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聽說雷托公爵之死和死亡方式時,當場震怒了,我們從沒見過他發那麽大的火。他責怪母後,責怪壓在他身上的勢力,逼他把一個貝尼·傑瑟裏特推上王位。他責罵公會和邪惡的哈克南老家夥,責罵在場的所有人,連我也不例外。因為他說我是一個跟其他人一樣的女巫。我想要安慰他,說這一切都是依古老的自我保護法所做,即便最古老的統治者也要遵守。他卻對我嗤之以鼻,問我是否認為他是一個懦夫。那時我終於明白,他發這麽大的火,並非因為慮及公爵之死,而是想到了公爵的死對整個皇族所含的深意。回想這件事,我覺得父王或許也有著一絲預知未來的能力,因為父王的家族與穆阿迪布的家族有著共同的祖先。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現在,哈克南人要殺哈克南人了。”保羅低聲說道。

夜幕降臨前,他醒來了,他在密閉黑暗的帳篷中坐起身。當他開口時,聽到他母親發出的輕微響動。她正靠在對麵的帳篷壁上睡著。

保羅看了看地麵上的距離探測器,審視著黑暗中由熒光管照亮的刻度盤。

“天馬上就要黑了,”他母親說,“不如把帳篷罩拉起來吧?”

保羅注意到,她的呼吸變得不一樣了,看樣子她在黑暗中默默躺了許久,一直等到他醒來。

她靜靜地躺在黑暗中,直到確信他醒了。

“拉起帳篷罩不會有多大用處,”他說,“外麵快起風暴了,帳篷會被沙埋住,等一會兒我來把沙子挖開。”

“還沒有鄧肯的消息?”

“沒有。”

保羅心不在焉地摩挲著戴在拇指上的公爵印章戒指,心中突然冒起一股怒意,正是這個東西害死了他的父親。一想起這事,他便渾身戰栗起來。

“我聽到風暴的聲音了。”傑西卡說。

她隨和的口氣和毫無意義的話使他恢複了冷靜。透過帳篷的透明邊縫,他看到風暴慢慢起勢,便集中精神盯著它——冰冷的沙粒穿過盆地,細細的石流刮過天穹。他仰望著一塊岩石尖頂,看著它在狂風的吹襲下改變形狀,變成了低矮的幹酪色楔形物。湧進他們所在盆地的沙子如同灰暗的咖喱粉,簡直暗無天日。當帳篷被完全埋住時,所有的光線都被遮住了。

由於沙的重壓,支撐帳篷的柱子吱吱嘎嘎響了一通。接著是一片沉寂,隻有通氣管不時從地麵抽進空氣,發出微弱的喘息聲。

“再試一試通訊接收器。”傑西卡說。

“沒用的。”他說。

他找到位於頸邊夾子夾著的蒸餾服水管,吸了一口溫水。他想,從現在起他才真正成為一名厄拉奇恩人——靠從自己的呼吸和身體中回收的水分生存。水淡而無味,但它滋潤了喉嚨。

傑西卡聽到保羅喝水的聲音,感覺到貼在自己身上那滑溜溜的蒸餾服,但她抵抗著幹渴。承認幹渴必須有充分的認識,明白在厄拉科斯必須保護哪怕一丁點兒的水分,積蓄帳篷接水袋中的每一滴水,不在露天浪費一口呼吸。

她不由自主地又倒下去睡著了。

但這一次她做了個夢,一想到這個夢,她就渾身發抖。夢中,流沙下,她舉著一雙手,沙上寫著一個名字:雷托·厄崔迪公爵。名字被流沙掩蓋,她上前把字重新寫好,但每次寫好最後一個字,第一個字就又被流沙填滿。

流沙永無停歇。

她的夢變成哀號,聲音越來越大。是一種怪異可笑的哭聲——她的部分意識已經明白那哭聲是她自己孩提時的聲音,是嬰孩的啼哭。一個記憶中不是很熟悉的女人正在離去。

是我那不為人知的母親,傑西卡想,那個貝尼·傑瑟裏特,生下我之後就把我交給了姐妹會,因為她得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不知她是不是很樂意擺脫掉這個哈克南小崽子?

“要打擊他們,隻有通過香料。”保羅說。

他怎麽在現在這個時候還能想到打擊呢?她暗自發問。

“整個星球都是香料,”她說,“你怎麽打擊?”

她聽見他在動,背包在地上拖動發出響聲。

“在卡拉丹,是天空和海洋之力,”他說,“而在這裏,是沙漠之力。弗雷曼人乃是關鍵。”

他的聲音來自帳篷的擴約門旁。她的貝傑能力感到他語氣中含著對她的不滿。

保羅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就是去仇恨哈克南人,傑西卡想。現在,他發現自己正是一個哈克南人……由於我的緣故。他對我了解得太少了!我是公爵唯一的女人,我接受了他的生活和價值觀,甚至還違抗了貝尼·傑瑟裏特的命令。

帳篷的照明燈在保羅手下亮了起來,綠色的閃光照亮了這個圓形區域。保羅蹲在擴約門旁,蒸餾服的頭罩已經調整到位,準備進入露天的沙漠——前額覆蓋著,嘴上戴著過濾器,鼻孔裏塞上鼻塞,隻露出黑色的眼睛。他回頭望了一眼,接著轉了回去。

“作一下準備,我們要出去了。”他說,由於被過濾器蒙著,聲音有點含混不清。

傑西卡把過濾器拉到嘴上,一麵調整麵罩,一麵望著保羅打開了帳篷的密封條。

當他打開擴約門時,傳來一陣沙子的沙沙聲。他還來不及用靜電壓實工具把沙固定,它們就已經像一大團稻穀湧進了帳篷。工具重新排沙時,沙牆上出現了一個洞。他鑽了出去,傑西卡站在那裏,聽著他在地表上的動靜。

我們會在外麵發現什麽呢?她不禁暗問,哈克南軍隊和薩多卡,這些是我們能預料到的危險。但要是還有別的什麽我們不知道的危險呢?

她想起了背包裏的壓實工具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器具。在她腦海中,每一種工具都突然變成了代表謎一般危險的標記。

這時,從地表沙地上吹來一股灼熱的微風,吹到她那過濾器上方的**臉頰上。

“把背包遞上來。”是保羅,聲音低沉,充滿戒心。

傑西卡順從地走上前,把背包推上地麵,包裏的水袋發出汩汩的聲音。她抬頭仰望,保羅的身影正映襯在星辰之下。

“來。”他彎下腰,伸出手,把背包拉上了地麵。

現在她隻看得見星星了,它們就像武器的閃亮尖端一般朝下瞄著她。一陣流星雨從夜空掠過,感覺像是一個警告,像老虎的爪痕,像凝結她血痂的閃亮墓板。一想到自己這顆項上人頭的價值,她就不寒而栗。

“快點。”保羅說,“我要把帳篷折起來了。”

從地麵落下一陣沙雨,滑過她的左手。一隻手能握住多少沙?她暗自發問。

“要我幫你嗎?”保羅問。

“不用。”

她幹咽了一下,鑽進洞裏,感覺到被定型的沙子在手下發出粗礪的響聲。保羅往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臂。接著她便站到了他的身旁,來到星光照耀下的一片光滑沙地上。她看著周圍,沙子幾乎已經填滿了他們所在的盆地,隻剩下四周隱隱約約的岩石頂端。她開啟受過特訓的感官,探索遠處的黑暗之地。

小動物的鳴叫。

飛鳥。

沙子的滑落聲,沙中有微弱的動物聲響。

保羅折起帳篷,從洞口上拾起了它。

夜幕下的這點星光恰到好處,投下一個個危險的影子。她盯著那一塊塊黑影。

黑色是一種模糊的回憶,她想。你傾聽各種聲音,傾聽那些獵殺你祖先的嚎叫聲,那是如此遙遠的過去,隻有你最原始的細胞才記得。耳朵才是看,鼻孔才是看。

保羅站到她身旁。“鄧肯告訴過我,如果他被抓住,他可以堅持……到現在。我們得馬上離開這裏。”他扛起背包,穿過淺淺的盆地邊緣,爬到一處岩脊上,在那兒可以俯視整個廣闊的沙漠。

傑西卡下意識地跟著他,她發覺兒子已經成了她的人生軌道。

眼下,我的悲痛比這沙海中的沙還要沉重,她想,這個世界已奪走了我的一切,隻留下了那個最古老的目的——明日的生活。我現在活著,隻是為我那年輕的公爵,還有那未出世的女兒。

她爬到保羅身邊,腳下的沙子像是在拖拽著她。

保羅望著北方,目光越過一列山岩,審視著遠處的陡坡。

遠處的山岩露出輪廓,就像一艘星光下停泊在海上的戰艦。長長的流線形身影正在無形的波浪上起伏,一節節的回旋天線,煙囪向後彎曲,船尾一個π形的突起。

在戰艦輪廓的上方突然爆出一片橘黃色的眩光,一束極其明亮的紫光向下刺入眩光之中。

又一束紫光!

