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彌留時說了好多話。別的我都記不太清,但是有一段話卻是觸目驚心的,讓我常常在麵對男子溫潤多情的目光時嚇得將眼睛掉轉過去。

奶奶說:男人都是騙子,好的騙子能騙女人一生,笨的騙子隻能騙女人一時。而女人生來就是讓男人騙的。幸運的女人上了智者的當,不幸的女人上了蠢才的當。你再出色你再漂亮再有才情都不過是棋裏的王後,王後的命運注定是被吃掉的。

聽到這話時,我很想問問她爺爺是個智者還是個蠢才,可是她迷茫的眼神,和不停嚅動的嘴唇讓我咽下了問題。

轉回頭看著爺爺,他混沌的眼是紅色的,像小兔子一樣,不加掩飾,憂傷得徹底。

爺爺和奶奶在這個城市也算是一道風景。每天早上,兩個人都會一起上街買菜。爺爺高大的身子在前麵像棵移動的樹,奶奶像貓一樣邁著無聲的步子跟在後麵。

她將他的生活轄治了近五十年,五十年裏,他沒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她的就是他的,武斷,卻不見他厭煩。

她對自己很吝嗇,對他卻無微不至。

我常想:也許這就是經典的愛情。

我常向往能有一個人像爺爺對奶奶這樣能五十年不變、將愛情進行到底地對我。

奶奶的喉頭發出奇怪的聲音,她說話越來越困難了。

我將耳朵移到她的嘴邊,小聲說:想說什麽,您說吧。

居然,居然我聽到的是:替我管好你爺爺,我對他不放心。

我大聲說:我們會將爺爺的生活照顧得像您照顧的一樣的好。

她搖搖頭,連額頭的皺紋都寫滿了憂傷。她囁嚅道:我指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管住他的心。

都五十年了,爺爺都七十多歲了,還有什麽不放心,他的心還能跑到哪兒去?

我有點想笑,奶奶的樣子像回到我這個年齡,對什麽沒有把握,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

而,她擁有了五十年堅固的、讓人羨慕的愛情啊。

奶奶走了。

伴著爺爺淒涼的悼文:……天上月常圓,我家人不全……

我也失戀了,弄丟了我的愛人。

弄丟這個詞用的不好,仿佛這一切是我的錯誤造成,仿佛我對他對這個愛情還有著向往還有著迷戀,而事實上,是我對這個愛情失了望,選擇了出逃。

不過,我不得不羞愧地承認,我失望的原因是知道了他對我的愛情不忠實——他還有著另外的女人。

坐在灰色的玻璃窗下想著灰色的心事,感覺日子過得就像消化不良的胃一樣,滿滿脹脹,毫無快樂可言。

電話忽如其來地響。我跌碎了手中的茶杯。

爺爺的聲音很急促,他說:你快回來。

我來到他的家裏時他還在**躺著。他臉上的神情很怪,像偷偷做了什麽事的孩子,滿眼的不安和激動。

然後他在**攤開了一個紅色的、封皮有著燙金大字的小本本。然後順著他的手指的方向,我在牆上看到一張裝裱得漂亮的婚紗照。

裏麵兩個甜蜜蜜的人兒,男的,是我的爺爺。

那個女人,我不認識。

我沒了主張,視線灑在月曆上,我想起來,奶奶去世不過三個月。

他們都知道嗎?我問。我指別的家人。

爺爺鄭重地告訴我我是第一個知道這件事的人,而且他告訴我這個是希望我能將這個事情用我的方式告訴別的家庭成員,他相信我有將大事化小的能力,而且我是八十年代的人,應該對於他的行為有著理解和支持,而且——他的語氣加重了,他說:你應該不會讓我失望吧。

他需要一個同盟,他知道自己的處境,所以他得拉一個人和他站在一起,我是他惟一的選擇。

我想說我理解。其實在報紙上在電視上看到老年人找伴侶我總是支持的,那些在中間作梗的他們的家人,總是被我痛斥的對象。

可是,這事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接受起來仿佛不是那麽容易。

我不介意一個陌生的女人住進我的家裏,照顧我的爺爺,成為我第二個奶奶,但是我介意爺爺將事情發展得太快了,奶奶去世不到三個月就再婚,而且事先一點風聲都不透的將結婚證和結婚照全辦妥。

