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做小人魚
那吉!真是一個好聽的名字,少有的姓氏,仿佛有著天生的高貴。
可是她的同學偏偏不這樣叫呀,她們叫她垃圾,兩個音度調轉來,意思馬上對立,不再高貴,她是垃圾。
那吉與普通的十三歲女孩沒有什麽區別,細長的眼,單純而害羞的笑,有時故意製造出一些小動作希望引起旁人的注意。
但是那吉不快樂。特別是聽到老師點名叫到王雪純、管黎黎等人的名字時,她的眼角便滑過一線薄薄的嫉恨。她們的名字像她們一樣的美,如雪般純淨,或如黎明般討喜清新,真可恨,偏偏她叫垃圾。
那吉一直在學芭蕾,據說跳芭蕾的女生都像小天鵝般優雅高貴。可是無論她如何努力,都不能跳領舞,永遠是站在後位,舉手,仰頭,挺胸,踮腳尖——沒有人注意。
周末,女孩們集訓後在休息室裏睡午覺,一人一條毛巾被,粉紅色,薄薄長長,那吉將它疊成方塊搭在肚皮上。
“真美麗,像小人魚!”
順著老師的聲音向左邊看,王雪純的毛巾被長長的鋪開,綿沿在身上,腳邊拖著粉紅色的餘波,真漂亮,的確像小人魚。
老師走過那吉身邊,忽然側身停住。那吉真開心,她閉著眼,睫毛不停地動,屏住呼吸等老師開口誇讚。
老師說:“你們不要講話,好好休息。”
那吉好失望啊,她剛剛也將毛巾被學著王雪純那樣鋪開來蓋,為什麽老師不誇她像小人魚?
那吉真的不快樂。
Morgana與小強
與她認識真是偶然。他想他在什麽地方見過她。她站在修理廠的門口,將每個男人的眼照亮。她對他招手,說:“真好,你還沒有下班。”
他在努力回憶她會是哪台修理過的車的主人,回憶出一片空白。總不能不說話啊,總不能看著別人的笑不回應啊,他走近她,臉紅,撓頭:“沒有。”
“我等你下班一起吃飯。”她說得很肯定,像是早就定好了的約會。
他太驚又太喜,這樣的女人,他回絕不了。
…… ……
“叫我Morgana!”她微笑著對他說。
“Morgana?”他重複著,“有什麽特別的含義?”
她看著窗外一隻慵懶的貓,然後眼神滑滑地轉到他臉上,溫柔地對視著他的眼睛。她的眼睛真魅惑,十足的貓眼,笑起來眯得很緊可親可近,忽然睜開,便是一個圓,如地獄之門,中間那一線光彩,是從地獄裏伸出的手,將他的眼球死死地抓住,從此,目無她人,心無旁騖。
“你可以把所有的貓都叫做咪咪,也可以將所有的女人都叫做女人。Morgana隻是幫我從她們中區別開而已。”
“什麽?”他的魂還被眼睛抓著,反應不過來她在說什麽,隻是感覺這個女人真的太美麗。
他不想她為什麽要與他交好,才不要想呢,想多隻會不自信更多,他寧可自欺,告訴自己是蒼天有眼,讓他失去成功的可能,卻擁有了絕世嬌豔。
他叫趙勇強。虎頭虎腦的名字。可是身邊人習慣叫他小強。
電影裏,周星馳抓著一隻蟑螂哭得傷心:“小強,小強,你死得好慘啊!”
影院裏的人都在笑,黑暗中,沒有人看見他漲紅了臉。蟑螂為什麽不可叫小剛或小華,偏偏是小強?他好自卑,也從此對蟑螂有了親切感——他是汽車修理工,總是滿身的油汙,那些車裏的女人們見了他總會皺眉,躲到一邊,像是躲開地上的小強。
回到家,他坐在房間裏吸煙,找出過去的影集看。
小時候,他真可愛,虎頭虎腦,很男子漢!
中學畢業的合影照,好多女生不看著鏡頭,而是偷偷將眼睛向他瞟,瞟的時候沒有意識到,少女的小心思就這樣被定格了,那一眼的溫柔從此抹不去。
每當他不自信的時候,他就會打開相冊看。他也有過成功呢,隻不過他的成功是打小開始,中途夭折。
那個最漂亮的女生叫王雪純吧,他還記得她與他坐在教室收拾書包時的對話:
——趙勇強,你將來一定會考大學吧!
