你勾引女人的手段並不高明。”我冷冷地回頭看著他,“你離我老婆遠點兒。”
他垂下眼瞼,沉默片刻,再次與我的目光相接,“你在演戲——你們在演戲。”
“你說——什麽?”
“你們並沒有看起來那麽相愛,”哈羅德的低音在我的耳廓裏嗡嗡作響,“難道不是嗎?”
我握緊了拳頭,不是出於憤怒,而是出於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