他看穿了我的思想,將一隻蘋果放進我的手裏,蘋果已經削好了,我沒有胃口吃,便拿在手裏。

他說:你一定在想我有些太心急了,你可能還會以為我對你奶奶不忠,在她去世之前就和別的女人有一手,你可能還會覺得愛情是個沒希望的事情,五十年的感情就這樣會馬上被一個新的人代替。

我不語,看著手裏蘋果白白的果肉在空氣裏慢慢變黃。

他也看見了,他指著蘋果告訴我:你們就像沒有削掉皮的蘋果,所以你們還可以放上好一陣子,但是我的皮已經削了,如果不吃掉,就隻會變黃、變幹。爺爺已經七十四了,不是個可以再等的年齡。多等一天,就離死亡更近一天。而且,你奶奶地下有知會理解我的,她希望有個人能像她一樣來照顧我,讓我開心快活地將我的最後幾年過完。

我想說他撒謊,我不相信有女人見到自己的愛人和別的女人雙宿雙飛還能滿心快樂,而且奶奶臨走前說得很清楚:她對爺爺不放心。她希望我們能替她管住他的心。

我看著爺爺,他從老花鏡後麵看著我。

我在他的鏡片上看到我的表情,像一個將口中含著的水果糖忽然咽進了肚子裏的孩子一樣驚慌無措。

風將窗簾吹的“嘩嘩”亂擺。我坐在床邊,虛弱地說:你讓我覺得愛情是個沒意思的東西。

爺爺像個年輕人那樣笑起來,聲音爽朗明快,連表情都充滿了性感的魅力——我不得不交待,我的爺爺是個迷人的男人,七十多歲的人看上去隻有五十歲,高大挺拔,滿腹詩書,笑起來臉頰上有一道深深的褶皺,將他的笑容弄得神秘而誘人。他年輕的照片我見過,並不是怎麽迷人,但是他就像酒一樣,越老越久,味越醇,勁越大。

他說:我六十年前就知道愛情是個沒意思的東西。

你愛奶奶嗎?

這話問完我就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連一歲的孩子都能想出他會怎麽回答。

他笑容黯淡下去,很認真地告訴我:她是我一生中最愛的女人,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

那麽她呢?我指著照片上那個看上去沒有奶奶漂亮沒有奶奶優雅的女人問。

這個狡猾的老小孩對我揚了揚自己的胳膊:都知道自己天生的胳膊是最舒服最好看的,可是你失去了一隻胳膊,又有機會裝一個義肢,你會不裝嗎?你裝了義肢,會感謝義肢給你生活帶來的方便,但是你永遠不會說義肢比原來的胳膊更好用更舒服更好看。

他閉上眼睛,將結婚證放在枕頭下,像一個威嚴的家長衝我揮揮手:好了,你可以回去了。我讓你來就是讓你知道這個事情。順便告訴你爸你媽,他們又有了新母親。

你不覺得你在讓她死後陷入一種可怕的境地,一下子成了人們的笑柄嗎?你不怕別人說你晚節不保嗎?

我最後問道。

他冷笑起來,他說我已經是個管不了別人說什麽的年齡了,別人說什麽對我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阿果,你也要學會別管別人說什麽,想做就做,這樣才會快樂。你說我給你奶奶帶到一個可怕的境地,我明白你指什麽,但是我問心無愧便是了,至少在和她生活的五十多年裏,我沒有做過對不住她的事。

遊**在街上,熟悉的臉孔對我笑,而我仿佛遊離在這個世界之外,一切好像忽然變了一個樣。

回到單位,編輯部裏正在討論這一期的專題欄目拿什麽做文章。一個編輯忽然尖著嗓子說這陣子一直在放《將愛情進行到底》不如我們做個訪談,請一些學生學者在職人員談談這個時代我們還相不相信愛情。