一束向上刺出的橘色光!

就像遠古的一場海戰,那令人難忘的炮火。麵對眼前的景象,兩人都呆呆地凝望著。

“狼煙。”保羅小聲說。

一團紅色的火光在遠處岩石的上方升起,紫光在天空交織。

“噴氣火焰和激光槍。”傑西卡說。

在他們左方,一輪被紅塵遮蔽的月亮正從地平線上升起,風暴正在那裏蔓延——呈帶狀在沙漠上空掠過。

“一定是哈克南人的飛機在搜尋我們,”保羅說,“他們把沙漠分割成小片……就像為了確保把那裏的一切摧毀……就跟你摧毀昆蟲的巢穴一樣。”

“或者厄崔迪的巢穴。”傑西卡說。

“我們得找一個隱蔽的地方,”保羅說,“順著山岩往南走。如果被他們在露天逮到……”他轉身把背包背到背上,“他們會殺死任何移動的東西。”

他沿著山脊走了一步,就在這時,他聽見了一艘飛機掠過時發出的低沉嘶鳴,在他們頭頂,是一艘撲翼飛機的黑色身形。

父王曾跟我說過,尊重真理差不多是所有道德準則的基礎。“這世上沒有無中生有的事。”他說。如果你了解“真理”是多麽的無常,就會明白這是一個極其深邃的思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與穆阿迪布的談話》

“我總能看透事情的真相,這事讓我自豪,”杜菲·哈瓦特說,“但這也是身為一名門泰特的詛咒。你每時每刻都在分析數據。”

眼下還未破曉,那張皮革似的老臉在昏暗中顯得鎮定自若,被紗芙染成紅色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一條條細紋從嘴邊輻射出去。

一位長袍客靜靜蹲在哈瓦特對麵的沙地上,明顯沒有為他的話所動。

兩人蹲伏在一塊山岩下,從那兒可以俯瞰一條又寬又淺的溝壑。曙光已經灑向了盆地四周支離破碎的山崖,將一切都染上了粉色。但山岩下還是很冷,是夜幕留下的幹燥刺骨的冰寒。曙光到來前,曾經吹過一陣暖風,但現在又冷了下去。在哈瓦特身後是所剩無幾的幾名士兵,他能聽見他們牙齒打戰的聲音。

蹲在哈瓦特對麵的長袍客是個弗雷曼人。他在曙光初現時穿過溝壑,在沙地上疾行,整個人和沙丘融為一體,幾乎難以看清他移動的身影。

那弗雷曼人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們之間的沙地上畫了一個圖形,看起來像一個碗,外麵有一支箭。“哈克南人有許多巡邏隊。”他舉起手指,指指上方的山岩,哈瓦特和他的士兵就是從那兒下來的。

哈瓦特點點頭。

許多巡邏隊,是的。

但他仍然不知道這個弗雷曼人想幹什麽,這讓他感到痛苦。門泰特人的訓練應該給予他看穿別人動機的能力。

這一夜是哈瓦特一生中最糟的一夜。當他收到攻擊報告的時候,他還在一個名叫青波的衛戍村莊中,這是前首府迦太格的一個前哨基地。一開始他心裏想:這是一次突襲,是哈克南人的刺探。

但是報告一個接著一個——來得越來越快。

兩個軍團在迦太格著陸。

五個軍團——足足五十個旅!——向公爵在厄拉奇恩的主基地發起了攻擊。

一個軍團進攻阿桑特。

兩個戰鬥群進攻裂岩。

接下來的報告更加詳細——進攻者中還有帝國的薩多卡軍——可能有兩個軍團。看情形,這些侵略者對一切了如指掌,知道該把重要的軍隊派往哪裏。了如指掌!情報機構真是強大。

哈瓦特怒火中燒,直至狂暴之火威脅到了他那門泰特能力的運用。此次進攻的龐大規模仿佛給他的精神來了一次沉重的打擊。

現在,他躲藏在一塊小小的沙漠岩石下,自顧自地點點頭,拉了拉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裹緊身子,像是要抵禦四周的陰寒。

此次進攻的龐大規模。

他早就預料敵人會從公會那裏租用駁船進行刺探攻擊。在家族之間的交戰中,這是十分普遍的策略。這類艦船定期在厄拉科斯起降,為厄崔迪家族運送香料。哈瓦特已經采取過預防措施,防止偽裝的香料駁船展開突襲。至於全麵進攻,他們的預計是不會超過十個旅。

但是經最後統計,在厄拉科斯降落的飛機竟有兩千多架——不僅有駁船,還有護航機、偵察機、監視機、攻擊機、運兵機、投擲箱……

一百多個旅——整整十個軍團!

厄拉科斯五十年的香料收入可能剛夠進行這樣一次冒險。

可能。

我低估了男爵的軍費開支,哈瓦特想,我辜負了公爵。

然後,還有那個叛徒。

我必須活下去,直到親眼看到她被絞死為止!他想,我早該伺機殺死那個貝尼·傑瑟裏特巫婆。是誰出賣了他們,他對此確信無疑——傑西卡夫人。事實一清二楚。

“哥尼·哈萊克和他的部分軍隊,現在在我們的走私者朋友那兒,很安全。”那弗雷曼人說。

“很好。”

這麽說,哥尼會離開這個鬼星球,我們不會全軍覆沒。

哈瓦特回頭看了看他那些擠在一起的手下。今夜開始時,他還有三百多名精銳士兵,如今僅剩二十餘人,而且半數受了傷。現在,他們都睡著了,或是站著,或是靠在岩石上,或是倒臥在山岩下的沙地上。原來還剩一艘撲翼飛機,被當作地行車,用以搬運傷員,它在天亮前也報廢了。他們用激光槍把它切成塊,並把碎塊藏了起來,然後一路來到盆地邊緣的這個藏身之地。

對於他們現在的位置,哈瓦特僅有一個模糊的概念——約在厄拉奇恩東南二百多公裏外。屏蔽場城牆各部落之間的大道就在南麵的某個地方。

哈瓦特對麵的弗雷曼人脫掉兜帽和蒸餾服的帽子,露出沙黃色的頭發和胡須。他的頭發從高高窄窄的額頭梳向腦後,長著一雙難以捉摸、因嗜好香料而成的藍色眼睛,一邊嘴角的胡須染上了顏色,由於被鼻塞的貯水管壓著,頭發亂蓬蓬的。

那人取掉鼻塞,重新調整了一下,接著揉了揉鼻子旁的一塊疤。

“如果你們今晚想從溝壑過去,”那弗雷曼人說,“你們一定不能用屏蔽場。城牆上有一個突破口……”他踮起腳轉了個身,指著南方,“……就在那裏,往前到沙海,就是廣闊的沙漠。屏蔽場會引來……”他頓了頓,“……蟲子。它們不常來這裏,但屏蔽場每次都會引一條過來。”

他用了“蟲子”這個詞,哈瓦特想,他還打算說其他東西,是什麽呢?他想從我們這兒得到什麽呢?

