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錫山苦笑說:“總統,你和蔣先生共事多年,難道還不知道蔣先生做事向來不顧法統?他如果看重法統,也不至有今天了。現在湯恩伯已做了福建省主席,我們反對也反對不了,說出去反而有損政府威信。你已經忍耐很多了,這件事我勸你還是忍耐算了。”
當國民黨軍主力被中國人民解放軍殲滅,蔣介石反動政權全麵崩潰時,美國政府也在費盡躊躇觀察中國大陸的形勢。南京解放時,大使司徒雷登沒有撤走,還待在南京靜觀戰局。同時,又派克拉克到廣州開館,與李宗仁聯係。司徒雷登的行為,引起國民黨要人的擔心和猜疑,害怕美國會突然承認共產黨。但事實是,當司徒雷登所有的試探都進行過之後,發覺與中共合作的可能性很小,才於8月2日離開中國。在他返美途中的8月5日,美國政府發表《美國與中國的關係》的白皮書,此時中共也對此發表6篇評論予以駁斥,其中5篇出於毛澤東之手。
廣州政府中,多數官員對美國越來越表示擔心,但閻錫山並不相信。第二次政務內閣會上,他說,“美國要承認共產黨政權,談何容易?共產主義和帝國主義畢竟是水火不相容的。”
其實此時的美國國務院內,同意一旦中共掌握政權,立即予以承認者不在少數。
朱家驊給予反駁:“那可不一定。隻要於美國有利,什麽共產不共產,反正死活好壞都在中國,離美國還遠。”
外交部長葉公超匯報,英國提出台灣交由聯合國托管。
閻錫山說:“交聯合國托管倒是個好辦法,隻是代管的主要領導者應當是中國人。”
雖然無法拉到司徒雷登,但閻錫山已經通過陳納德,與克拉克搭上了線。當然,閻錫山也知道,美國對蔣政權也有諸多不滿,特別是艾奇遜國務卿,在《美中概要》的書信中,提出一些事實——從日本投降到1948年底,美國向中國軍援10億美元,經援10億美元,但國民黨屬於“世界上最無能的領導”(美駐華軍事代表團團長巴大維評論),況且,蔣介石把美國預定給予支援的軍備運往台灣,使李宗仁無槍無錢,所以,美國不再給予支持。
對於美國的白皮書,閻錫山越想越氣憤,與美國多年的交情,竟然在共軍的炮火中一擊即潰。他馬上讓外交部長葉公超,起草一份《關於美國政府發表白皮書的聲明》,行政院在討論這份文件的時候,閻錫山說,要加上:“美國援華,實際上是美國出錢,中國出人,合夥打共產黨……讓我們在前線賣命,還說我們無能。他們有能耐,不妨自己來參戰。美國人提出要托管台灣,我看隻要他有那能耐,不妨連大陸也一並托管,隻要保證不被赤化。”
葉公超驚出一身汗,連連說:“閻院長,這可不行!這種說辭是不合外交辭令的。”
最後,還是按外交部的意思,起草好一份文件,提交國民黨中央非常委員會通過。送到台灣給蔣介石最後審定的時候,蔣介石還是給否定了。
沒有辦法的情況下,閻錫山找葉公超再改,還要盡量用外交辭令。最後,這份聲明說:“無論美國如何決策,中國政府本自力更生精神,艱苦奮鬥到底。”
一肚子的氣沒地方出,閻錫山心裏的話沒說完,所以,又寫一份《對美國發表白皮書的感想》,提道:“艾奇遜國務卿既承認中共造亂是蘇聯策動,我們中國今天進行了戰爭,即不是中國內戰,而是世界反侵略的前哨戰。若赤化了中國,一定會赤化東南亞和印度。(美國)在我們節節失敗中給我們精神以極大打擊,等於落井下石。”