我哈哈笑了起來,我說,這個稿子我不做,你們誰來采訪我好不好,我的觀點是:這個時代我們沒有愛情。

主編看了我一會兒,拿著筆的手衝我一點,說:好!你來做這個稿子,給你三天,你將你的觀點做引子,其他的采訪對象你自己定。

坐在咖啡廳靠窗的位子,看著滿街行走的吊帶背心牛仔褲,隻有他們不怕白花花的太陽,雖然冰淇淋都在流淚。

我有些恨我的職業,可能隻有我們才會將愛情當個事來研究,去到處打探別人的故事,然後將它們用字串成一串,再搖頭晃腦地冠上自己的名字,騙點稿費。

我請了一個朋友。她美麗,有著像小狐狸一樣細長、斜斜上飛的眼睛,她的愛情據說和狐狸的皮毛一樣精彩動人。雖然我用了朋友這個詞,而事實上我和她隻是小時候住過一個大院,初中時同學過一年,然後再見麵就是近十年以後,見了麵也不過點頭笑笑說些時裝男人香水之類的廢話。

她帶著香風和外麵熾熱的空氣一起坐在我的對麵。她的神情有些不對勁。

我笑著為她叫了一杯鮮榨橙汁,我說:我知道你愛喝鮮果汁不喝碳酸飲料或咖啡之類的刺激飲品。所以你的皮膚能保持得這麽好。

她忽然怪怪地笑了,頭一揚,說:有話就直說吧,你一定是知道了我和他分了,如果他的那個女人不是你,我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但是居然是你,而你居然將他先甩掉,我還有什麽理由將這個你都不要的男人再拴在褲腰上?×××!

笑容像麵膜膏僵在臉上。

飲品上來了,她放了幾塊冰塊,嫵媚地對我笑,說:阿果,我從小就不喜歡你,你總比我學習好,你的一對酒窩人見人愛。初中時我愛上了我們的班長,可是他居然告訴我他喜歡阿果,因為阿果有一雙大眼睛和一對深深的酒窩。我轉了學,上了不怎麽樣的學校,但我一直關心著你。你考上了重點高中,你早戀,你失敗,你考上大學,你做了雜誌社編輯……開始我是嫉妒你,可是慢慢地我很喜歡你了,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女人,可是你居然和我的男朋友談起了戀愛。然後你居然以受害人的姿態將他給甩了,你知道嗎真正受傷害的人應該是我,不是你。你別那樣可憐巴巴地看著我,你總是這個樣子,什麽事情仿佛都不是你的錯,好像都是這個世界在和你開玩笑、你被別人傷害。別人不了解你,我研究了你快二十年了,我能不知道你?好,你說吧,今天你想和我談什麽,是不是覺得沒話可說了?

聽著她將冰塊咬得咯咯有聲,忽然迷茫起來。故事發展得真是很奇怪,沒想到想采訪一下她的愛情觀會將自己的生活又掀起一個**來。

我說我隻是想做個采訪,聽聽你對愛情怎麽看。

她彎彎的眉毛跳了一下,表情像發現自己吃了半條蟲。

她可能以為我是在取笑她,她敏感的心不知道將這句簡單的話想到了什麽份兒上,她站了起來,將半杯橙汁潑在我的臉上,說:愛情就是這種味道。

然後揚長而去。

咖啡廳亂了起來,待者忙走過來幫我拿紙巾讓我擦擦臉和衣服上的果汁。

我哆嗦著接過紙巾,我的眼睛很想流淚,也許是因為橙汁的緣故。酸酸的氣味在我的身體上**來**去擦不掉,粘粘的感覺讓我從頭到腳都不舒服。

這也許就是愛情的味道。

帶著一身的酸味兒,我回到父母的家裏。

一進房間就聽到滿屋子裏飄著八十年代熱鬧的愛情宣言:我的愛情是熱情的沙漠……

媽媽正跟著音樂在健身房裏的跑步機上氣喘籲籲地跑著。

看到了我,她笑了笑,挑剔地看著我的衣服:怎麽……髒成……這……這個樣子?