哈瓦特歎了口氣。

他記不起從前是否有過這麽疲憊的經曆。他的肌肉已經筋疲力盡,連能量藥片也不起作用。

那些可惡的薩多卡!

他心中泛起自責的苦痛,同時想起士兵的狂熱,還有帝國的背叛。他的門泰特分析法告訴他,想要在蘭茲拉德最高委員會前控訴這種背叛,讓正義得到伸張,機會是多麽渺茫!

“你想去找走私者?”弗雷曼人問。

“可能嗎?”

“要走很長一段路。”

“弗雷曼人不喜歡說不。”艾達荷曾經告訴過他。

哈瓦特說:“你還沒告訴我,你的人能不能幫助我的傷員。”

“他們受了傷。”

每次都是這個破回答!

“我們知道他們受了傷!”哈瓦特怒喝,“那不是……”

“安靜,朋友!”弗雷曼人勸誡道,“你的傷員怎麽說?他們中有人了解你的部落對水的需要嗎?”

“我們沒有談水的問題,”哈瓦特說,“我們……”

“我理解你不願談這個問題,”弗雷曼人說,“他們是你的朋友,你們部落裏的人。你有水嗎?”

“不多。”

弗雷曼人用手指指哈瓦特的短上衣,指指下麵露出的皮膚。“如果不穿裝束,你們就會在營地被當場抓獲。你必須作出有關水的決定,朋友。”

“我們可以請你們幫忙嗎?”

弗雷曼人聳聳肩。“你沒有水。”他看了看哈瓦特身後的那群人,“你願意花費多少傷員?”

哈瓦特沉默不語,盯著眼前這個人。作為一名門泰特,他知道他們的交流並不同步。在這裏以通常的方式談話,每個詞都能聽懂,但連起來卻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叫杜菲·哈瓦特,”他說,“我可以代表我的公爵講話,如果你們施以援手,我會作出應有的承諾。我希望得到的幫助是有限度的,隻需在足夠長的時間內保存我的部隊,殺死那名自認不會受到報複的叛徒。”

“你希望我們介入一樁血仇?”

“我會親自處理這樁血仇。我希望能免去自己對傷員所負的責任,以便手刃這個奸賊。”

弗雷曼人沉下臉。“你怎麽會對傷員負責呢?他們自己為自己負責。水是首要問題,杜菲·哈瓦特,你願意讓我為你作出那個決定嗎?”

他把手伸進長袍,抓住裏麵藏著的武器。

哈瓦特緊張起來,心想:有人背叛?

“你在害怕什麽?”弗雷曼人問。

這些人天性直爽,真是讓人為難!哈瓦特謹慎地說道:“有人懸賞要我的腦袋。”

“啊——”弗雷曼人的手放開武器,“你以為我們也是一群腐敗之人。但你不了解我們,哈克南人的水連我們的小毛孩都買通不了。”

但是他們還是買通了公會,讓兩千多架飛機獲準通過,哈瓦特想。這巨額費用仍舊讓他不寒而栗。

“咱們都和哈克南人作戰,”哈瓦特說,“難道就不能分享一下作戰中麵臨的問題和方法?”

“我們在分享,”弗雷曼人說,“我見過你們和哈克南人打仗,你們都是好樣的。有好幾次,我都希望能有你們在我身邊助我一臂之力。”

“說說,我可以在哪方麵幫助你?”哈瓦特說。

“誰知道?”弗雷曼人說,“到處都有哈克南人的軍隊。但你還沒做出水的決定,要不讓你的傷員自己來決定吧。”

我必須謹慎,哈瓦特暗自思忖,還有一件事沒弄明白。

他說:“你能否展示一下你們的方法,厄拉奇恩的方法?”

“奇怪的想法。”弗雷曼人說,他的語氣中含有譏笑。他指著懸崖頂部對麵的西北方,“我們昨晚看著你們穿過沙漠,”他放下手臂,“你和你的隊伍走在沙丘的滑落麵上。這不對。你們沒穿蒸餾服,也沒有水,你們撐不了多久。”

“在厄拉科斯生存的方法沒那麽容易找到。”哈瓦特說。

“確實。但我們殺哈克南人。”

“你們怎麽處理傷員?”哈瓦特問。

“一個人值不值得救,難道他自己不知道嗎?”弗雷曼人問,“你的傷員知道你沒有水。”他歪著頭,側望著哈瓦特,“顯然,這次該做出水的決定了。不管是受傷的,還是沒受傷的,都必須思考部落的未來。”

部落的未來,哈瓦特想,厄崔迪的部落。說得不無道理。他迫使自己思考這個他一直在回避的問題。

“你有公爵或他兒子的消息嗎?”

弗雷曼人抬起頭,那雙難以捉摸的藍眼睛和哈瓦特直視。“消息?”

“他們的命運!”哈瓦特厲聲叫道。

“每個人的命運都一樣,”弗雷曼人說,“據說,你的公爵的運數已盡。至於李桑·阿爾-蓋布,他兒子,他的命運在列特手裏。列特還沒說過。”

這個問題都不用問,哈瓦特想。

他回頭看了看他的士兵。他們都醒了,都聽見了他倆的談話。他們望著對麵的沙漠,從表情看已經有所領悟:他們回不到卡拉丹了,現在連厄拉科斯也丟了。

哈瓦特轉回身,看著弗雷曼人:“有鄧肯·艾達荷的消息嗎?”

“屏蔽場瓦解時,他在房子裏,”弗雷曼人說,“我隻知道這個……別的就不知道了。”

她關閉了屏蔽場,放進了哈克南人,他想,我就是那個背朝門坐的人。她怎麽能那樣做?因為這意味著她站在了兒子的對立麵。但是……誰知道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女巫是怎麽想的呢……如果那也叫思想的話。

哈瓦特的喉嚨冒火,他不由得幹咽了一下。“你什麽時候可以打聽到那個孩子的消息?”

“我們對厄拉奇恩發生的事知之甚少,”弗雷曼人聳聳肩說,“誰知道呢?”

“你有辦法打聽到嗎?”

“也許,”弗雷曼人揉揉鼻子旁的疤,“杜菲·哈瓦特,告訴我,你知不知道哈克南人使用的那些重型武器?”

大炮,哈瓦特痛苦地思索著,在這個使用屏蔽場的年代,誰能猜到他們會使用大炮。

“你說的是大炮,他們用它來捕捉我們那些躲在山洞裏的人,”他說,“對於這些爆炸性武器,我……隻有一些理論知識。”

“誰要是逃進隻有一個出口的山洞中,那隻有死的份了。”弗雷曼人說。

“你為什麽要問這些武器?”

“列特想知道。”

這是不是他想從我們這裏得到的東西?哈瓦特暗自思忖。他說:“你們來這裏,是想搜尋有關大炮的信息?”

“列特想親自看看這種武器。”

“那你們繳獲一門不就得了。”哈瓦特譏諷道。

“是的,”弗雷曼人說,“我們繳獲了一門,把它藏了起來。斯第爾格正在替列特作研究,如果列特想看,他可以親自去看看。但我覺得他不太可能會去,那門大炮不是很好,如果想在厄拉科斯上用,它的樣式太差。”

“你們……繳獲了一門?”哈瓦特問。

“那是漂亮的一仗,”弗雷曼人說,“我們僅損失了兩個人,而他們失去了一百多份生命之水。”

每門大炮都有薩多卡守衛,哈瓦特想,這個沙漠狂人就這麽漫不經心地說起這場和薩多卡的戰鬥,僅損失兩個人!