——是的啊,非重點不上。
——你成績那樣好,一定沒有問題。
——你也一樣哦。
如果,不是父親忽然查出了肝癌,家道中落,他也不會在初中畢業後急急地念技校。
如果,他真的念高中,考大學,那樣現在,是不是所有人都會尊敬地叫他“趙勇強先生”,而不是隨便地喚他“小強”?
小強!他對鏡子這樣叫自己,然後給自己打氣——小強又怎麽樣?我們都有著極強的生命力!
他在鏡子裏看到一張漂亮的女人的臉,神秘地微笑著,眼睛是地獄的門,嘴唇是撒旦的**。那張臉定定地對著他,嘴呶著,仿佛要吻了過來。
他將相冊扔進床下,從此,他不需要它了,他還自卑什麽呢?他有她——Morgana!
王雪純:不能聽Sorry的女人
怎麽可能?
王雪純習慣了眾星捧月,習慣了被人凝望,習慣了享受美麗的特權,習慣了由她對著男人說“Sorry”……第一次被Joe說“Sorry”時,她便在心裏低喊:怎麽可能?
Sorry,我不能陪你逛街。
Sorry,我不能和你一起吃飯。
Sorry,我周末有約會。
一個個的Sorry忽如其來打亂了她的步子,是康莊大道上忽然叢生的荊棘,紮得她腳步踉蹌,不辨方向。
怎麽可能?
Joe一向對她惟命是從,怎麽會忽然有了反抗?
驕傲且美麗的女子不可以受傷,輕傷也會當重創,王雪純咬著牙齒忿忿地想:忍著,總有一天要這些Sorry加倍還給他,讓他受傷。
可是,Joe居然不給她機會。
因為,Joe再也不說Sorry,換了更幹脆利落的:No!
從手機裏聽到他說No時,她正在開車,一激動,死死地踏著油門,重重地與前麵的車接吻,這樣刹不住的愛,總是兩敗俱傷。
她的車,被撞的的車,全要她拿去修。
沒有買保險,這樣大筆的修理費!
哦,NO!
Joe與約瑟王的妻子
她倚在男人懷裏,用指尖撓著他的下巴,像逗貓。
男人很享受的樣子,陶然地閉著眼,仿佛打算這樣定格成永遠。
“Morgana,我愛你。”男人說。
Morgana忽然笑了起來,從他懷裏掙出來:“我不要你愛我。”
“為什麽?”
“Morgana美麗絕倫,有著可怕的魅力,她輕易燃起別人的情欲,使原來不動欲的人,也對她入迷,想入非非。她勾引男人去侵占她。她還代表著性、情欲、仇恨、內疚、悲劇、不安。她在黑夜的中央偷偷潛進人們的的夢境,給他們色欲的幻覺。你看,這樣壞的女人,你不要愛她。”
“什麽?”男人糊塗了。
她笑容綻開來來,如四月裂帛:“我在講故事。約瑟王的妻子Morgana。”
男人拍她的手:“我便是約瑟王!”
她笑得更加燦爛:“你隻是Joe!”
王雪純又得到一個Sorry
她心火很旺哩。整張臉紅得像火燒雲,而且眼睛中那不加掩飾的怒氣像兩團燒得旺旺的煤球,或是聚了陽光的放大鏡,盯住哪兒,哪兒便痛灼。
小強同情地看她在收據上簽字,不小的一筆數目,換做他,也會生氣。
“啊!”他忽然失聲,盯著她的簽名。
“看什麽?”
“怪不得看你這樣熟悉!”小強咧嘴笑,“我是趙勇強,我們以前是同學!”
她吃力地在腦中搜索,不知道是真的回憶起來還是假裝,她也笑了:“哦,是你!”
“王雪純,你還那樣漂亮!”他說,因為想到她與他在中學時心照不宣的小小默契,激動得臉紅。
“你——”王雪純很久沒有聽到人連名帶姓地喚她名字,這種完整的呼喚將少年的磊落幹淨帶了回來,她也激動了,看著趙勇強,有些語結。想了想,她說:“你請我吃飯!”
漂亮知性高貴如她,肯讓這種平凡的男人請吃飯,真是天大的麵子。
小強愣了一下,張嘴卻是:Sorry!