這份文件給於斌(1)看到,於斌說,還是慎重一些,刪除了部分內容,譯成英文,拿到香港印刷了100本,交由外交部駐港特派員轉送外國朋友。
8月13日,吳鐵城應麥克阿瑟的邀請,到日本去會談。這時美國對蔣的態度,是國民黨裏每個人都非常關心的。大勢雖去,但美國如能攜手,還說不定有鹹魚翻生的時候。因此,都希望吳鐵城能談出些成果。
吳鐵城見到麥克阿瑟,美國人一開始就把話挑明了:美國不再援蔣。但對廣州政府還抱有希望,美國會通過7500萬美元援助中國一般地區。廣州如能堅守6個月,美國物資則可以源源不斷而來。吳鐵城立即把帶去的文件拿出來,這是閻錫山指責蔣介石守點、守線的戰略失誤的記錄。
麥克阿瑟看後說:“閻錫山先生的意見很好,我們熱切希望廣州政府,能拿出保衛華南的有效方案來。”
吳鐵城回廣州的時候,給閻錫山帶來商震的問候。商震是中國駐日本軍事代表團團長,更重要的,是帶來麥克阿瑟總部裏一位高級專員、德籍猶太人衛西琴的照片。衛在中國山西辦過學校,送照片證明他還記得閻錫山。
衛西琴還說:“麥帥對閻先生在廣州主持國防十分關注。”
閻錫山怎麽也沒想到,他的老朋友衛西琴居然成了麥克阿瑟將軍的高級幕僚。
也不知是否自我麻醉,國民黨裏有人又開始陶醉了:閻錫山空中有陳納德,海上有白吉爾,麥克阿瑟身邊有商震,還有衛西琴,國際後台夠硬的了。
陳納德的飛虎隊中,一名隊員到廣州才沒幾天,因為爭風吃醋,在東山槍殺了另一個同伴,他是駕駛“雷諾原子筆大王”廣告機的航空員。廣州公眾對此反應強烈,紛紛要求依法嚴懲凶手,飛虎隊從此撤到了香港。
白吉爾是美軍太平洋艦隊的總司令,與閻錫山有一些交情。8月17日,白吉爾從香港來到廣州,秘密會見白崇禧,向他保證:隻要白的部隊進入廣東,美國負責全部軍需。閻錫山一聽高興萬分,立即趕去白吉爾下榻的地方,可惜晚了一步,白吉爾已經回香港去了。
當然,美國還是支持國民黨政府,在新中國成立第三天,美國宣布,繼續承認國民黨政府為“唯一合法政府”。而閻錫山在廣州政府的幾個月,作為“行政院長”和“國防部長”,卻沒有權力調動一兵一卒。
7月1日,國民黨政府製定《全麵(反共)作戰計劃》,以重慶為軍事樞紐,以台灣為作戰基地,進行光複行動。6日,閻錫山又拉攏陳納德重新成立飛虎隊,幫助政府進行與共產黨的戰爭。7日,借“紀念七七抗戰”,閻錫山借蔣介石、於斌等98人的名義,在廣州發表《反共救國宣言》。7月12日,行政院又公布《反共公約》,規定百姓五家連坐,互相監督和檢舉。閻錫山還起草了一份《保衛華南、西北案》的文件,還沒來得及拿出到中常委討論,蔣介石突然在7月14日來到了廣州,以國民黨總裁身份在梅花村陳濟棠的舊官邸,不斷接見國民黨要員,還勸大家“不要悲觀,刻苦奮鬥,定可獲得勝利”,還召集一連串會議。在15日的會上,蔣介石以“中國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名義通過議案,設立一項法外機構叫作“中央非常委員會”,由中常會選他做主席,李宗仁做副主席,張群、閻錫山、吳鐵城、吳忠信、陳立夫等為委員。洪蘭友、程思遠分任正、副秘書長。這完全是蔣介石先生為加強對黨政軍的直接控製,而特地設置的疊床架屋的機構。
