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一個白金指環、六爪鑲嵌的典型第凡內圓形明亮切割的鑽戒。”
——我在台灣某女作家的書裏看到這句話時,像被誰在胸口重重夯了一拳。然後我就想起了慈寧。那時,人人都知道她想要這隻鑽戒,隻有做她男友的我,不知道。
一
慈寧是那種你們都很熟悉的女孩:倔強,內向,很少讀書,很少去電影院,工作後的消遣不過是按著雜誌食譜來做糕點。
我麵對她的心情你們也會很熟悉:像看自家妹妹,責怪她沒理想,責怪她沒品位不時尚,但又寧可將她保護在家裏,不讓她被大風大浪打傷,不讓她安靜的純真染上浮躁的喧囂。
我將慈寧介紹給母親的時候,母親仿佛很滿意,像看即將過門的賢淑兒媳,恨不得馬上將自己的首飾盒打開,挑件可心的先給慈寧戴上。
慈寧被母親的首飾盒弄到眼花,她不安地看向母親,說:“伯母……”
母親說:“你喜歡哪個?”
慈寧的眼睛在那些珠寶上一一停頓,然後停在那隻閃著火光的第凡內鑽戒上,但最終,她卻合上了盒蓋,說:“這些首飾隻有伯母來戴才漂亮。”
慈寧走後,母親笑眯眯坐在沙發上,她說:“這個女孩比你以前帶回家來的都好。”
我這時才算鬆了一口氣。以往,隻要我帶女友回家,母親都會打開首飾盒,讓她們來挑選一件可心的“小禮物”,她們多半目瞪口呆,在首飾盒前怔怔發呆,等她們戀戀不舍地將某件首飾捧在手心裏時,母親卻會忽然驚叫一聲,用手掌輕拍腦門,表情不無懊悔不無羞愧,她會說:“哎呀,我怎麽會這樣糊塗,年輕女孩怎麽可能喜歡這種老式的珠寶!這些東西給四十歲的女人佩戴還差不多。”然後,她會不由分說地將她們手中的首飾拿回,放進盒中,將盒蓋緊扣,拉著她們的手回到沙發,像慈愛的準婆婆,甜蜜地說著謊言:“哪天,我們一起出門逛逛,給你好好挑件屬於年輕人的首飾,也讓我看看現在的年輕女孩子喜歡的是什麽!”
謊言。真的是謊言。因為在我將她們送回家後,母親會一臉狡猾的坐在沙發裏等我,她會說:“這個可以不予考慮了。讀的書再怎麽多,也改不了女人的虛榮和拜金。”如果我反問:“對她們挑剔這樣多,那您自己呢?”她自然會找出理由來答複我:“就是因為我虛榮才使你爸半輩子勞碌。我可不希望我兒子娶的女人類似他媽。”
首飾盒的作用接近潘多拉寶盒,在它被打開帶來眾多次戀愛的毀滅之後,總算大發慈悲給了我一個驚喜。我正準備與母親多聊聊慈寧,母親卻若有所思地說:“但是,也許隻是她臉皮薄?你沒看到她對那隻第凡內的鑽戒露出的表情有多貪婪多渴望!”
這次,我忍無可忍了,我大聲質問母親:“你到底想怎麽樣?”
她慈祥地看我:“我隻有你一個兒子,我不希望你娶錯老婆。”
二
除了我之外,人人都知道慈寧喜歡一枚第凡內的指環。她們都聽她像做夢般輕飄飄地描述過。
她說:“最佳的鑽石是不含任何顏色的,完全無色的鑽石能像三棱鏡似的讓光線穿透而化成一道彩虹。”
她說:“當男人將無色的鑽石送給女人的時候,也就是送給了她一顆純淨的心。”
她又說:“大部分的鑽石都會有非常小的內含物,內含物越少越無瑕,就越不會影響光線通過,鑽石就越美麗。”
她還說:“可惜送鑽石給女人的男人們卻很少有無瑕的。”
她最後的總結一定會是這樣說:“白金指環、六爪鑲嵌的典型第凡內圓形明亮切割的鑽戒!光想想就美得不行。”
同事或朋友有好事的,也會多嘴說一句:“為什麽一定是第凡內?”