“要不是哈克南人身邊的那些人,我們根本不會損失那兩個人,”弗雷曼人說,“那些人是優秀的戰士。”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一瘸一拐地走上前,低頭看著蹲在地上的弗雷曼人。“你說的是薩多卡?”

“他說的是薩多卡。”哈瓦特說。

“薩多卡!”弗雷曼人說,聲音中滿是歡喜,“啊……原來他們就是那個樣子!這真是美妙的一夜。薩多卡。哪個軍團?你知道嗎?”

“我們……不知道。”哈瓦特說。

“薩多卡,”弗雷曼人說,“但他們穿著的是哈克南軍服,難道不奇怪嗎?”

“皇帝不想讓人知道他在與一個大家族對著幹。”哈瓦特說。

“但你知道他們是薩多卡。”

“我是誰?”哈瓦特痛苦地說道。

“你是杜菲·哈瓦特,”弗雷曼人實事求是道,“嗯,你不說我們也會知道。我們俘虜了三個人,列特的手下會審問他們。”

哈瓦特的副官帶著不相信的口吻,一字一頓地說道:“你們……俘虜了……薩多卡?”

“隻有三個人,”弗雷曼人說,“這一仗他們打得漂亮。”

如果當初有時間與弗雷曼人聯係上就好了,哈瓦特想,心中感到悲痛。如果我們能訓練他們、武裝他們就好了。聖母啊,我們本來可以擁有多麽強力的軍隊啊!

“你們把時間耽擱了,是不是因為擔心李桑·阿爾-蓋布,”弗雷曼人說,“如果他真是李桑·阿爾-蓋布,他就不會受到傷害。不要花精力去考慮一件還沒有證實的事。”

“我為……李桑·阿爾-蓋布服務,”哈瓦特說,“我發過誓,要保證他的安全。”

“你誓死保衛他的水?”

哈瓦特朝自己的副官瞥了一眼,後者仍死死盯著弗雷曼人。接著他將注意力重新轉回蹲著的人身上。“是的,誓死保衛他的水。”

“你想回厄拉奇恩,誓死捍衛他的水源?”

“是的,誓死捍衛他的水源。”

“那你一開始為什麽不說這是水的問題呢?”弗雷曼人站起身,塞緊鼻塞。

哈瓦特把頭一歪,示意副官回其他人中間去。副官疲乏地聳聳肩,依令行事。哈瓦特聽見他們開始了小聲的嘀咕。

弗雷曼人說:“總有辦法找到水。”

哈瓦特身後有人咒罵了一聲,接著他的副官喊道:“杜菲,阿奇剛剛死了。”

弗雷曼人舉起拳頭,對著耳朵。“水之契約!這是一個信號!”他看著哈瓦特,“我們在附近有個地方可以接受水,可以叫我的人來嗎?”

副官重新走到哈瓦特身旁。“杜菲,有幾個人的妻子留在了厄拉奇恩。他們……好吧,你知道在這種時刻會是怎麽一回事。”

弗雷曼人仍舉著拳頭。“杜菲·哈瓦特,你確定要簽訂水之契約嗎?”他問。

哈瓦特的大腦迅速轉著,他現在終於領會了弗雷曼人話中的意圖。但懸崖下他的這群疲憊的手下還不明白,他害怕他們一旦領悟會有什麽反應。

“水之契約。”哈瓦特說。

“讓我們的部落聯合起來。”弗雷曼人說,接著他放下了拳頭。

像是個信號一般,立即有四人從他們上方的岩石滑下,飛速躥到凸岩下,用一件寬鬆的袍子將死人裹了起來,接著抬起它沿著右邊的岩壁跑去,一團團灰塵從他們腳下揚起。

哈瓦特的人還沒明白是怎麽一回事,這一切就結束了。那群人抬著裹在袍子裏、像沙袋一樣的屍體,在懸崖上拐了個彎,接著就不見了。

哈瓦特的一名手下叫了起來:“他們把阿奇帶哪兒去了?他……”

“他們把他帶去……埋葬。”哈瓦特說。

“弗雷曼人不埋死人!”那人吼叫道,“你在跟我們玩什麽鬼把戲,杜菲?我們知道他們要幹什麽,阿奇是……”

“為李桑·阿爾-蓋布而戰死沙場的人,會去天堂,”弗雷曼人說,“如果你們的確是為李桑·阿爾-蓋布效忠,為什麽要如此痛哭?對一個以這種方式死去的人來說,隻要你們活著,就會一直記著他。”

但哈瓦特的手下還在向前,臉上怒氣衝衝,有人抓住了一杆激光槍,準備扣動扳機。

“別動!”哈瓦特大聲嗬斥,他竭力控製全身肌肉的疲意,“這些人尊敬我們的死者,習慣不同,但意義是一樣的。”

“他們會把阿奇體內的水都熬出來。”手拿激光槍的人咆哮道。

“你的人是不是想參加葬禮?”弗雷曼人問。

他還沒明白現在的問題,哈瓦特想,弗雷曼人的天真質樸讓他感到害怕。

“他們在關心一位可敬的同誌。”哈瓦特說。

“我們會像對待自己的同誌,以同樣的敬意對待你們的同誌,”弗雷曼人說,“這是水之契約。我們知道儀式。一個人的肉體是他自己的,但他的水屬於部落。”

手持激光槍的人又向前邁了一步,哈瓦特迅速說道:“你現在願意幫助我們的傷員嗎?”

“沒有人會質疑契約,”弗雷曼人說,“我們會為你們做任何事,就像對待自己家人一般。首先,你們所有人需要穿上蒸餾服,還要弄到必需品。”

手持激光槍的人猶豫著。

哈瓦特的副官說:“我們用阿奇的……水……收買援助嗎?”

“不是買,”哈瓦特說,“我們已經成為他們的一員。”

“習慣不同。”一個人喃喃道。

哈瓦特終於放鬆了。

“他們會帶我們去厄拉奇恩?”

“我們會殺哈克南人,”弗雷曼人說,他咧嘴一笑,“還有薩多卡。”他往後退了一步,掬起手放在耳朵上,歪起腦袋,側耳傾聽。過了一會兒,他放下手,說道:“來了一架飛行器。大家藏到山岩下,別動。”

哈瓦特打了個手勢,他的手下依令行事。

弗雷曼人抓住哈瓦特的手臂,把他推到眾人中間,說道:“開戰之時,我們會加入戰鬥。”他把手伸進袍子中,掏出一個小籠子,從籠子裏取出一個小生物。

哈瓦特認出那是一隻極小的蝙蝠。它正轉動著腦袋,哈瓦特看到了它那全藍的眼睛。

弗雷曼人撫摸著蝙蝠,安慰著它,對它輕聲唱著歌。他低頭湊向蝙蝠的腦袋,從嘴中吐出一滴唾液,滴進蝙蝠向上張開的口中。蝙蝠張開翅膀,但仍停在弗雷曼人張開的手掌中。他拿出一根小管,係在蝙蝠的腦袋上,接著對著管子說了幾句話,然後他高高舉起蝙蝠,把它拋入天空。

蝙蝠在懸崖邊“嗖”的一下飛了下去,在那兒消失了。

弗雷曼人折起籠子,塞進袍子中。他又一次側著腦袋傾聽起來。“他們占據了高地,”他說,“不知道他們在那裏找什麽。”

“誰都知道我們是從這個方向撤退的。”哈瓦特說。

“不要妄自揣測獵人隻有一個目標,”弗雷曼人說,“看看盆地的那一邊,你會看到別的東西。”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哈瓦特的幾個手下**起來,開始了竊竊私語。

“保持安靜,學學受驚的動物。”弗雷曼人噓聲說。

哈瓦特察覺對麵的懸崖旁有什麽動靜——飛速掠過的黑影。

“我的小朋友把消息帶去了,”弗雷曼人說,“它是個優秀的信使——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如果失去它,我會非常傷心。”