李宗仁對蔣介石此舉深感痛心,可為了顧全大局,又不便與蔣介石公開齟齬,隻得隱忍了事。但是,長期跟隨李宗仁的程思遠,雖然忝列“中央非常委員會”副秘書長之位,卻是看破紅塵,心灰意冷,表現得萬分消極,萌發了大難臨頭各自飛之意,參加了一兩次會議之後,便攜家人悄然離開廣州,前往香港居住。
16日上午,蔣介石先到黃花崗祭掃烈士墓,又到中常會做報告,介紹他幾天前訪問菲律賓,與季裏諾總統討論組織亞洲反共聯盟的經過。問起訪菲目的,蔣介石直言不諱:“因為美國已不支持我,所以要聯合亞洲各國。”
在下午開的會議上,蔣介石又提出“非常委員會”要成立西南、東南兩個分會,西南主席為張群,東南主席為陳立夫,他還到大德路海軍聯誼社發表反共演講。
在蔣介石此次滯留廣州期間,他也曾移住黃埔島上“東征烈士墓”西側山崗上的一幢小樓。為了他偶爾小住,小樓要重新加大發電量,在墓的東側租用馬路邊一家雜貨鋪,由廣州電廠供電課配電股安裝兩台汽車頭柴油機,蔣介石首次來的時候是傍晚,天下著小雨,他下了軍艦轉乘駁艇,在烈士墓前碼頭登岸。
蔣介石到來後,當然有許多問題要處理。閻錫山向他訴苦,談到自己眼下無米下鍋的困境,蔣介石似乎都一清二楚。隨後的兩天中,蔣介石主持召開國民黨中常會。
閻錫山終於拿出了他的《扭轉時局案》,洋洋數萬言,政治、經濟、文教等無所不包,恰恰體現“當大夫開藥方”的精神。雖然已經在“行政院內閣會議”討論過,表決過,這次才在非常委員會提交,但太冗長,委員會隻決定“原則上通過”。
沒過多久,李宗仁最擔心的事情果真發生了,蔣介石作出的“5年之內,亦不複過問政治”的承諾很快便成了一句空話。蔣介石不僅要“過問政治”,而且還要對中央大權做更進一步的積極控製。
根據“中華民國憲法”,“行政院”按既定計劃推行政務,“總統”的職權隻是在各種法令頒布之前蓋印副署而已。而如今蔣介石妄自恢複一黨專政,設置“非常委員會”為超越一切的最高權力機關,將“憲法”束之高閣。“政府”一切措施必須先經“非常委員會”議決通過,方為有效。蔣介石以國民黨總裁身份兼任“非常委員會”主席,無異於恢複一人獨裁的把戲。如此一來,李宗仁更覺無事可辦,所以在7月底決意出巡一趟,避開廣州這塊是非之地越遠越好。
李宗仁首先飛到衡陽與白崇禧晤談一番後,於正午續飛福州。福建省主席朱紹良率大批文武官員和各民眾團體代表在機場歡迎。李宗仁與朱紹良同車入城,全城各機關、學校、團體代表以及部分民眾均佇立大街兩旁歡迎,旗幡招展,樂聲震天,盛況空前。
晚間,朱紹良在省府設宴為李宗仁洗塵,所致歡迎詞,尤恭維備至,對李的招待亦極周到。李宗仁一向是輕車簡從,所到之處向例不願鋪張,朱紹良對他的歡迎實出他之意料。尤其因為朱是蔣介石的心腹,深恐朱紹良熱烈招待自己而引起蔣介石對朱紹良的不滿。
李宗仁在福州住了兩夜,與朱紹良亦數度長談,他深恐招蔣介石之忌,對軍國大事多不涉及,不過對時局的悲觀,則時時溢於言表。
7月28日李宗仁乘原機飛往台北。台灣省主席陳誠率領文武官員和各團體代表暨儀仗隊不下千人,在機場列隊迎接。李宗仁下機後,隻見金光閃耀,軍樂齊鳴,歡呼之聲響徹雲霄,場麵隆重肅穆,前所少見。
李宗仁與趨至機前迎接的陳誠及高級軍政官員一一握手寒暄。
待檢閱儀仗隊結束後,陳誠說:“德公,可否先到機場休息室小憩?”
李宗仁道:“不必了吧!”
陳誠微笑說:“蔣先生在裏麵等你!”
