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琰心中有了算盤,便在這黃巾營地裏睡了個安穩覺。
係統很想吐槽她是不是太心大了,但從第二日這營帳之外諸人的反應來看,喬琰的舉動又顯然沒有任何問題。
漢末動亂,其後的三國兩晉南北朝爭鬥不休,卻依然不能改變這個時代的人對風儀氣度的追求。
王獻之火場逃生舉止如常被引為美談,顯然並非個例。
梁仲寧連夜將殘兵逃將聚攏起來,便看到的正是這位“鄭玄高徒”容光煥發地從營帳之中走出來,雖身著粗布陋服,卻也難掩名士氣場。
當然要喬琰自己說來,她與真正的名士還差得遠。
在原本“喬琰”所賦予她的記憶之中,兗州喬氏對行住坐臥的禮節教養,要求並不算過分苛刻,喬琰本人在穿越之前對兩漢禮儀的這點琢磨,隔著千年的時代變遷,也難保有些錯漏之處。
但這二者結合在一起,用來糊弄糊弄梁仲寧這位黃巾渠帥卻顯然沒什麽問題。
起碼現在對方便覺得,這小童縱然在白日裏看來更顯貌若好女,卻也不是什麽好欺負的樣子。
那雙本就在輪廓上稍顯鋒銳的眼睛,在打量著周遭黃巾軍士的目光裏,更顯出幾分迫人姿態來。
“渠帥此番一共帶來了多少人手?”喬琰攏了攏衣袖,開口問道。
梁仲寧回道:“八百有餘。”
他話剛說完就見對方抬了抬唇角,似有幾分嘲弄之色。
然而還不等他發作,就聽她繼續說道:“渠帥能破濮陽城,更能在黃巾軍中為一方之主帥,想來也並非對兵法全然不通之人,豈不聞孫子兵法有雲,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敢問,這田氏塢堡之中,人數幾何?”
被對方這一串話給打懵了,梁仲寧遲疑了片刻後才回道,“約莫一千?”
喬琰不奇怪他會給不出一個準確的數值。
自東漢光武帝起,大漢的人口普查工作就難進行得很,勾結匪徒殺害官吏的豪門大戶雖在青徐幽冀四州最盛,兗州豪強也算不得少數。
土地兼並在漢末發展到頂峰,豪強大戶之中藏匿的私人武裝人口,極難從塢堡之外看出來。
但即便如此,梁仲寧帶著八百人就敢去找起碼有一千人的田氏麻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實在是個能人。
梁仲寧有點氣悶。
就算他對喬琰所說的什麽十則圍之,五則攻之的說法聽不太明白,卻也聽出了這兵法道理的後半截說的是——
既然你的人數比別人少,那麽要麽逃要麽避,總之就是沒有打的必要。
他豎起了眉頭問道:“這就是足下一夜好眠之後要與我說的話?”
說實在話,他倒也沒真將獲勝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喬琰這童子的身上。
要不是因為鄭玄聲名在外,加上他就這麽領著殘兵敗將返回濮陽,多少有些不甘心,梁仲寧也不會以此等脅迫手段,讓喬琰替他出這個主意,來上一出死馬當活馬醫。
一夜的冷靜時間過去,他又覺得自己的行為有點兒戲。
在這種糾結的情緒下,若是這小童上來便說自己能打,說不得他還要懷疑上幾分。
但現在對方說不能打,他這強脾氣又上了頭。
打!當然要打!
哪有什麽人數不夠就得逃的說法!