溝壑對麵的動靜漸漸消失,在那方圓四五公裏的沙地上,再也沒有什麽東西,隻有白日的滾滾熱浪——上升氣流形成的模糊柱影。

“都保持安靜。”弗雷曼人小聲說。

從對麵懸崖的裂縫中鑽出一列緩慢行走的人,徑直朝溝壑走來。在哈瓦特看來,他們像是弗雷曼人,但著裝相當古怪。他數了數,有六個人,他們在沙丘上邁著沉重的腳步。

在哈瓦特這群人右後方的高處,傳來撲翼飛機機翼發出的“嗖嗖”的響聲。那飛行器飛到了他們頭頂的懸崖上空——是一架厄崔迪撲翼飛機,機身刷著哈克南人的作戰顏色。它飛速向溝壑中的那群人衝去。

那隊人在一座沙丘頂部停下腳步,揮起手來。

撲翼飛機在他們頭頂盤旋了一圈,接著降落在那些弗雷曼人前麵,卷起一團灰塵。從撲翼飛機上擁下來五個人。哈瓦特看見他們穿著屏蔽場,那身屏蔽場排斥著灰塵,正閃閃發光,從他們的動作看,正是一群難對付的薩多卡。

“啊,他們穿著愚蠢的屏蔽場。”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小聲說,他向溝壑開闊的南壁望去。

“他們是薩多卡人。”哈瓦特小聲說。

“妙極!”

那群薩多卡以一個扇形包圍圈向等在那裏的弗雷曼人靠近。日光照在他們手中持著的刀刃上,閃著光芒。弗雷曼人聚在一起,十分淡定的樣子。

兀然之間,從兩隊人四周的沙中冒出許多弗雷曼人,他們撲向撲翼飛機,鑽了進去。兩隊人馬在沙丘峰頂上狹路相逢,一時之間沙塵四起,將整個戰場罩在了其中。

過了一會兒,沙塵平息了下來。隻有弗雷曼人還站在那裏。

“薩多卡在撲翼飛機上隻留了三個人,”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說,“運氣真好。看來可以完好無損地繳獲這架飛機了。”

哈瓦特身後有個人低語道:“那是薩多卡人啊!”

“你有沒有注意他們的戰鬥技巧有多麽高超?”弗雷曼人問。

哈瓦特深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一股燃塵的氣味,他感覺到炙熱和幹燥。他用同樣沙啞的聲音說道:“是的,的確非常高超。”

那架被繳獲的撲翼飛機揮了揮翅翼,忽地起飛了,它縮起翅翼,朝上轉了個角度,陡然升向南方的高空。

這麽說,弗雷曼人還會開撲翼飛機,哈瓦特想。

在遠處的沙丘上,一個弗雷曼人揮動著一塊綠色方巾:一次……兩次……

“又來了!”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叫道,“準備好。我本希望在方便之時帶大家離開。”

方便之時!哈瓦特想。

他看見又有兩架撲翼飛機從西方高空猛撲而下,降落到一片沙地上。那些弗雷曼人早已不見蹤影,戰場中隻剩八個藍點——穿著哈克南人製服的薩多卡人的屍體。

又一架撲翼飛機飛到哈瓦特上方的懸崖上空。哈瓦特定睛一望,便猛地吸了口大氣——那是一架大型運兵機,因滿載而緩慢地張翅滑行著——就像一隻歸巢的巨鳥。

遠處,一架俯衝的撲翼飛機射出紫色的激光光束,光束劃過沙地,激起一條沙塵。

“膽小鬼!”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尖聲叫道。

運兵機朝那些藍點飛去,機翼已經完全展開,準備做出急停的杯吸動作。

哈瓦特的注意力被南方突然閃現的金屬光芒吸引,一架撲翼飛機正在急速俯衝,折疊的機翼貼於兩側,發動機噴射出金色的火焰,襯托著銀灰色的天空。它像一支離弦之箭般朝運兵機衝去,由於四周激光光束的存在,運兵機已經卸下了屏蔽場。隻見那架撲翼飛機直衝衝地撞在了運兵機的身上。

兀然間,整個盆地山搖地動,火光四射,爆發出如雷的吼聲。懸崖上的岩石四處下落。橘紅色的火光由沙地射向天空,運兵機和撲翼飛機,以及那裏的一切都吞沒在大火之中。

是那架繳獲的撲翼飛機,駕駛員是一名弗雷曼人,哈瓦特想,他犧牲了自己,毀掉了那架運兵機。聖母在上!這些弗雷曼人是何等樣人?

“合理的交換,”哈瓦特身旁的弗雷曼人說,“那架運兵機肯定載有三百人,現在我們得料理料理他們的水,然後計劃一下,再去繳獲一架飛機。”他邁步走出岩石下的蔭蔽處。

一隊穿藍色軍服的人開著緩降器,從懸崖上如雨點般落到他麵前。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哈瓦特認出他們是薩多卡人,一張張凶狠的臉上帶著戰鬥的狂熱,他們都沒穿屏蔽場,每人一手持刀,一手拿著擊昏器。

一把刀嗖的一下飛來,刺入哈瓦特那位弗雷曼同伴的咽喉,後者臉龐扭曲地俯身倒下。哈瓦特剛拔出自己的刀子,一把擊昏器的射彈就擊中了他,他頓時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穆阿迪布的確能看到未來,但你必須明白,這種能力是有限的。想一想你怎麽看東西!你有眼睛,可是沒有光,你就什麽也看不見。如果你在山穀底部,你就看不見山穀外麵的東西。正因如此,穆阿迪布並不總能看遍這個神秘之地。他告訴我們,一個關於預言的無名決定,也許隻是一個詞語的選擇,都可以改變未來的全貌。他告訴我們“時間的界限是寬廣的,但是當你穿過它時,時間就變成了一扇狹窄的小門”。他總是抵抗著**,不願意選擇一條明亮安全的路途,並警告“那條路通向停滯”。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那艘撲翼飛機乘著夜色飛到他們上空,保羅抓住母親的手臂,大叫一聲:“別動!”

透過月色,他看著這架鉛灰色的飛機,它的機翼收成杯形,開始減速著陸,看那猛烈衝刺的方式,機上駕駛員的操控真是膽大妄為。

“是艾達荷。”他悄聲說道。

那架飛機和它的同伴降落進盆地,就像一群歸巢的鳥兒。塵霧尚未消散,艾達荷便跑下飛機,朝他們衝來。兩名穿著弗雷曼長袍的人跟在他身後,保羅認出其中一人:高個兒、長著黃色胡須的凱恩斯。

“走這邊!”凱恩斯喊道,突然轉向左邊。

在凱恩斯身後,另外一個弗雷曼人正在撲翼飛機上蓋織布,那架飛行器突然變成了一排低矮的沙丘。

艾達荷奔至保羅前麵停下,敬了個禮。“大人,弗雷曼人在附近有個臨時的藏身之地,我們在那裏……”

“那邊怎麽啦?”