又是Sorry!Sorry仿佛是液化氣,讓她眼中的怒火燃得更旺。
“我約了女朋友!”
“有了女朋友了啊!”她做驚愕狀,“她一定很漂亮!”
他聽不出她的話外音,隻是憨憨地笑:“是的,她很完美!”
十四歲的蓮子心
來,讓我們回頭看看那吉。
十四歲的那吉有了如蓮的心事,那些包得緊緊的蓮子,是他的聲音他的笑容他走路的樣子。
她坐在他側後排,抬頭看黑板時,便是他的側臉,記筆記的手不知覺地畫下一個個的輪廊,不甚分明,有一隻耳朵和挺挺的鼻梁還有眼角邊一粒痣。
“男生耶!”坐她前排的王雪純扭頭向她借橡皮時,正好看到她的畫,不問青紅皂白地搶來看,嬌嬌地笑:“你思春?快說,你畫的是誰?”
班長趙勇強側過臉來很認真地對那吉說:“老師雖然不在,也不可以在課堂上說話。”
那吉的臉忽然紅了,她說:“是王雪純找我說話!”
王雪純向趙勇強笑,趙勇強看著她,很低聲的說:“王雪純,你不要與那吉說話。”
“咦!她畫的是你!”王雪純盯著趙勇強眼角邊的那顆痣,笑得很鬼。
那吉第一次發了脾氣,從王雪純手裏搶回本子,撕得粉碎,轉頭跑出教室。
那吉用早餐的五元錢買了一瓶啤酒,躲在操場的角落裏,大口地喝。喝得猛了,胃裏好悶,終於長長地打了一個氣咯,她聽著自己打咯的聲音,感覺自己是那樣的可憐,那樣的孤獨,就像這一聲氣咯,不討人喜歡,轉瞬便逝。
有人來到她身邊,她暈沉沉地抬頭,看見那張臉她嚇了一跳,惴惴地將頭垂了下去。
“那吉,你在喝酒?”趙勇強看著地上空的酒瓶。
“我很不開心!”她找理由,因為這理由的蒼白和不被理解,眼淚也嘩嘩地流。
“王雪純今天是有些過分了。”
聽到這話,那吉好開心,他居然批評王雪純。
“但是你們還是要友愛啊,她其實優點也很多,比如說她作文很好,她……”
那吉冷冰冰地打斷:“她長得很美麗!”
趙勇強臉微紅,少年人的溫柔表情,很認同的樣子:“是的啊,她很美麗。”
邪惡女王
“Morgana有可憐的身世,她原是一個小國的公主,母親貌美如花,她卻容貌醜陋,自小便受盡歧視。推一的心願是得到美貌以求得公平的對待。
邪惡女王看中了她,給她美貌,條件是要聽命於邪惡的女王。Morgana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美貌,這是她一生都欠缺的。能得到美貌,什麽條件都可以答應。邪惡女王賜她美貌,更贈她魔法,令她魅力無雙天下無敵。但是,Morgana不是控製命運的女神,她是被命運所控製的脆弱女人…… ”
Joe聽得入神,看她停下,便追問:“後來呢?”
“邪惡女王令Morgana與約瑟王所生的兒子殺死了約瑟王!”
“啊,弑父!這樣慘!那Morgana呢?”他固執地問。
Morgana又笑了,眼睛眯眯,兩道長睫夾住了他的心,她指著自己說:“Morgana在這裏!”
電話鈴聲響,Morgana似笑非笑看著Joe,這表情是充滿期待的,她知道Joe不會讓她失望。
怎麽可以讓Morgana失望呢?Joe很大聲地對著電話說:“你不要再打來了,我上次已說過我們已經OVER。”
王雪純在電話那頭不甘心地哭:“為什麽?”