他是沒學過孫子兵法,但他聽過戲文裏麵演的巨鹿之戰,人少點也不是不能贏。
何況他這領來的多為青壯兵卒,對麵卻老少皆有,倘若放在塢堡之外,著實是一場一邊倒的對決。
當然,那個力大無窮的家夥得另算。
“我可沒說這樣的話,隻是與渠帥說個道理罷了,且往塢堡一行看看再說。”
喬琰話畢揮了揮手,示意他讓開一條路來,自己坦然地朝著營帳之外走了出去。
一夜的休整讓她恢複了行路的力氣,起碼走到田氏塢堡之外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梁仲寧對她這種說話留三分的態度頗有幾分不滿,但他思前想後也覺得他算不得虧。
田氏據塢堡而守,不會選擇貿然進攻,她提出的想法若是沒有可供實施的希望,他大可以不予執行,那麽充其量也就是耽擱了返回濮陽城的時間而已。
想通了這一點,他翻身上馬也跟了出去。
不過他是騎著馬不錯,他此番帶出來的黃巾兵卒,卻大多還是步兵。
這年頭能養得起騎兵的,不是能有采購馬匹和糧草資源的富戶,就是北方幽並雍涼幾州的地方軍隊,黃巾軍顯然不在其列,就連梁仲寧這個當渠帥的,在馬戰技能上也隻能說不過爾爾。
整個隊伍朝著塢堡進發依然得按照步卒的腳程。
他減緩了騎速,與混在步卒中看起來矮了好大一截的喬琰行了並排,用狀似無意的口吻複又問道:“足下對塢堡守禦了解多少?”
喬琰回問:“敢問這田氏塢堡中可有樓櫓或是院中高塔?”
梁仲寧的神情和緩了一瞬。
喬琰此問,顯然不是個門外漢會說出來的。
他開口回道:“這倒沒有,隻有外側防護的城牆和望樓。濮陽城中的泥瓦工有被我們找來問過,這田氏塢堡興建的時日尚短,尚未盡數完工,隻將去歲的收成連帶著此前的存糧存放了進去。”
這顯然是個好消息。
後世將塢堡分作了城堡式、樓院式和樓櫓式三種,其中後兩種在四壁守禦之外還有高塔作為指揮機關和高處的火力來源,若這田氏塢堡有此物,就算是喬琰也自覺沒那麽大的把握攻破。
要知道北方塢堡在前期麵對非正規軍和黃巾流寇的時候,守備能力實在可以稱得上拔群。
董卓後來興建的那堪比小城的郿塢姑且不論,光是在兗州與相鄰的豫州地界上,就有兩場記載之中極其出名的塢堡與大規模軍隊交手的記錄。
一場乃是許褚打出的戰績。
彼時的許褚尚未投效曹操,而是在家鄉譙郡與宗族壯丁修建塢堡,對抗汝南葛陂黃巾賊。
黃巾萬餘人在塢堡防守以及箭矢飛石之下,也難有攻克之舉。
另一場便是呂布來襲兗州之時,由巨野的李氏仰仗塢堡守備打出的防禦戰。
此戰之中,出自李氏宗族的李進甚至擊敗了呂布這位世之虓虎。
由此可見,塢堡若上了規模,靠著蠻力想要攻破,隻怕不太容易,尤其是上下指揮一體的那種。
“若是隻有高牆和望樓角樓,的確好些。”喬琰繼續說道。
“大凡塢堡,要快速攻克無非隻有兩種法子,第一便是挖掘一條從底部奇襲的秘道,若是渠帥的兵卒中有精通此道的人,不妨一試。”
梁仲寧搖頭,“此法不妥,我聽過有人說這法子,但田氏塢堡以堅壁清野之法保持對周遭情況的戒備,若真要挖掘地道,得從更遠的地方開始著手。真要費這樣大的功夫,反倒得不償失了。”
她麵上並未露出任何的失望之色,隻道:“那麽就剩另一條了,將塢堡給騙開。”
梁仲寧狐疑問道:“可先前我已與田氏有過交手,對方有高牆硬弩,還有個當世罕見的虎將,如何會被我們騙出來?”
喬琰:“這便是在下的作用之所在了。”
梁仲寧並未錯過,在“嚴喬”回答此話的時候,在眼中掠過的幾分不滿和傲然之色。
但對方年歲雖小,在情緒上的掌控能力卻顯然不差。
梁仲寧眼見她很快將這點煩躁壓了下去,複又開口問道:“渠帥可還記得之前應允過我的話?”