李宗仁一聽不禁大吃一驚!趕緊隨陳誠向休息室走去。
李宗仁和陳誠一進休息室,蔣介石便起立相迎,與李宗仁握手寒暄片刻。旋互相道別,蔣介石自回草山寓所,李宗宗仁則與陳誠同車駛入市區,學生與市民列隊歡迎,極一時之盛。
當晚,李宗仁宿於台北第一賓館,暗想這一天的歡迎場麵,必出於蔣先生的授意,其實李宗仁並不看重這等繁縟的禮節。翌日下午,遂赴草山作禮貌上的拜訪,蔣介石留他晚餐,並邀其下榻於草山第二賓館。外界謠傳李宗仁台灣之行是為與蔣介石開談判而來的,第一要蔣先生在軍政大權上放手,第二要把蔣介石已經運到台灣的黃金美鈔運回大陸去。其實李蔣二人根本未涉及這些問題,因為李宗仁深知談亦無益,他倆隻是約略分析一下中共今後的動向,又說了些無關宏旨的應酬話而已。
李宗仁對朱紹良的暗自擔心很快便成為現實。8月中旬,朱紹良突被蔣介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非法撤去了福建省主席兼綏靖公署主任之職。
事實經過尤為離奇滑稽。在李宗仁巡視台灣之後不久,湯恩伯忽銜蔣先生之命飛往福州,在機場上打電話給朱紹良,約其來機場相商要事。朱紹良即驅車前往機場相見。湯恩伯遂取出蔣的手令,上稱朱紹良已被撤職,遺缺由湯恩伯接替。朱紹良接閱手令大驚,聲稱當同回省府趕辦移交。湯恩伯說不必了,促朱紹良即時登機飛往台灣,簡直和綁票一般。湯恩伯便在福州發號施令,做起福建省主席來。
此事的發生,行政院與總統府毫無所知,真是荒唐絕頂。嗣後福建省政府有一職員離職來穗,閻錫山和李宗仁才知此事的始末。
不久,蔣介石派一秘書周宏濤飛往廣州,要閻錫山在行政院政務會議中追認這一既成事實,任命湯恩伯為福建省政府主席兼綏靖公署主任。閻錫山向李宗仁報告此事,並問如何處理。
李宗仁心中怒火如焚,嘴上卻說:“蔣先生今日在憲法之前隻是一介平民,以平民之身隨便撤換政府的封疆大吏,成何體統?況且,蔣先生如要在幕後幹預行政,盡可向行政院建議。今政府事前既毫無所知,事後卻要追認此既成事實,實在太不像話。政府不應自毀法統,承認湯做主席。”
李宗仁暗忖,朱紹良原本是蔣的心腹,此次何以受到如此突然而難堪的處置呢?最大的可能便是朱紹良在7月26日招待自己太殷勤了。蔣介石是個多疑而睚眥必報的人,心胸極狹,朱紹良偶一不慎,便由心腹股肱轉眼之間變成仇讎了。
閻錫山苦笑說:“總統,你和蔣先生共事多年,難道還不知道蔣先生做事向來不顧法統?他如果看重法統,也不至有今天了。現在湯恩伯已做了福建省主席,我們反對也反對不了,說出去反而有損政府威信。你已經忍耐很多了,這件事我勸你還是忍耐算了。”
後來閻錫山便在行政院政務會議提名通過,做了一些追認的手續,把任命狀送至國民政府文官處來蓋印。秘書長邱昌渭向李宗仁請示,李說:“暫時把它擱下去。”
所以這張任命狀留在總統府中有六七天之久,閻錫山又來疏通,才蓋印發出去。這就算是堂堂中華民國的總統對一介平民蔣介石的無言抗議。
兩個月後,又發生了別一樁令李宗仁感到更加緊氣憤的事情。他一片好心地請蔣介石吃飯,不料卻被蔣介石視做了“鴻門宴”。
蔣先生訪問菲律賓後再次來到廣州,依然住在梅花村陳濟棠的舊官邸裏,而且住了比較長的一段時間。有時中央非常會議開會,由於雙方心結太深,李宗仁與蔣介石彼此都感覺無話可說。行政院副院長朱家驊看在眼裏,為設法衝淡這一尷尬場麵,就向李宗仁建議,要李宗仁出麵請蔣介石吃個飯。
李宗仁認為學者入仕的朱家驊在當時的黨人中算是比較識大體的一位。他有時還肯為大局著想,不囿於小圈子的單純利益。為著維持“銀元券”,他曾兩度飛台,向蔣力陳運一批銀元來穗。此舉可說純為大局著想,遠非陳果夫、陳立夫兄弟所能及。此次他勸李宗仁請客,其用意不過想彌補李與蔣之間的隔閡,也是一番好意。
李宗仁說:“騮先兄(朱家驊字),客我可以請,蔣先生喜歡不喜歡我就不知道了。”
朱家驊說:“蔣先生一定喜歡,一定會到的。”
他解釋說,蔣先生生活太嚴肅了,平日隻吃一些簡單的寧波菜。此次到廣州來,也應該嚐一下“食在廣州”的廣州菜啊。
這天晚上的宴會名義上是李宗仁總統請客,其實全由朱家驊去具體操辦。客也是朱家驊去請的。到了晚間,李宗仁便去迎賓館宴請蔣介石,並約閻錫山、童冠賢、孫科、何應欽、徐永昌、陳立夫等黨政軍高級官員作陪。
迎賓館在廣州城內靠西,蔣介石則住在城東的東山住宅區。到了那一天,沿途布滿便衣隊,蔣介石帶著大批衛士,穿過廣州鬧市來迎賓館吃飯。李宗仁的住宅向來隻有兩個衛兵,兼司傳達。蔣來之後,他的衛士竟將迎賓館重重包圍,如臨大敵,讓李宗仁既驚詫,又氣憤,竊思老蔣時時自炫是人民的領袖,到處扈從如雲,未免與“人民”相去太遠了。
這晚準備的是廣東菜,依照蔣介石的習慣是中菜西吃。在蔣的許多隨員中,李宗仁看到蔣經國在裏麵不停地對身邊人指指點點忙個不停。到入席時,卻不見蔣經國前來吃飯。
李宗仁問蔣介石:“經國呢?他為何不來吃飯?”