“是我不好,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她比我更好嗎?”想問的不隻這一句——她比我更好嗎?比我更溫柔嗎?比我更了解你嗎?比我更懂事嗎?比我更聽話嗎……
但他隻想回答一句:“她是我見過的最完美的女人。”
Morgana漫不經心地撫摸長發,頭發多美啊,黑緞子的光。但是她實在不開心,所有的結局,邪惡女王早給她安排,她有了美貌,可以讓男人動情女人傷心,卻失去正常的快樂。
黑色的婚紗
“Morgana,我們結婚好不好?”小強求婚時表情很忸怩,他害怕被拒絕呢。
Morgana站在月光下,披著一身皎潔,女神般。
她終於點了頭,小強鬆了一口氣,差點對著月亮狂喊出自己的幸福。他一夜都那樣激動,不停地說著結婚的事情:“我們這個星期拍婚紗照,訂酒樓,下個月婚禮……”
Morgana扭過頭去,有一顆眼淚掉在枕邊,珍珠般的光澤。
拍婚紗照用了一整天,新娘是那樣美,但是表情卻不幸福,白色的婚紗穿在她身上怎麽都是一副蕭索,連紅色的旗袍被她穿出淒豔的味道。
造型師真著急。
一件少人問津的婚紗,來自保加利亞的設計。一襲黑色的婚紗外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灰色的紗。Morgana愛不釋手,穿了起來,表情冷峻地站在鏡頭前,左手平托起一顆紅色的玻璃心,觸目驚心的肅殺!
好美!鎂光燈不停地閃。
但是,這不像是新娘。
造型師安慰小強:“別急,如果你們不滿意,就下個星期再來拍,會到最新的婚紗,內莉·普拉馬塔羅設計的幻彩婚紗。”
她拿圖片給小強和Morgana看,果然夢幻,白色的質地上掛著五顏六色的薄紗,紅色藍色黃色……像流動的虹。
“喜歡嗎?”小強看向Morgana。
Joe:得不到 已失去
“嫁給我好不好?”Joe將一款指環送到Morgana的麵前,冰冷的小石頭,閃著價值不菲的光。
Morgana搖頭,將指環放回他麵前。
“為什麽?”他驚異。
“連約瑟王都無法占有Morgana!更何況你?”她冷笑。
“你,不是愛我嗎?”
“我從來都沒有說過。”說完這句話她便起身走,從此失去蹤跡。
他真痛苦。但是誰讓她是Morgana呢?
邪惡女王給她美貌的代價,便是要她千秋萬世地飛舞在人間,把一切最**褻歹毒的念頭散播給他們,卻又同時留下眼淚、悲慟、後悔作為餘韻,令人類在肉欲升華之後,跌墮痛苦深淵。
Morgana,他得不到;而王雪純,他已失去!
人生最隆重的痛苦,一堂課,便給他授盡。
你也會是Morgana
什麽樣的女人是完美的?
王雪純盯著鏡子裏的臉。眼袋大了些,鼻頭過圓,顴骨也有些高……**隻是三十四A,小了點;臀是不是不夠翹?
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不自信。她一直以為自己很不錯,原來,還有女人更完美。甚至連修理車的趙勇強,也因完美的女友,而拒絕與她吃飯。
她,因為失去優越感而垂頭喪氣。她其實是月亮,靠吸收眾星光彩來讓自己明亮,眾星離棄,她便成了黯淡的球體——不行!她要挽回敗局。
韓國最好的整容機構。
金醫生奇怪地看著麵前的女人:“是你想整容?”
她很漂亮了,天然的美,讓他不忍心下手去雕刻。
王雪純很堅決地點頭:“我要完美!”
“什麽算是完美的?”他苦笑。
她指著牆上的一張照片,那個女人真美啊,連同性看了都挪不動眼睛。照片裏的女人,眼睛像地獄之門,中間那一線光彩,是從地獄裏伸出的手,可以將任何男人的眼球都死死地抓住,從此,目無她人,心無旁騖。
“是啊,她真完美!”金醫生看照片的時候也是癡癡的,但是他說:“可惜……”
“怎麽?”
“她的臉上我動十三次手術,一百四十六刀。她在這兒住了一年,是我最好的作品。”
“她呢?”
“一出院她便要回國,她說想知道她出現在她喜歡的男人麵前和憎恨的女人麵前,他們會是什麽表情。”金醫生說得幾乎是痛心疾首,“可惜她沒有能看到,她死掉了,墜機。”
“她叫什麽?”