我笑了笑,去她的衣櫥裏拿衣服換上。

她都四十開外的人了,還保養得像小姑娘一樣鮮豔,她的身材和我差不多,甚至比我還要好,她的衣服穿在我身上很不錯,美中不足的就是有些略緊。

我又站在她麵前的時候她擦著汗從跑步機上下來,關了滿屋裏飄的小沙漠,喜悅地看著我說我和她簡直是一個模子做出來的,而且我明顯長成了一個女人了,看上去還不錯的女人。

但是,你身材沒我好。她皺著眉頭說。

然後用手將我腰間的衣服扯了扯,說:我穿它的時候腰這兒還有一指的空間,你看你都將衣服幾乎全占滿了。

我又不打算做排骨模特。我不滿地說。

自己去廚房找吃的。

在咖啡廳鬧了一場,心情很是不好,而我不吸煙不喝酒,惟一讓我在不開心時能放鬆的不是聽音樂或寫文章,而是吃東西。隻有真實的食物真正落入嘴巴裏時才覺得生活的美好,什麽都是假的,但是食物是真的。

一隻手將我手裏的蛋糕拿了過去,換了根黃瓜在我的手心裏。

吃這個,那個熱量大,你這個孩子連自己的美都不知道愛護,怎麽會有男人愛你?

我是不能再聽到愛這個字了,這個字像噩夢,或比噩夢更可怕的東西。

我說我不指望誰來愛我,而且誰來愛我一定要愛我所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缺點,要不然,這樣的男人送我都不要。

媽媽幹淨得像剝了殼的熟雞蛋的臉上兩條眉毛皺了起來,我發現她的眉宇中還是有了細細的小皺紋,這個發現讓我很開心。

她說:別以為男人是永遠不變的,就算讓你運氣好碰上一個你說的那種男人,總有一天他還是會變化,你爸爸為什麽對我幾十年如一日,因為我在努力地經營著我們的感情,這裏麵的學問很大,你長大了我們應該好好交流一下,我可不想你將來吃苦。你要知道,女人的美麗是首要的武器,如果我沒有現在的美,你爸爸說不定早就到別的女人懷裏去暢遊了。首先愛護你自己才能讓男人愛護你,女人和男人不一樣,男人的事業放在第一位,而女人如果沒遇上一個好男人,沒有一個好婚姻,事業再好也不行。女人就是為了愛情而生的,你天天寫愛情小說,不會連這個都不懂吧。

我狠狠地咬著我的黃瓜,她用了“經營”這個詞,這詞讓他們的生活像我嘴裏的黃瓜一樣的沒勁。

我說:爺爺和一個女人結婚了。

她的臉慢慢變了色,然後走到電話邊用力地按下了一串號,衝著話筒很大聲地說:你快回來,家裏出亂子了……

想著可能會出現的家庭風暴,我有些幸災樂禍地拎起包準備走人。媽媽叫我的名字,讓我等爸爸回來後將事情說清楚再走。

我笑,我說我想回去寫稿子,明天要交稿,爺爺的事你們自己問他會清楚一些。

我做了一個夢,夢裏有藍藍的天,藍得仿佛要深入人的心裏。夢裏仿佛還有一個人,拉著我的手,兩個人沒有什麽多餘的話,隻是在藍天下沿著長長的路默默地走。

醒來時覺得空****的,以至於我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做過那種安靜踏實的夢。肚子叫了一聲,我才發覺自己饑腸轆轆。

明天就要交稿了,我的稿子卻一個字都沒有動。

我想寫下什麽是愛情,寫下的卻是幾個奇奇怪怪的詞:王後、騙子、蠢才、智者、橙汁、黃瓜、跑步機、經營……

我想寫下我的觀點,可是居然一個字也寫不出,心裏堵得很,在電腦上狠狠地敲下幾個大字:逃離愛情。

然後,打開冰箱,找出一大塊冰巧克力,坐在電腦前痛快地大嚼。

巧克力美倫美輪的濃鬱的香味讓我靈感頓現,帶著巧克力的味道寫著我的稿子——

《逃離愛情》

作者:阿果

愛情是假的,食物是真的。

坐在沙發裏嚼巧克力是比談戀愛更美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