保羅指著遠處懸崖上空的激烈場麵——噴氣火焰,紫色的激光束在沙漠上來回穿行。

艾達荷平和的圓臉露出一絲少有的笑容。“大人……殿下,我給他們留下一點小小的驚……“

沙漠突然被耀眼的白光填滿——那光像日光一樣亮,吞噬掉他們投在山岩上的影子。艾達荷一個魚躍,一手抓住保羅的手臂,另一隻手抓住傑西卡的肩膀,將他們從山岩上推進盆地。三人躺在沙地上,隻聽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在他們頭頂轟響。爆炸的衝擊波把他們原先所在的那山岩上的碎石都震落了下來。

艾達荷站起來,拂掉身上的沙子。

“不是家族用的核武器!”傑西卡說,“我原以為……”

“你在那裏設置了屏蔽場。”保羅說。

“一個龐大的屏蔽場,被調到了高能狀態,”艾達荷說,“隻要一束激光射到它上麵……”他聳了聳肩。

“亞原子核聚變,”傑西卡說,“那是一件危險的武器。”

“並非武器,夫人,而是防禦。那個人渣下回使用激光槍時,就要三思而行了。”

從撲翼飛機上下來的弗雷曼人來到他們跟前,一個人低聲說道:“朋友,我們得躲起來。”

保羅從地上站起身,艾達荷則扶著傑西卡站起來。

“陛下,那爆炸會把敵人吸引過來。”艾達荷說。

陛下,保羅想。

這個詞竟用來稱呼他,聽上去真是奇特,“陛下”過去一直是對他父親的稱呼。

一時之間,他感到自己受到了預知能力的衝擊,看到自己受到瘋狂的種族意識的感染,這種意識正使人類世界走向混沌的深淵。這景象使他渾身顫抖,於是由著艾達荷的帶領,任自己沿著盆地邊緣走到一塊突岩上。弗雷曼人正在那裏用壓實工具打開一條通向沙麵下的路。

“陛下,把背包給我吧?”艾達荷問。

“不重,鄧肯。”保羅說。

“你沒穿屏蔽場,”艾達荷說,“要不要穿我的?”他望了望遠處的懸崖,“看起來他們不會再用激光槍了。”

“鄧肯,屏蔽場你自己用吧。對我來說,你隻用右臂就足以保護我。”

傑西卡看到兒子的這句讚美之詞起了作用,看到艾達荷如何朝保羅走來。她想:我兒子還真老練,有這種拉攏手下的手段。

弗雷曼人拉出一個石栓,露出一條通道,通向本地人的地下沙漠建築群。出口用一個偽裝所遮蔽。

“這邊。”其中一個弗雷曼人說,他領著他們走下黑暗中的石階。

他們身後的遮蔽物掩住了月光。在他們前麵,一絲微弱的綠光亮了起來,照亮石階和岩壁,腳下的道路向左轉去。現在,他們周圍已經圍滿了穿長袍的弗雷曼人,推著他們往下走。他們轉過那個彎,眼前出現了另一條往下的通道,通向一個粗糙的洞室。

凱恩斯正站在他們麵前,兜帽脫在腦後,蒸餾服的衣領在綠光下閃閃發亮。他的頭發和胡須亂糟糟的,濃密的眉毛下,一雙沒有眼白的藍眼顯得幽深無比。

在相遇的那個刹那,凱恩斯心下突然思忖:我為什麽要幫這些人?這是我幹過的最危險的事,它可能讓我和他們一起遭受厄運。

接著,他朝保羅正眼望去,發現這個男孩已經有了男人的氣質,悲痛按捺於心,他壓製著一切,僅顯露出他那繼承之位所應有的樣子——公爵的樣子。凱恩斯終於明白,公爵的領地之所以還在,僅僅是因為這個年輕人——這件事可不能掉以輕心。

傑西卡將這間洞室打量了一番,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記下它的情況——這是一個實驗室、一個民用地,滿是複古的犄角旮旯。

“這是一座帝國植物試驗站,我父親曾想把它用作前沿基地。”保羅說。

他父親曾想這樣做!凱恩斯想。

凱恩斯再一次暗自思忖:幫助這些逃犯,我是不是太愚蠢了?我為什麽要這麽做?我現在可以輕易抓住他們,用他們來換取哈克南人的信任。

保羅學著他母親的樣子,開始打量這個房間。屋子一邊有一張工作台,牆壁都是平淡無奇的岩石。工作台上擺著各色工具——儀表盤閃著光,從裏麵露出一些磨砂玻璃的線柵盤。房間裏彌漫著一股臭氧的氣味。

幾個弗雷曼人繞過一個隱蔽的邊角,在那裏弄出一些新奇的聲音——機器的哢哢聲,皮帶轉動的嗡嗡聲,多功能馬達的嗚嗚聲。

保羅望向屋子的另一頭,看見牆壁旁堆著一堆籠子,裏麵裝著許多小動物。

“沒錯,你認出了這個地方,”凱恩斯說,“那麽,這樣一個地方是用來幹什麽的,保羅·厄崔迪?”

“用它使這個星球變得宜居。”保羅說。

也許那就是我幫他們的原因,凱恩斯想。

機器聲突然停了下來。寂靜中,從籠子那兒傳來一聲微弱的動物叫聲,但這聲音也戛然而止,像是顯得非常局促不安。

保羅重新審視起那些籠子來,終於發現那些動物其實是長著褐色翅膀的蝙蝠,一個自動飼料機從牆邊伸進籠子。

這時,一個弗雷曼人從屋子的密室中走出,對凱恩斯說道:“列特,場能發生器壞了,現在沒法躲避近距離探測器的追蹤了。”

“你能修好它嗎?”凱恩斯問。

“需要一些時間。還需要零件……”那人聳聳肩。

“嗯,”凱恩斯說,“那就不用機器,找個手泵,把空氣抽到地麵上去。”

“遵命。”那人匆匆離去。

凱恩斯重新轉身麵對保羅。“你回答得很好。”

傑西卡注意到這個男人渾厚嗓音中的悠閑之意。這是皇家的聲音,習慣於發號施令。她甚至留意到“列特”這個稱呼。“列特”是這個弗雷曼人的另一個自我,是溫良的星球生態學家的另一張麵孔。

“多謝你的幫助,凱恩斯博士。”她說。

“嗯,等著瞧吧。”凱恩斯說,他對一名手下點點頭,“夏米爾,備好香料咖啡,到我房間裏來!”

“遵命,列特。”那人說。

凱恩斯點點一麵牆上的一個拱門:“這邊請!”

傑西卡如君王般點了點頭,接受了邀請。她看見保羅給艾達荷打了個手勢,令他在門口安置衛兵。

他們在通道內走了兩步,經過一扇厚重的門,來到一間正方形的辦公室中,裏麵點著金色的球形燈。傑西卡進門時摸了下門,驚訝地發現那是塑鋼材質的。

保羅連邁三步,走進房間,把背包丟到地上。門在身後關上了。他打量了一下房間——約八米見方,牆壁是天然的岩石,呈咖喱色,右邊立著一排金屬文件櫃。房間中央擺著一張矮腳桌,乳白玻璃桌麵上放滿了黃色的玻璃瓶,桌旁環繞著四把浮空椅。

凱恩斯從保羅身旁繞過,為傑西卡拉來一把椅子。傑西卡坐了下來,她注意到兒子正在審視這個房間。

保羅在原地站了片刻。房間內的空氣流動有一絲異常,讓他明白右側的那些文件櫃後藏著一個秘門。

“保羅·厄崔迪,可否賞光一坐?”凱恩斯問。

他沒有提及我的爵位,真是小心,保羅想。不過他還是坐了下來。凱恩斯坐下時,他沒多說一句話。

“你認為厄拉科斯會成為天堂,”凱恩斯說,“但是,如你所見,帝國派到這裏來的隻有受過訓練的刀斧手,還有尋覓香料的人!”

保羅豎起拇指,上麵戴著公爵印章戒指。“看見這個指環了嗎?”

“是的。”

“你知道它的意義嗎?”

傑西卡猛地扭頭看向兒子。

“令尊已經死在了厄拉奇恩的廢墟裏,”凱恩斯說,“嚴格說來,你已經是公爵了。”

“我是一名帝國士兵,”保羅說,“嚴格說來,我是一名刀斧手。”

凱恩斯的臉沉了下來。“即便皇帝的薩多卡正腳踏令尊的屍體?”