“Morgana!”金醫生看著她,“你也會是Morgana,這裏,所有的女人都是Morgana。”
Morgana忘記天生人養,忘記生命中還有其它東西可以發光——隻要美貌,拿美貌換幸福,拿美貌賭明天,拿美貌填補自信,拿美貌索取愛情……
像女人一樣的尖叫
Morgana走了。無聲無息地。
小強四處找她,直到絕望。他坐在房間裏吸煙,心空****的,甚至開始懷疑,有沒有過一個叫Morgana的女人,與他相愛,答應與他結婚。
他又開始自卑了,他隻是一隻小強,生命力極強,牆角夾縫比比皆是,他哪兒有資格與Morgana那樣的女人戀愛婚姻!
他鑽到床下將相冊拉出,翻看著過去的照片,他曾經風光過,中學時的他真的好自信。
開信箱去拿今天的報紙。除了報紙還有一個厚厚的信封,影樓寄來的。
啊,照片!
從此他的影集裏便多了一件可以讓他恢複自信的寶貝,他與Morgana有合影的,它可以證明這一切是真實的。
照片放在桌上,他仔細地看,然後像女人一樣尖叫。
照片裏的男人是他,但是女人卻不是Morgana,而是一張陌生平凡的麵孔。
那張穿黑色婚紗的照片也在,陌生的平凡女子一身的肅殺,表情淒涼,捧著一顆仿佛送不掉的心。
當他看到畢業照的合影時,他忽然想起,這女子的名字,應該是:那吉。
緊身內衣、一架飛機
我設想過上百種和她重逢的方式,卻漏了這一種。
我看著電視,爾曼背對電視聚精會神地拿著計算器在計算自己今天攝入的卡路裏,她嘟嚷著什麽,遙遠得像是從電視裏傳來:“完了完了,我就知道不該喝那杯奶昔……”
電視裏的她卻像坐在我對麵,同樣霧濕的眼睛同樣小心翼翼的聲音:“他將他的飛機以我的名字命名——‘艾柯’。”
艾!柯!我在心裏默默重複,嘴張成一個嗬欠的樣子,用打一個嗬欠的時間,不動聲色地念著她的名字:艾!柯!哎!可!一聲歎息,一個轉折。
我37歲了,我發現越近的事情越模糊,而在27歲時都已經忘記了的人和事兒卻會時不時從靜默的時間之水裏忽然翻起。
艾!柯!
我將她從18歲叫到20歲。
我不喜歡20歲的女人,她們青黃不接,不算是女孩,也說不上是女人,不特別愚蠢但也不聰明。
像艾柯,我不記得她說過任何一句聰明話,她隻會小心翼翼、不厭其煩地問:“你愛不愛我?”
我曾經很愛她。
愛她之前我在大學裏一門心思地想女人,愛她之後我在大學裏就一門心思地想她。
電視裏的艾柯鼻尖輕微地聳動了一下,我像是得到了什麽信號,一直緊繃著的身體放鬆起來,快速抖動的腳幹擾了爾曼,她用計算器輕輕打了我一下:“噯,別抖腳。”
艾柯的鼻尖常常這樣輕輕地聳動,而她自己卻一無所知,她每聳動一次,我都會取笑她:“你有一張鬆鼠的臉。”她緊張不安的神情也像鬆鼠,特別是她還喜歡像鬆鼠拉著自己尾巴那樣將頭發拉到麵前用手指轉動著玩。
不再愛她和出國留學同時發生。
當飛往墨爾本的飛機關上機艙門時,我還因為想到她,心裏微微酸了一下。
可那次的飛機在跑道上滑行很久,久到我開始渴望和剛剛遞來濕麵巾的單眼皮空姐在漫長的飛行裏發生點什麽。
留學的頭幾年,我喝了很多酒,有過很多女人,靠父母給錢過得風調雨順,97年經濟危機後才拚命修學分拿獎學金——就是那兩年,我變成令人讚賞的人。
如果不回國,也許我會繼續讀書,可能會娶教授的女兒——我不止一次被邀請參加他們的家庭聚會,在槲寄生下我被迫吻過他女兒像剛切下來的奶酪一樣僵硬的嘴唇。
還好,我父親認為我應該娶一個中國女人,以及回國挽救家裏半死不活的家具廠。
我回國之後做了兩件不如不做的事。
一件是賣了廠——這隻沉重的錨,從97後一直在將我們向水底拉,我沒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是卻有揮刀斬斷的魄力。賣掉廠這事從經濟的角度上看絕對正確,但是,卻傷了我爸的心。失去了半生心血的他也做出了有魄力的事——他將我的行李和剛買的車連同我一起趕出了家。
我媽隻是哭,居然沒攔他。
第二件是約會艾柯。
見麵的那天天氣很冷,陽光卻活潑。
我搖著一杯紅酒輕佻地總結:找到那個愛著你的女人比得艾滋病要容易。
我的新車在灌木叢那邊的停車場閃著自命不凡的光——從她坐的角度上能很容易看到它,那輛最新最亮最潔白的BMW。如果她像我希望的那麽漂亮,我會讓她上車,帶她去其它的好地方,比如我現在暫住的酒店房間。
爾曼在做瑜伽。客廳這麽大,她卻偏將瑜伽墊放在電視前麵。我揮手趕她,她卻嚴肅地用眼睛製止我。她的身體很柔軟,所以她可以用任何不合理的方式扭曲拉扯它。她一邊將自己掰成盆景,一邊保持著平穩的呼吸,一邊看電視。
她也看見了艾柯,不過她不認識她。
如果爾曼此時說話,她說的一定是:“找點有共鳴的東西看行不行?”