蔣介石說:“不管他了,我們吃我們的吧。”
終席未見蔣經國出來,李宗仁心裏頗為詫異。
事後,李宗仁才聽到他的副官說,蔣經國率了一大群隨員一直守在廚房裏,廚師做任何菜,用任何配料,都經他們檢查過。出鍋後,又須經他們嚐過,始可捧出。李宗仁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蔣經國在監廚。他顯然懷疑李宗仁要對他父親下毒手!
此次我請蔣先生吃飯,原是一番好意。無奈蔣生性多疑,更因慣於暗算他人,深恐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故授意經國嚴為防範,致造成類似“鴻門宴”的緊張場麵,使我有啼笑皆非之感。(2)
當廣東全境失守已成定局之時,李宗仁檢討戰局,實憤懣不堪。深覺蔣介石如稍具良心,局麵不會弄到如此之糟,潰敗不會如此之速。蔣介石見廣州岌岌可危,決定離粵回台北。9月中旬的一天,就在蔣介石決定飛往台北的前一天,李宗仁特地打電話約蔣介石單獨談話。蔣介石乃約他到梅花村他的行館晤麵。該私宅是一座大洋房,四周有圍牆環繞,另有數座小洋房在四周拱衛,為隨員及衛士的住宅。李宗仁抵達梅花村之後,蔣介石在門廳恭候。李下車後,由蔣導引至二樓一間大客廳內坐下,侍役奉上茶水即退下樓去。
偌大的屋子裏,就剩下了中華民國的總統和國民黨的黨魁四目相視。
此番,飽受蔣氏壓製的李宗仁是有備而來。待二人坐定後,他對蔣介石說的第一句話便是:“今天我是以國家元首的地位來對你談話。”
李宗仁之所以要鄭重提出這一句,是因為他太了解蔣介石獨裁專製數十年,平日所見所聞都是一片奉承之態,阿諛之言!隻有他教訓別人,斷無人敢對他作任何箴規,更談不到疾言厲色地教訓他了。這次他自思或是與蔣最後一麵,然當今之世,論公論私,他都是唯一可以以教訓語氣促其反省的人。所以他首先搬出國家的最高名器來壓抑蔣介石舍我其誰妄自尊大的心理,而服服帖帖地靜聽自己對他的指斥。
在蔣先生默坐靜聽之下,李宗仁便把對方過去的過失和罪惡一件件地數落給他聽。
李宗仁說:“因為國事已至不可收拾地步,不得不暢所欲言。你過去每把事弄糟了,總是把責任和過失推到別人身上。例如東北‘剿共’的失敗,徐蚌會戰的全軍覆沒,你說是軍隊不聽你指揮;又如發行金圓券,引起全國經濟恐慌,人民破產,自殺成群,你不躬自反省,反責備人民不擁護你的經濟政策;再如你縱容特務,濫捕學生及愛國人士,引起輿論指摘,你不自疚,反說是本黨同誌不聽你話使然……凡此種種,真不勝枚舉!”
接著,李宗仁又檢討蔣介石在政治上造成的過失。他痛斥道:“你主政20年,貪贓枉法之風甚於北洋政府時代。輿論曾譏評我們為‘軍事北伐,政治南伐’。其實,此種評語尚是恕辭,因北洋官僚政客對輿論抨擊尚有所畏忌,而我國民政府則以革命旗幟為護身符,凡譏評時政的,即誣為‘反動分子’,以致人人鉗口,不敢因片言惹禍。你對此情形竟亦熟視無睹,明知故縱!記得在南京時,魏德邁特使曾在國府餞行席上痛詆中國官員貪汙無能。他作為一外國官員公開侮辱我政府,實不成體統,時與會眾人中,竟有當場掉淚者,不知你亦有所聞否?究作何感想?”