他想也不想地回道:“自然記得,若能攻破塢堡,塢堡之中的糧食錢財自然是我的戰利品,田氏豪強中有欺淩黔首之人,可任我斬殺,但其餘之人需得放走。若這些人無處可去,願投效我黃巾麾下,你便不再過問。”
他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此事我都記得,不過等能勝了再說。”
喬琰收回了看向他的目光,轉而朝著前方望去,腳下的步子始終邁得沉穩,“渠帥放心,盡快了結此間之事,我才好早日回返高密。”
如此說來,按照約定,她自然不會做什麽消極怠工之事。
昨夜他們這宿營之地距離田氏塢堡不過四五裏地,行不過兩刻鍾,喬琰的視線中就已經出現了一片開闊的土地。
而在遠處實牆環繞之處,正是田氏塢堡。
塢堡所在之地本以高處為佳,要的正是一個易守難攻,但濮陽此地位處黃河衝積平原,乃是地勢平坦之所。
在難以找到這樣的高處落腳後,田氏便退而求其次,選擇遠離官道又臨近水源之處結建。
原本田氏所想,大抵是此地能與濮陽城成守望相助之勢,縱然有流寇來襲,也隻需守到守軍來援即可。
誰知道黃巾一起,濮陽城中內應聯合,倒是讓其先落入了黃巾之手,反而這田氏塢堡,成為了城外的一處安生之地。
正如梁仲寧所說,喬琰舉目看去,便見這塢堡之內並無高塔,隻有望樓角樓環繞在這厚重的塢堡牆垣之上。
或許同樣是因為建造倉促的緣故,周圍的壕溝隻挖掘了一半,還有些未及徹底收拾的亂狀。
但零落四周更多的,還是此前兩日在梁仲寧率人進攻塢堡之時,從其中射出的箭矢,以及先前留在此地的黃巾兵卒屍體。
當然,喬琰將眼前情形看得分明,這塢堡望樓之上負責巡查的田氏族人也同樣看到了這支回返的隊伍。
以喬琰未曾經由訓練的目力都能看到,一道人影在朝著這方的望樓之上閃了閃,顯然是前去報信去了。
“足下總不是讓我等再行進攻一次?”梁仲寧對著隊伍比劃了個止步的號令,便看到那遠處的牆垣之上又一次出現了讓他頭疼的弓弩箭矢。
田氏顯然對他可能折返早有準備,這塢堡上下更是已經形成了一套極其有秩序的防禦體係。可想而知,他若貿然攻擊,隻怕損傷會比上次還要大。
喬琰聞言搖了搖頭。
她當然不會做這種蠢事。
既然說了要騙,自然要用些巧勁。
在梁仲寧的目視之下,喬琰向一名士卒借了一把劍,在地上畫出了個方形,這正是前方田氏塢堡的形狀。
而後她以劍作筆,將目之所及的範圍中,自塢堡中射出的箭落定之處,在這地上的圖樣上不疾不徐地畫了出來。
塢堡之內的人警惕於這夥卷土重來的黃巾將要有何種行動,喬琰卻看起來悠閑過了頭。
她在梁仲寧的批準下,緊接著便領著二百餘人環繞著這塢堡走了一圈。
也實在該當感謝梁仲寧這位渠帥,在喬琰抵達前的兩天內,他堪稱鍥而不舍地試圖在這塢堡之外嚐試尋找突破口,也留下了諸多交戰的痕跡。
等到她回返到先前刻畫的圖樣跟前後,過了半刻鍾,這地麵又多了幾道線條。
喬琰做完這些方才回頭,不出意外地看到在梁仲寧的臉上已經浮現出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來。
想來若非顧及她那並未被拆穿的鄭玄弟子的身份,隻怕他都想將手中新換的那杆槍捅過來了。
他又哪裏知道喬琰所畫的每一處射箭落點都是實地複刻而來,絕非在亂塗亂畫。
他看到的隻是,在喬琰做出這番舉動的同時,自那遠處的望樓之上,有人朝著他比劃了好幾次挑釁的手勢。
喬琰將這番互動看在眼裏,唇角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渠帥若是閑著,不如先去那射程之外叫罵一番好了。”
梁仲寧:“……?”
“方才說笑而已。”
說完這六個字,她忽然一改先前悠閑的姿態,更是沉下了語氣,顯出與年齡有別的威嚴來,“現在說些正經的。我想勞駕渠帥替我做兩件事。”
梁仲寧頷了頷首,示意她盡管開口。
“第一件事,請將隊列中擅射之人挑選出來,交予我安排。”
這對他來說並非什麽難事。
喬琰頓了頓又說道:“第二件事,渠帥先前說,要挖一條通往塢堡之下、將其從內攻破的地道不容易,那麽——”
“如果隻需要挖一個足以讓人摔進去爬不上來的坑,又需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