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昭二十年的這場畢業典禮,注定不可能尋常。

就像喬桓當年在提到這場畢業典禮的時候喬琰所說的那樣,這也是在名義上樂平書院成立的三十周年。

作為樂平書院的創始人,也作為大雍的天子,喬琰都勢必要出席這場畢業典禮。

當然,就算出於家長的身份,她也是該當要來的。

聽聞薑維的父親為出席此次畢業典禮還專門向喬琰請了個假,而孫魯班則因父親孫權遠在交州不便往返,將由母親步練師出席,喬桓不由陷入了沉思。

早前她還在想,等到臨近畢業的前兩年她稍微安分一點,那麽畢業典禮上大家的印象也該已被取代差不多了,母親坐在台下也無妨。

但是這兩年她都做了點什麽來著?

喬桓抓了抓頭發,感覺事情有點大條。

她在那個工程學的課程上搞出了陵墓封閉計劃,甚至成功靠著一通嘴炮說服了老師給她一個合格分。

她依靠著之前的樂平書院同款保護頭盔發了一筆橫財後,於去年在書院中成立了一個非官方的獎學金。

考慮到女孩的讀書問題自有陛下和兩位院長來確保,她還不適合在此時越俎代庖,所以她的這筆獎學金,被她設定用來獎勵書院之中具有特立獨行精神和創造才能的人才。也因她和麋思之間的合作,找到了合適的人來長期管理這筆獎學金。

雖說從設立的目的來看,這其中並無什麽不妥,但很難不讓人懷疑,她是在慫恿其他人和她一樣當刺頭。

可若要喬桓自己說的話,她隻是在提前投資人才罷了,能有什麽壞心眼呢?

她還在請教了呂令雎和孫仁後,又改良出了一套更適合於十二歲以下女孩的防身術,用來在去年年末的學院對抗賽中發揮出作用,並聯合學院之中的女學生成立了一項百日演武活動。

要說這也沒什麽錯。

母親都已在陸續組建女兵數量更多的軍隊,怎麽能怪她在書院之中再來上一出強化培訓。

這隻是為了讓槍炮誕生後,女子更有條件為將為兵的想法,從樂平書院之中開始往外擴展罷了。

而今年年初,大概是因為快到了要離開此地的時候,加上鄧艾也已在兩年前畢業離開了書院,她少了個潤筆的幫手,便又在書院的圖書角設立了一個挑戰任務。

挑戰的目標,自然是她那兩本試圖完成的大作。

對於此舉會不會給書院帶來什麽奇怪的影響,喬桓先暫時將其拋諸於腦後了。

反正,蔡院長在她們入學那年說的話裏,頭一句便是,隻要不有悖於大雍境內各方團結的原則,任何的創作都是自由的。

就跟那修建陵墓的工程一樣,她總能找到一個合適人才的對吧?

再就是,她出任了書院之中六年級生首席的位置,以文武之才名冠此間。

所以一點也不奇怪的是,因她時常幹點一鳴驚人的事情,便讓後生晚輩裏也出現了那麽幾個爭相效仿之人。

書院裏的老師為之頭疼的時候,也難免要將其中的一點帶頭作用給歸結在她的身上。

喬桓想到這裏便歎了口氣。

哎,想做個優秀的學生,還想要不沾染是非,那是多麽艱難的一件事啊。

可她有什麽錯呢?

她隻是在將一些母皇想要循序漸進達成的目標,用她自己的方式先在樂平書院之中推廣開來罷了。

哦對了,也不知道蔡邕有沒有告狀過。

她和蔡邕的交易向來都是有來有往的,但孫魯班這家夥到現在還以為,她們把蔡邕養的山雞給燉了沒被問責,隻是因為她們在書院之中的表現足夠驚豔而已。

造成的結果是,她每次讓人處理她們“野炊”痕跡的時候都活像是在毀屍滅跡。

然後也不知道是哪個想不開的決定跟她們學習一下,也對著蔡邕的口糧伸出了魔爪,甚至還很有本事地沒有被抓,把蔡邕氣得跳腳。

這這個事情,也不能怪她……對吧?

反正這種種風雲事跡也並沒有影響,在這六月的畢業典禮行將到來的時候,喬桓毫無意外地成為了畢業生中的優秀代表,將要在這典禮之上發言,給這六年的書院就讀生涯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這個代表的身份堪稱眾望所歸,又哪裏是因為蔡瓊和曹昂等人知道她的身份便能為她爭取到的。

喬桓慢條斯理地在自己的學院製服上,將一個個赤金徽章給別了上去,又在心中將自己早已斟酌了數次的說辭再度回憶了一遍,這才朝著禮堂的方向走去。

大雍建國以來的二十年間,母皇的酷烈手段大多用在對外征討和鎮壓那些不聽話的世家上,而對於內部的發展則始終以一種不疾不徐的步調往前,可驟然回首這二十年間的變遷,哪怕是喬桓都能感覺出這等天翻地覆來。

在往來學子的臉上已再不會看到被記載在漢末典籍裏的歲饑人苦,就算是其中家世普通的,也已再不會將棉布當做是隻有貴族才能引為潮流的衣料。

在她們的手中已自然地夾著輕便的書冊,令她們可以邁著輕快的步伐朝前,不必書籍載車,也再無昔年書籍隻能為世家壟斷的景象。

而她們所奔向的禮堂,乃是近年間方才修建起的一座大型建築。

在這座禮堂之中,罕見地采用了覆鬥形的穹頂,位於其中的會議場所正上方。

傘蓋穹頂為細密的鬥拱所承托,拱衛著居中的蟠龍祥雲圖樣,被陛下命名為蟠龍藻井。

這既是當代數理力學的集大成表現,又是樂平書院為天下文化中心的代表。

它以一種最為直白的方式在告訴著為這趟畢業典禮前來此地的人——

看呐,又有一番劃時代的改變了!