接下來,李宗仁又提到蔣介石在自己秉政之後幕後掣肘的情形,說:“你此番已是第三次引退,你當時曾對張治中、居正、閻錫山、吳忠信等人一再聲明,5年之內絕不過問政治。此話無非暗示我可放手去做,改弦更張,不受你的牽製。但事實上你的所作所為卻完全相反。不僅在溪口豐鎬房架設7座無線電台,擅自指揮軍隊,且密令京滬衛戍司令湯恩伯親至杭州逮捕浙江省主席陳儀,並派周岩接替。嗣到台灣之後,複命湯恩伯到福建挾持福建省主席朱紹良離閩,擅派湯氏代理福建省主席兼綏靖主任。凡此皆屬自毀諾言、目無政府的荒唐行為!”
李宗仁越說越激動,更進一步解釋道:“即使不談國事,專從你的自私心而言,你所寵信的湯恩伯也屬寵非其人。因湯氏曾受過我指揮,我知之甚詳。論品論才,湯氏任一師長已嫌過分,何能指揮方麵大軍?湯的為人,性情暴戾,矯揉造作,上行下效,所部軍紀**然。抗戰期間,河南民諺曾有‘寧願鬼子來燒殺,不願湯軍來駐紮’的話。”
李宗仁還舉例以說明湯恩伯的暴戾。抗戰時,某次湯恩伯自河南葉縣乘汽車往界首視察,因雨,乃自洛河改乘小輪船東駛。啟碇時,船身碰及躉船,稍為震動,此亦常事。不意湯氏竟大發雷霆,飭該船公司經理前來責詢,在大罵奸商之後,竟拔出手槍將該經理當場擊斃。一時傳遍遐邇,歎為怪事。斯時李宗仁駐防老河口,聽人言及此事,猶以為湯恩伯縱暴戾,當不致任性若此。然言者謂,彼時湯恩伯的總參議沈克在旁目擊,可為證明。後來李宗仁在北平行轅任上,某次沈克便道過訪,李宗仁偶爾想起此事,以問沈氏。沈克歎息說,他那時以為湯總司令不過裝模作樣,持槍恐嚇而已,誰知他竟認真開槍,轟然一聲,對方已應聲倒地。沈氏想搶前勸阻,已來不及了。沈克並說在抗戰期間曾追隨湯氏數年,類此任性殺人之事已是家常便飯,不足為奇,言下不勝慨歎之至。李宗仁就以這個小例子向蔣說:“像湯恩伯這樣的人,你也倚為心腹,能不壞事!”
蔣介石默坐聽李宗仁曆數其過失時,麵色極為緊張尷尬。當李宗仁有所責問時,他隻是唔唔諾諾,訥訥不能出口。可是當李宗仁說完湯氏這段故事時,蔣介石麵色反顯和緩,並問沈克現在何處。原先李宗仁曾預料,以蔣介石的個性與曆史,在他嚴厲教訓之下,必定要反唇相譏,與自己大鬧一番。最後蔣介石竟含笑向李宗仁道歉說:“德鄰弟,關於撤換福建省主席朱紹良一事,是我的錯誤,請你原諒。”
於是李宗仁也隻好說:“事情已經過去,我也不會再記在心上了。”
這時李宗仁心裏忖度,以蔣介石唯我獨尊的一生,今天受到如此嚴厲的詰責,居然能容忍,不至咆哮和反唇置辯,可能是因為自己一開始便聲明以國家元首身份對他說話之故。蔣介石專橫一生,目無法紀,此次或能因自己一言而悟及國家尚有名器,非他一人所得而私也。
李宗仁見其低首認錯,遂不再多言,起身告辭,蔣介石也跟隨下樓,送李宗仁登車而別。
(1) 於斌:黑龍江蘭西人,1946年4月,梵蒂岡教皇任命於斌為天主教南京總主教。1948年,於斌當選為製憲國民大會主席。天主教輔仁大學在台複校後首任校長。
(2) 見李宗仁口述、唐德剛撰寫之《李宗仁回憶錄》,廣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