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我們自然能做的事,在我們試著把它們當作須傳授的知識後,就會變得困難。一旦你變得無知之後,你對事物的理解可能會更深。
——《門泰特第二課》
時不時地,歐德雷翟會與侍祭以及她們的監理一起共進晚餐。在這所對多數人來說意味著將被關押一生的精神監獄中,監理相當於最直接的典獄長。
侍祭們所思的和所做的更能告訴大聖母聖殿是如何運轉的。她們在情緒和預感上的反應比聖母更直接。已出師的姐妹們十分擅長隱藏自己最不堪的一麵。盡管她們並沒有故意要去隱藏,然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走入果園或是躲進房間裏,從而從監視者的視線裏消失。
侍祭卻辦不到。
近來的中樞幾乎沒有閑暇時間。甚至連餐廳也每時每刻人流不斷。輪班製度亦已建立,聖母們可依此調整自己的生理節律來適應這非常時期。歐德雷翟不能將能量浪費在這種調整上,因此她在晚餐時分出現在了侍祭大廳的門口。嘈雜的環境突然安靜了。
甚至連她們往嘴裏送食物的方式都透露了什麽。在筷子往嘴裏送的時候,眼睛放在哪裏?是否匆匆地夾起並迅速咀嚼,然後不由自主地咽下食物?那個人需要注意。她沉浸在哀傷裏。還有那個若有所思的人,在吃下每口食物之前都要看一下,仿佛在想這團東西中是否藏著毒藥。這雙眼睛後麵有敏感的頭腦。要讓她試一下擔任要求更高的職位。
地板上的花紋呈現出一張巨大的象棋棋盤,黑白相間的格子,表麵幾乎沒有劃痕。侍祭說聖母用這花紋當遊戲的棋盤:“一個人站這兒,另一個人站那兒,再讓幾個人站在中線上。然後開始移動——贏家通吃。”
歐德雷翟在靠西邊窗戶的一張桌子角上找了把椅子坐下。侍祭給她騰開了地方,她們動作輕柔,沒鬧出動靜。
這間大廳是聖殿上最古老的建築。木質的結構,頭頂的橫梁十分厚重,泛出暗淡的黑色。橫梁足有二十五米長,中間沒有任何鉸接。聖殿的某處種著一片經過基因編輯的橡樹,在精心照料之下仿佛能長到太陽上去。樹在長到三十米之前不會分杈,樹幹的周長足有兩米。它們在這座大廳建造之時就被種下了,用以替換隨著時光老化的橫梁。這些橫梁應該能支撐一千九百個標準年。
大聖母周圍的侍祭在打量著她,眼神是那麽小心,好像都沒在關注著她。
歐德雷翟扭頭看著西窗外的落日。沙塵又起來了。不斷擴大的沙漠渲染了落日,把它變成了天際的一點餘燼,仿佛隨時都能爆發成不可收拾的野火。
歐德雷翟忍住了歎息。類似的情景喚醒了她的噩夢:峽穀……鋼絲繩。她知道自己一旦閉上眼睛,就能感覺到在繩子上晃。手拿巨斧的獵人越來越近了!
附近的侍祭都坐立不安,仿佛感覺到了她內心的波瀾。或許她們真感覺到了。歐德雷翟聽到了一種摩擦聲,把她拽出了噩夢。她對中樞內各種聲音裏出現的新音符很敏感。一聲摩擦聲,出現在平常的聲響裏——她身後的椅子挪開時能聽到……廚房的門開時也能聽到。急促的摩擦聲。打掃的小組在抱怨“這該死的沙塵”。
歐德雷翟盯著窗外那抱怨的源頭:來自南方的風。它刮來一片昏暗的霾,顏色介乎麥色和土褐色,在地平線上扯起了一道簾布。風停之後,屋裏的角落和山腳的避風處將留下它的印記。風裏有股燧石的味道,有某種堿性物質刺激著鼻孔。
一位侍祭在她麵前擺上了食物,她低頭看著餐桌。
歐德雷翟發現自己還挺喜歡換種和私人餐廳那種高效的用餐環境不一樣的環境。當她在上麵獨自用餐時,侍祭端來食物時非常安靜,清理得也異常高效,讓她有時看到東西都不見了之後會感到驚奇。在這裏用餐則意味著喧鬧和對話。在她的住處,廚子杜納可能會發出嘖嘖聲:“你吃得太少了。”通常,歐德雷翟會聽從這些勸告。監察員們也有其用處。
今晚吃的是甜豆醬燉豬肉,加了一點點的美琅脂,並用了羅勒葉和檸檬調味。新鮮的綠色豆子,加了點胡椒,稍微煮了一下,硬硬的。飲料是深紅色的葡萄汁。她帶著期待咬了口豬肉,發現它還過得去,對她的口味而言稍微煮過了頭。侍祭廚師的手藝也還不錯。
為什麽我會覺得吃過這種食物很多次了?