想到這裏,喬桓的臉上也不覺浮現出了一縷笑意。

隨後,她沒有直接走入主廳,而是先進入了屬於她的準備間內。

但讓她意想不到的是,當她推門而入的時候,正見一道熟悉的身影站立在窗前,朝著外頭陸續朝著禮堂走來的學子看去。

喬桓眼皮一跳,想都不想地將一句“母皇”脫口而出。

“見到我不用像是老鼠見到貓一樣吧?”喬琰回頭朝她看去,開口說道。“不想見到我?”

“那哪能啊,”在剛開始的一驚過後,喬桓當即調整好了心情,朝著母親迎了過去,“您早就說過要來的,我也不至於因為這個就驚慌失措。我就是好奇,您怎麽會忽然出現在這裏?”

她說這話的時候,目光隱晦地朝著附近的茶桌投了過去,便見這上頭放著一對用過的茶具。

這很難不讓她做出一個猜測,在她抵達之前,應該已經有樂平書院中的其他人來過此地了。

不會真是先有人告狀上了吧……

“行了,少在這裏想這些亂七八糟的。”喬琰看著喬桓的表情都能猜到,這孩子在此時到底在這裏瞎擔憂些什麽東西。

她伸手擋住了喬桓看向別處的視線,令她將目光重新轉了回來,“我來是有一句話想問你。”

喬琰臉色的嚴肅讓喬桓當即意識到,從母親口中說出的絕不會是一句尋常的話。

果然,下一刻她便聽到喬琰說道:“你是知道的,今日的這場畢業典禮,作為樂平學子的半個老師,我必然會在最後登台致辭。”

這是每個五年的慣例。

在喬桓一年級的尾聲,那場樂平書院二十五周年慶上,喬琰也是這樣做的。

但顯然,這一次有些不同。

喬琰問道:“如果——我將會在這段致辭的最後,將我欲將你立為這大雍名正言順繼承人的消息對外公布,你能不能承擔得起這個風浪?”

喬桓不由一愣。

這話來得實在突然!

母親說,要將立她為這大雍名正言順繼承人的消息對外公布,那麽——

這是要立儲?!

這本不該是這樣早提出的事情,也更應該放在洛陽來宣布!

或許可以說,以她的年齡,她不會這樣快地真正走進朝堂中心,這樣說來,將這個立儲的決定放在樂平書院的年輕群體之中宣讀,好像確實是一個更為合適的選擇。

而在母親生下了她後再沒有其他子嗣的事實麵前,喬桓也早將自己要繼承母親事業繼續奮鬥的目標牢牢地記在了自己的心中。

可她怎麽都沒想到,會是在此刻!

但在這一瞬的震驚過後,喬桓望著母親的眼睛,給出了卻是一個斬釘截鐵的答案,“能。”

她能。

怎麽不能呢?

她不會忘記此前魏延點明她的“惜命”之想,也正是在這道分水嶺之後,她清楚地明白,這個遲早要降臨到她身上的挑戰,絕不能成為牽絆住她前行手腳的限製,也不會是什麽令她可以耽於享受母親庇護的榮耀權柄。

那隻是一道準入的門票而已。

一張,起碼在目前還沒有生效,既需要她拿出與之相稱表現,又需要她以平常心對待的門票。

對於她的這個回答,喬琰顯然是很滿意的。

她抬手拍了拍喬桓的肩膀,說道:“那麽,就讓我看看你這位畢業生領袖的風采了。在我將那句話說出之前,我要你先給出一個先聲奪人的出場。”

喬桓抬眸,以比之方才那句“能”字還要斬釘截鐵的語氣說道:“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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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喬桓朝著台上走去的那一刻,所有人都清楚地看到,昔日在她身上或許還能看到幾分的跳脫,在此刻這等異常端莊正式的場合之下,僅僅剩下了屬於少年人的蓬勃朝氣。

而在她尚顯稚嫩的麵容上,也不知是否因今日作為代表上台,顯示出的何止是這領袖氣度,更有一種,或許該當被稱為天潢貴胄之態的東西。

但她今日的氣場全開,大概並非是唯一的震驚之事。

當她站定在那演講台上後,經由周遭的四壁和頭上藻井所形成的反射聲,令喬桓的聲音清晰地被傳遞到了眾人的耳中,也是一句實在未曾料到會被作為開場白的話。

“或許更多人知道的還是穆桓這個名字,但今日觀者眾多,又值樂平書院三十年之慶,我以樂平書院公曆二十年畢業代表於此發言,望諸位能記住我本來的名字。”

喬桓頓了頓,在她的目光朝著下方逡巡之間,她聽到了一陣小聲議論的嘈雜之聲,但當她再度開口的那一刻,所有的聲音都在此刻消失無蹤。

樂平書院禮堂之外的日光,自上方的采光縫隙投照到四壁上,又進一步擴散在這廳堂當中。

這等並非直射的明光,讓喬桓可以清楚地看到前排眾人的麵容,而其中最為分明的,便是才問出她能否擔此重任的喬琰。

她也看到了許多熟悉麵孔在此刻投來的目光。

那裏麵裹挾著的期許之意,足以令任何人置身此間都覺熱血沸騰。

這絕不是因為夏日已到的緣故吧。

她深吸了一口氣,朗聲開口道:“我是喬桓。”

樂平喬氏的喬,大雍國姓的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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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冊上會記載,這是大雍未來的儲君,真正意義上的登場。

在大雍開國君主的注視下,這位繼承人走到了台前。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