我和爾曼的共鳴隨處都是——
餐桌和餐椅我們都選柚木,因為它坐久了會泛起一層漂亮的油光,這代表著“我們最好的時光”;床單必須長絨棉織就,新疆產的長絨棉還不錯,如果睡在埃及棉高紡出的床單上,才是睡眠香甜的保障;不吃任何轉基因食品、油炸食品,如非當季的水果絕不可上桌;每天洗兩次澡,每天稱兩次體重……
而艾柯!
她比我出國前黑了也瘦了,頭發剪得很短。
她的鼻尖在冷冷的空氣裏輕微地聳動了兩下,局促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想伸手去抓來辮子咬,手在空氣中徒勞地揮動了一下,落在耳朵上再順著下耳滑回原來的地方。
“我變了沒?”她小聲問,眼睛卻在四下尋找什麽。
“沒有。一點也沒有。”
她聽到這話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就好。”
好?一成不變怎麽會是好?
“你是要叫服務生嗎?”我忍不住問。
她說:“我想讓他拿瓶雪碧給我。”
“你不會是——”
“太苦了,我要在酒裏加點雪碧。”她向我晃晃杯子,再補充,“像我們以前喝的那樣。我們試過各種東西,雪碧,黃瓜,還有酸梅、花生米。”說完她咯咯笑了兩聲。
我很生氣。我對她要在紅酒裏加雪碧生氣。我對曾經和她一樣在紅酒裏加過各種東西生氣。我對自己與黯淡得像一片海苔的她有過兩年的戀愛生氣。我對約她出來最生氣。
她說:“你後來再也不打電話給我,你的電話號碼也變了,不管是寫信還是寫電子郵件,你都不回,你像是消失在了墨爾本,有時候我真想買張機票飛去找你,但是,一張機票是我半年的工資,我現在做了老師,教初中,我以為你不會回來,回來也不會找我,但是你還是來了,你也沒有變,和我想的一樣,你走的那天我問你會不會忘了我,你說不會,因為澳大利亞到處都是鬆鼠,你看到鬆鼠就會想到我,後來找不到你了,我去查,才知道澳大利亞沒有鬆鼠,隻有澳大利亞沒有鬆鼠……”
她就這樣說著,像初中生背課文,沒有感情沒有斷句。
我不想這樣度過下午,於是打斷她揮手指給她看我的新車,她卻隻是眼睛匆匆一掃,估計連灌木叢都還沒有看到就收回了視野,繼續說:“來之前我在想我為什麽要見你,看著時間快到了我還沒有想出答案,我想我隻有見到你才能找到答案——”
突如其來的停頓,像個急刹車,我稍有驚惶:“什麽?”
“見到你時我才知道我真的已經不再愛你了。”說出這句話後她輕鬆許多,但又馬上沮喪起來,“對不起,我先說了不愛你。”
“沒關係,我也不愛你。”我激動地說,胃像是被夯了一拳,剛剛喝下去的酒**漾著向上湧動。
“我可能會要結婚了,他還沒有求婚,但是人人都說他會求,不過我不會給你發喜帖,我不是擔心你,而是擔心他……”
在去洗手間嘔吐之前我問她最後一個問題:“他是做什麽的?”