“薩多卡是一碼事,授予我權力的人是另一碼事。”保羅說。

“厄拉科斯有自己的方式決定誰該操持權柄。”凱恩斯說。

傑西卡扭頭看著他,心想:這個人有鋼鐵般的意誌,沒人能讓他生氣……正是我們需要的。保羅在幹一件危險的事。

保羅說:“出現在厄拉科斯上的薩多卡,說明了我們敬愛的皇帝是多麽害怕家父。而現在,我要讓帕迪沙皇帝看看他還害怕……”

“小子,”凱恩斯說,“有些事你不……”

“你應該稱呼我殿下,或者大人。”保羅說。

溫柔一點,傑西卡想。

凱恩斯盯著保羅,傑西卡注意到,這位星球生態學家臉上露出了讚賞的色彩,帶有一絲忍俊不禁的意味。

“殿下。”凱恩斯說。

“對皇帝來說,我是一個麻煩,”保羅說,“對那些想要瓜分厄拉科斯的人來說,我是一個麻煩。隻要我活著,就會一直是個麻煩,仿佛我卡在了他們的喉嚨裏,會活生生噎死他們!”

“謠言。”凱恩斯說。

保羅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他說:“你們這裏有個關於李桑·阿爾-蓋布的傳說,一個天外之音,一個將帶領弗雷曼人進入天堂的人。你的那些人……”

“迷信!”凱恩斯說。

“也許是,”保羅沒有反對,“也許不是。有時候,迷信有著奇怪的根源,還有更為奇怪的分支。”

“你心裏有了個計劃,”凱恩斯說,“我看得很清楚……殿下。”

“你的弗雷曼人能向我提供有力證據,證明這裏的薩多卡穿著哈克南人的軍服嗎?”

“絕對可以。”

“皇帝將重新派一個哈克南人回這裏掌權,”保羅說,“甚至可能是野獸拉班。隨便他!一旦他卷入這場風波,終將難辭其咎,將有一份明細單擺在蘭茲拉德委員會麵前,讓皇帝來回答……”

“保羅!”傑西卡說。

“假使蘭茲拉德最高委員會接下你的案子,”凱恩斯說,“那將隻有一個結果:帝國和大家族之間將卷入紛爭。”

“亂局。”傑西卡說。

“但我會親自向皇帝呈上此事,”保羅說,“並給他一個不會通向亂局的選擇。”

傑西卡用一種幹巴巴的聲調說道:“敲詐?”

“這是治國術的一項工具,正如你本人說過的那樣。”保羅說,傑西卡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絲憤恨。“皇帝膝下沒有兒子,隻有女兒。”

“你想篡奪王位?”傑西卡問。

“皇帝不會讓帝國被戰爭搞得四分五裂,”保羅說,“各個星球分崩離析,處處動亂——他不會冒這個險。”

“你這是孤注一擲的賭博。”凱恩斯說。

“蘭茲拉德的大家族最害怕的是什麽?”保羅問,“他們最怕的,是現在在厄拉科斯發生的事——薩多卡正把他們一個個地鏟除。這是蘭茲拉德委員會存在的原因。這是大聯合協定的黏合劑,隻有聯合起來,他們才能和皇帝的軍隊相抗衡。”

“可他們……”

“這就是他們害怕的,”保羅說,“厄拉科斯會成為一個戰鬥口號。他們每個人都會從我父親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趕離族群,趕盡殺絕。”

凱恩斯對傑西卡說:“他的計劃可行嗎?”

“我不是門泰特。”傑西卡說。

“但你是一個貝尼·傑瑟裏特。”

她用探究的眼光盯了他一眼,說道:“他的計劃有好的地方,也有不足……正如這一階段的任何計劃一樣。一個計劃的成功,不僅取決於它的構思,還取決於它如何執行。”

“‘法律是終極的科學’,”保羅引述道,“這是皇家的金科玉律。我要給皇帝看看法律是怎麽寫的。”

“我不能把信任托付給構思這樣一個計劃的人,”凱恩斯說,“厄拉科斯有它自己的計劃,我們……”

“有了王位,”保羅說,“我一揮手就可以將厄拉科斯變成一個天堂。如果你效忠於我,我便給你這一賞賜。”

凱恩斯僵住了。“陛下,我的忠心不會隨便買賣。”

保羅從書桌那麵望著他,直視著那雙全藍眼睛中的冰冷目光,審視著那張滿是胡須的臉、那威嚴的儀態。保羅咧咧嘴,露出一絲笑容,他說道:“說得好,我向你致歉。”

凱恩斯同樣直視著保羅,說道:“哈克南人從來不會承認錯誤。厄崔迪,看來你和他們真不一樣。”

“這說明他們的教育出了問題,”保羅說,“你說你的忠心不會隨意買賣,但我相信你會接受我的賞賜。如果你效忠於我,我也將向你奉上我的忠誠……全心全意。”

我的兒子擁有厄崔迪家族的真摯情懷,傑西卡想,他有那種極為了不起、幾乎天真的榮耀感——那是多麽強大的力量啊。

她看到保羅的話打動了凱恩斯。

“簡直胡鬧,”凱恩斯說,“你隻是一個孩子……”

“我是公爵,”保羅說,“我是一個厄崔迪人。厄崔迪人從不違背這樣的契約。”

凱恩斯咽了口口水。

“我剛才說全心全意,”保羅說,“我的意思是說毫無保留,我會為你獻出生命。”

“陛下!”這個詞從凱恩斯口中脫口而出。但傑西卡從那語氣中聽出,他麵對的不再是一個十五歲的男孩,而是一名成年男子,一位上級。凱恩斯說那個詞的口氣是發自肺腑的。

此時此刻,他會為保羅獻出生命,她想。厄崔迪人到底用的是什麽辦法,竟能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地完成這種事呢?

“我知道你的意思,”凱恩斯說,“但哈克南人……”

保羅身後的門“砰”的一聲開了。他轉過身,看到了令人心驚膽戰的暴烈場麵——通道裏傳來叫喊聲,鐵器的撞擊,蠟像般的麵孔顯出扭曲的怪相。

保羅在母親的掩護下,向門口一躍。隻見艾達荷正堵住通道,透過屏蔽場,隱約可以看見他那殺紅了的雙眼。他身前是無數利爪,弧形鋼刀徒勞地砍在屏蔽場上。一杆擊昏器噴射出橙色的火焰,被屏蔽場擋開。艾達荷揮著一柄刀,刺破那片火焰,輕輕舞動,殷紅的鮮血從上麵滴落。

凱恩斯馬上跑到保羅身旁,兩人狠命朝門壓去。保羅朝艾達荷看了最後一眼,他正麵對一大群身著哈克南軍服的人——身子搖晃抽搐,那山羊毛般的黑色頭發像是一朵殷紅的死亡之花。接著門被關上了,“哢嗒”一聲,凱恩斯閂上了門閂。

“我已作出決定。”凱恩斯說。

“你關掉機器前,已經有人發現了它。”保羅說。他把母親從門邊拉開,看到她眼中露出絕望的表情。

“咖啡沒送來,我早該想到會出事。”凱恩斯說。

“這裏有個螺栓孔,”保羅說,“要用嗎?”