她多半是無語半天,然後怔怔地說一句:“她戴的就是那款啊。”
大家搞不清她說的那個她是誰,或者是雜誌圖片上某個模特?慈寧從來在人們的心裏都是少識薄知的,不認識什麽非凡人物,也沒見識過什麽大場麵,是個隻能從電視或雜誌裏造夢的年輕女孩。她們同情地勸她:“讓你男友去買一隻吧。”
她皺著眉頭:“不。”
這些事情是我和慈寧分手後知道的。這個不需要怎麽打聽,你不想去聽時,也有好事人非要講。
三
和慈寧度過的最後一段時光很甜蜜。
她練習了許久,終於將杏仁酥做得像圖片上一樣好看,像文字說明的那樣美味。
母親很喜歡,我亦然。
周末時,我們仨坐在母親家裏打牌,她總是打不好,但是,也沒有打算用心去學。十數次出錯牌後,我忍不住怪她沒有記性,母親卻來護,她說:“她不是真不會,而是提不起勁。”
聽到母親這樣說,慈寧的臉忽然紅了起來,她局促地放下牌,說:“我比較笨。”
母親又笑得狡猾,我心裏一緊,知道她這樣笑時,多半是有壞點子要出。果然,她離開牌桌去抱了她的首飾盒出來,她說:“慈寧,我有辦法教會你打牌。隻要這次你不錯出牌,不管你輸還是贏,都可以在首飾盒裏挑一件首飾做獎品。”
慈寧看看我,想等我阻止,我那時卻偏偏有了興趣,想知道母親的辦法靈不靈。我鼓勵她:“試試嘛!”
這局牌打得居心叵測,慈寧不但沒有出錯牌而且贏了我們。
我不安地看著母親,母親神色淡定地看著紅著臉的慈寧,她說:“是不是很靈?”
首飾盒放在慈寧的麵前,我閉閉眼,猜也能猜到慈寧會麵對什麽樣的結果。
果然,慈寧不安地拿起了那隻第凡內鑽戒,她欣喜地看著它,然後問母親:“我不想要您的首飾,但是,可不可以借我幾天?”
母親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懊惱又遺憾的表情:“親愛的,你換別的吧,這個我想不行。”母親深情地轉頭來看我,做戲做得逼真到讓我想噴笑。她說:“這是他父親送我的定婚戒。都怪我不好,事先沒有向你說明。”
慈寧像被第凡內鑽戒上的火光燙著了手,慌亂地道歉。
晚餐後,我送慈寧回家,她臉色很怪異,是我從沒見過的激動和惶然。
等我回到家時,母親還坐在沙發上發呆,她看見我,便發問:“你說,慈寧是不是很怪啊,那隻戒指又不是最值錢的,她為什麽隻想要它?我真搞不懂這個姑娘了。”
她讓我將首飾盒抱來打開給她看,她說:“難道那個鑽戒在盒子裏就有那樣顯眼?”
打開盒子時,我們都愣住了——燈光下,每件珠寶都熠熠生輝,但是,第凡內鑽戒,不見了。
四
最後一次見到慈寧是一周後在警察局。
我並不希望這樣的結局。但是,自從第凡內鑽戒從首飾盒裏不翼而飛以後,慈寧也在這個城市裏消失了。母親忿忿然,又是落淚,又是歎息,像是比我還傷心。她說:“慈寧是我惟一看中可以做兒媳的姑娘,她居然會做出這種事。”
我在這個城市裏找了三天,沒有她一丁點兒消息。
母親在三天後平靜許多,她坐在沙發上想了許久,拿起電話去報警。她說:“用第凡內鑽戒去考驗一個人的品行,未免太破費了。”
警察將那隻第凡內鑽戒放在桌上,問我和母親:“這可是你們要找的失物?”
我真想將鑽戒扔在坐桌子另一端的慈寧臉上。
慈寧惘然地看著我們,她說:“我隻是借幾天,我真的打算還你們。”
母親搖頭:“姑娘,不打聲招呼就拿走,那是偷,不是借。”
她哭了,她說:“我打招呼你也不會借給我啊。”
“別說這個該死的鑽戒了,你告訴我,你‘借’它的原因!”
慈寧沒有回答。女警察在一邊似笑非笑地替她答:“她借它回家省親去了。”
一個很俗套的故事——一個女人與一個男人相愛兩三年,該談婚論嫁時,女人發現男人衣服裏有一張訂第凡內鑽戒的票據。女人很開心,以為男人是打算給她一個驚喜。但是,等到的驚喜,卻是男人與另一個女人一起約她麵談。那個女人手上戴著一隻第凡內的鑽戒,與我母親的這隻幾乎一模一樣。
慈寧當然就是那個沮喪的女人,可是更沮喪的事情是,她在另一個城市的家人早在電話裏分享到她忍不住提前告訴的驚喜:她男友給她訂了一隻第凡內的鑽戒,他們很快就會結婚。她的家史細說也無意義,總之,家人對她結婚的熱情遠低於對那隻鑽戒的興趣。她母親要求她戴著鑽戒回家,這樣,就可以讓七大姑八大姨看看自己的女兒有多爭氣。
母親和我聽完這個故事之後麵麵相覷。
我問她:“你怎麽這麽傻?我們結婚後,什麽都是你的啊!”
母親歎氣,替她回答:“等不及唄,一定是她媽快病逝之類的。”
慈寧不理會母親的嘲笑,一直默默地流淚。
母親放棄了起訴慈寧。但是,她的條件很簡單:“你不可以再和她交往了。我不想與一個為了虛榮不擇手段的女人攀上親。”
我答應了母親的條件,但是,也提出了一個要求:“你可不可以將那個鑽戒就送給她?我不想每次看到它時,都會想到慈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