她心滿意足地笑著說:“一個很普通的男人,開書店的。”
我再也不會喜歡20歲的女人。她們青黃不接,不算是女孩,也說不上是女人,尷尬笨拙得像一隻毛蟲。可是,當你將她們扔進深淵裏,以為她們不過如此時,在遺忘的黑暗裏她又飛了出來。
一隻蝴蝶的逗留。
為嘲笑我而逗留。
開車時我常自我開解,小小的駕駛艙像懺悔室,我亦是罪人亦是主。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音樂掩護下大聲說:“飛機還沒有飛出中國時我已經不愛她,普通的女人隻能得到××的普通的男人,過××的普通的人生,生××的普通的孩子……”
那些××都是粗口,靈活調整,隨機選擇。
有一天與前麵的三菱SUV追尾,事故不大,但是從車裏跳的女人很憤怒。
先質問我怎麽開的車,再接著給了我一通冷嘲熱諷。
比如音樂聲開得過大——“幾乎讓我以為是馬戲團的大篷車。”
還有品位太差——“開BMW七係五係的車還像個男人,開三係的不是娘娘腔就是錢不多硬擺闊。”
…… ……
後來,我娶了她。
娶她是我做的為數不多的聰明事兒之一。
給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好處——特別是我父母因為喜歡爾曼而又接受了我這個兒子。
這個非同一般的女人愛上了我,並且決定將我重新塑造,她不用詢問就開始著手整理我那些良莠不齊的品位和生活習慣。
我喜歡這樣。
生活已然是座迷宮,在我迷茫焦躁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怎麽去的時候,她以自己軟軟的手掌來牽引。
她一定是帶我去更不凡更精彩更令人讚賞的人生。
那樣的人生才算人生。
“起初他說要造飛機時,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可是他每晚都在院裏折騰那些東西,折騰得很認真。”電視裏的艾柯又開始說話,她的臉在爾曼身體的起落中閃現,“白天要打理書店的生意,晚上在造飛機,看他那麽辛苦,我就辭掉了學校的工作,回家來幫他。雖然那時候我不相信他能造出飛機,但是想想這個愛好總比抽煙喝酒什麽的要值得支持吧……”
“幫我將扣搭扣一下。”爾曼半身**地站在我麵前。她的**坦然麵對著電視,艾柯看不到它。
她的手臂上掛著一件緊身內衣,她要求我將她的身體塞進這片小小的布料裏。
“不要以為這種衣服是拿來塑形的,在十九世紀,如果女人不穿緊身內衣就會像全身**一樣不自在,今年又開始流行緊身內衣外穿了,就是麥當娜很久以前那個演唱會上穿的那樣,當然沒有那麽誇張,你用點力啊……晚上睡覺時脂肪容易囤積,用緊身內衣將形狀給束出來,那麽脂肪就不會往不該囤的地方囤……”爾曼被自己的設想逗笑,一邊笑一邊彎腰調整。
艾柯不知道是在我幫爾曼扣第幾顆扣搭時消失的,替換她的是一群活力四射的女孩在歌頌某果汁。
“以前的緊身內衣裏都是用鋼條。鋼條!!”爾曼停頓著等我做出正確的反應。
“鋼條!”我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是啊,光想想就很痛苦,我忘記在哪裏看到說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美國婦女從內衣裏取出了兩萬多噸的鋼條,造了兩艘戰艦。”她又停頓下來。
我知道我應該說:“有這麽多?”
但是我脫口而出的卻是:“我想造飛機。”
爾曼看著我,空氣凝固了幾秒鍾,穿著緊身內衣的她身材無可挑剔,她的回答也無可挑剔:“跟著別人做事情有什麽意思?造那種隻能飛起來十幾米高的飛機?親愛的,你不會真的想做那些玩意兒。”
我不是第一次在埃及棉的床單上失眠,但是第一次在失眠時想到艾柯。
不,我不想艾柯,我隻是想造飛機。
臉碰到濕的枕巾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哭了。
我哭是因為,我並不想造飛機。
因為想不出有什麽是我渴望去做的事情,所以我哭得更傷心。
我37歲,和妻子爾曼經營著一家在全國有十一個連鎖店的美容塑形機構。
在看到艾柯之前我對自己的人生非常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