凱恩斯深深吸了口氣,說:“這扇門至少可以抵擋二十分鍾,除非使用激光槍。”

“他們不會用激光槍,因為害怕我們這邊裝有屏蔽場。”保羅說。

“這些人穿著哈克南軍服,但其實是薩多卡。”傑西卡小聲說。

現在,他們已經能聽到有節奏的撞擊門的聲音。

凱恩斯指了指靠在右牆上的櫥櫃:“走這邊。”他走到第一個櫥櫃前,拉開一個抽屜,擰了擰裏麵的一個把手,整個櫥櫃自動打開,露出黑黝黝的地道口。“這門也是塑鋼製成的。”凱恩斯說。

“你們準備得很周全。”傑西卡說。

“我們在哈克南人眼皮底下生活了八十年。”凱恩斯說。他領著他們走進黑暗,關上了大門。

黑暗突然襲來。傑西卡看見麵前的地麵上有一個發光的箭頭。

凱恩斯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我們將在這裏分手。這堵牆很結實,它至少可以抵擋一小時。看見地上的箭頭了嗎?跟著它往前走,你們走過之後,它會自動熄滅。這些箭頭會領你們通過這個迷宮,來到另一個出口,我在那裏給你們藏了一架撲翼飛機。今晚沙漠中有一場風暴,你們唯一的希望是衝進風暴,飛到風暴頂部,順著它往前飛。我們的人就是這樣偷走撲翼飛機的。如果你們待在風暴中,你們就能活下去。”

“你怎麽辦?”保羅問。

“我會另想辦法逃走,如果被抓住……啊,我還是帝國的星球生態學家,他們不會拿我怎麽樣。我可以跟他們說,我被你們俘虜了。”

像膽小鬼一樣逃之夭夭,保羅想,但除此之外,我還有什麽辦法才能活下去,為父親報仇?他轉身對著大門。

傑西卡聽見了他的響動。“鄧肯死了,保羅。你看見了他受的傷。你無能為力。”

“總有一天,我要讓他們所有人血債血償。”保羅說。

“那你現在必須趕緊離開。”凱恩斯說。

凱恩斯將手按在他的肩上。

“我們在哪裏重新會麵,凱恩斯?”保羅問。

“我會派弗雷曼人去找你們,我們對風暴的路線了如指掌。快走,願聖母賜予你們好運。”

黑暗中,他們聽到疾走的聲音,凱恩斯離開了。

傑西卡摸到保羅的手,輕輕拉著他。“我們絕對不能分開。”她說。

“是的。”

他跟著她走過第一個箭頭,接觸它之後,它慢慢變暗,前方的另一個箭頭亮起,召喚著他們。

他們穿過箭頭,看著它消失,前方又有一個箭頭亮起。

他們跑了起來。

了無止境的計中計,傑西卡想,我們現在是不是已經成了某人計劃的一部分?

箭頭引領他們轉過一個個彎,行經一個個朦朧可見的洞口。有一陣子,道路一直往下傾斜,後來又慢慢向上,一直向上。最後他們通過一段台級,轉過一個彎,突然停在了一麵發光的牆壁前,牆中間有一個黑乎乎的把手。

保羅按了按把手。

牆在他們麵前旋轉而開。耀眼的光線照亮一個岩洞,一架撲翼飛機停在洞中央。飛行器對麵是一堵灰牆,上麵有一個門的印子。

“凱恩斯到哪裏去了?”傑西卡問。

“他做了一名優秀的遊擊隊領導人該做的事,”保羅說,“他把我們分作兩組,並作好了安排,如果他被俘,他也沒辦法說出我們在哪裏。因為他的確不知道。”

保羅拉著她走進岩洞,注意到腳下揚起的灰塵。

“這裏已經很久沒人來過。”他說。

“凱恩斯似乎很有把握,覺得弗雷曼人會找到我們。”她說。

“我和他看法一致。”

保羅放開她的手,走到撲翼飛機的左門前,拉開門,把背包放在後座上。“飛行器的位置肯定作了偽裝,”他說,“控製麵板上有遙控開門裝置和光線控製器。被哈克南人統治了八十年,他們學會了嚴謹的作風。”

傑西卡靠在飛機的另一側,大口喘著氣。“哈克南人會在這一帶上空布置掩護部隊,”她說,“他們並不蠢。”她辨認了一下方向,指向右邊,“我們看見的風暴是從那個方向來的。”

保羅點點頭。他心中突然湧出一股不想動的感覺,隻得竭力克製。他知道為何會產生這種感覺,盡管如此,他也沒有任何辦法。就在今晚,他曾把內心的決策紐帶探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未知之地。他知道他所處的時間和地域,然而此地和現在對他來說也顯得非常神秘。就好似他看著遠處的自己消失進一個山穀,在山穀對麵有無數向上的道路,其中一些可能會重新把這個保羅·厄崔迪帶進你的視野,而其他許多並不能。

“快點,我們磨蹭得越久,他們準備得越充分。”傑西卡說。

“進去,係好安全帶。”他和她一起爬進飛機,腦中還在做著思想鬥爭:這是塊盲地,我的預見之夢中並沒有看到它的存在。他突然感到極度震驚,意識到自己越來越依賴那段預見之夢,這讓他在處理眼前的特殊緊急事件時變得優柔寡斷起來。

“如果你隻依靠眼睛,就會弱化其他感官。”這是一句貝尼·傑瑟裏特的格言。現在他把它運用到了自己身上,並發誓再也不墮入這個陷阱……如果他能活過這次考驗。

保羅係上安全帶,確認母親係好之後,檢查了一下飛行器。飛機的機翼完全張開著,纖細的金屬交叉葉片伸開。按照哥尼·哈萊克教過他的方法,他拉了下收縮杆,收起機翼,準備進行噴氣起飛。啟動開關一按就開了,控製麵板上的儀表盤都動了起來,噴氣舵開始運行,渦輪機發出低沉的噝噝聲。

“準備好了嗎?”他問。

“準備好了。”

他摸向控製光線的遙控開關。

黑暗將他們籠罩。

儀表盤微微發光,他的手呈現出一片陰影,他輕輕按下控製門的遙控開關。前方發出一陣嘎嘎的響聲,一片沙子瀉下,直至寂靜無聲。一陣滿是塵土的微風拂過保羅的臉頰。他關上艙門,感受著突如其來的壓力。

原先灰牆上的那個門印,現在成了一塊棱角分明的黑方塊,裏麵鑲嵌著大片被灰塵遮蔽的星辰。星光勾勒出對麵的山岩,以及一層沙簾。

保羅按下控製盤上發亮的行動順序開關。機翼迅速向後下方折起,將撲翼飛機送出了老巢。當機翼鎖定在爬升姿態時,噴氣艙開始噴射源源動力。

傑西卡的手輕輕放在雙人控製器上,感受著兒子操控動作中滿懷的信心。她很害怕,然而又有點興奮。現在,我們的希望全寄托在保羅所受的訓練上了,她想,他的年輕,他的敏捷。

保羅給噴氣引擎輸入更多的動力。飛機傾斜起來,將他們狠狠按入座椅中,前方的一堵黑色山牆也似乎正在星空下慢慢升起。他操控飛機稍稍展開機翼,又輸入更多動力。機翼一個撲棱,他們便飛上了山崖,來到了星光下銀霜般的岩石上空。被紅塵遮蔽的第二顆月亮正掛在他們左手邊的地平線上,顯示出風暴的帶狀的蹤跡。

保羅的手在控製盤上舞動,機翼重新收縮,飛機猛地傾斜,轉過一個彎,極高的重力撕扯著他們的肌肉。

“後麵!有噴氣火焰!”傑西卡說。

“我看見了。”

他將動力杆使勁往前一推。

撲翼飛機像一頭受了驚嚇的動物,猛地一躍,朝西南方疾飛而去,衝向那裏的風暴和弧形的沙漠。保羅看見不遠處有一些散落的影子,正是山岩的盡頭所在,還有沉在沙丘下的地下建築群。月亮下一片片散落的陰影對麵——是延綿不絕的沙丘。

地平線上,一股巨大的風暴正在爬升,就像星野下的一堵巨牆。

什麽東西讓飛機猛地震動起來。

“船體破裂!”傑西卡氣喘籲籲道,“他們用的是射彈武器。”

她看到保羅臉上露出野獸般的微笑。“他們似乎在避免用激光槍。”他說。

“但我們沒有屏蔽場!”

“他們知道嗎?”

撲翼飛機又震動起來。

保羅扭頭看了一眼。“似乎隻有一架跟了上來。”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航線上,眼前的風暴牆變得越來越高。它聳立在那兒,像是一塊可以觸摸到的實物。

“射彈武器,火箭,所有的老式武器——我們會把這些東西給弗雷曼人。”保羅小聲道。

“注意風暴,”傑西卡說,“難道不是該掉頭嗎?”

“後麵的飛機怎麽樣了?”

“它在減速。”

“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