她咽了下去,敏銳地感覺到了添加劑。看來,這盤食物不光是為了補充大聖母的能量。廚房裏有人要了她的日常營養清單,並對食物做出了調整。
食物是陷阱,她想著。更是種癮。她不喜歡聖殿廚師們將東西藏入食物的狡猾方式,說什麽“是為了食用者好”。當然,她們知道每位聖母都可以辨別成分,並在有限範圍內調整她的新陳代謝。現在,她們都在看著她,不知道大聖母會如何評價今晚的餐單。
她邊吃邊傾聽著其他用餐者。沒人打擾她——從動作上或言語上都沒有。四周的聲響幾乎回複到了她進來之前的程度。當然,在她進來之後,侍祭們說話的語氣總會發生些變化,音量也會降低少許。
她周圍的人都在思考同一個問題:
為什麽她今晚要來這兒?
歐德雷翟感覺到了附近的幾位用餐者那種沉默的敬畏。大聖母有時會利用這種反應。敬畏有其可用之處。侍祭們相互之間耳語(監理是這麽報告的)。“她有塔拉紮。”她們說的是歐德雷翟把她的前任用作了主要的其他記憶。她們兩個是曆史學中的一對,是學員的必修課程。
達爾[4]和塔爾[5],已經是一個傳說。
甚至連貝隆達(親愛的老巫婆貝爾)都因此而在歐德雷翟麵前有所收斂。很少正麵攻擊,在反詰爭論中幾乎不會大聲。塔拉紮被譽為姐妹會的拯救者。這讓很多反對者都閉上了嘴。塔拉紮說過尊母實際上是野蠻人,她們的暴力,盡管不怎麽討喜,倒是能用來做血的教訓。後來發生的事件或多或少證實了這一點。
從某種角度上來說是正確的,塔爾。我們兩個都沒能料到她們暴力的程度。
塔拉紮經典的比喻,將尊母大屠殺的劇情比作鬥牛場,腐爛的宇宙中充滿了她們的支持者,為受害者流的血歡呼。
我怎麽保衛我們?
並不是防禦計劃不完備。它們可能無足輕重。
當然,那是我的追求。我們必須淨化,為最終的努力做好準備。
貝隆達嘲笑過這個想法:“為了我們的死亡?所以我們必須得淨化?”
如果貝隆達發現了大聖母的計劃,她應該會矛盾。貝隆達的冷酷可能會鼓掌。貝隆達的門泰特可能會爭取“推遲到更合適的時機”。
但是,我決定追尋我自己獨特的方式,不管姐妹們怎麽想。
許多姐妹都認為,歐德雷翟是她們能接受的最奇怪的大聖母了。但她的優勢大於缺陷。塔拉紮主記憶。你死的時候我在場,塔爾。沒有別人收集你的人格。這也是意外的優勢?
還有許多人不認同歐德雷翟。但是,當反對的聲音出現時,她們又會說:“塔拉紮主記憶——有史以來最優秀的大聖母。”
好笑!體內的塔拉紮是最快笑出來的。她問道:為什麽你不告訴她們我的錯誤,達爾?尤其是我怎麽錯看了你。
歐德雷翟若有所思地嚼著一塊豬肉。已經過了去看望什阿娜的日期。要盡快趕往南方的沙漠。什阿娜必須做好準備替代塔瑪。
歐德雷翟的腦海裏浮現出地貌變遷的景象。貝尼·傑瑟裏特占據聖殿已超過一千五百年了。到處都留下了我們的痕跡。變遷不僅體現在樹叢、葡萄架和果園會消失,還會對姐妹的心智產生影響——看到她們熟悉的大地不斷地改變。
坐在歐德雷翟身旁的侍祭小聲地清了清嗓子。她想跟大聖母說些什麽嗎?少見的情景。但年輕的女人又繼續吃了起來,沒有說話。
歐德雷翟的思緒又回到了即將展開的沙漠旅程上。不能事先通知什阿娜。我必須確認,她就是我們需要的那個人。有些問題需要什阿娜來回答。
歐德雷翟知道自己在沿途的檢查點會發現什麽。在姐妹中間,在植物和動物中間,在聖殿的每一處基層組織中間,她會看到明顯的變化,也會看到細微的變化。這些變化會讓大聖母一向的寧靜泛起波瀾,甚至從未離開過無艦的默貝拉也能感覺到。
就在今天早上,默貝拉背靠著控製台,帶著全新的專注,聽著站在她麵前的歐德雷翟。這位尊母俘虜的神情裏帶著警覺。她的聲音暴露了她的疑慮和判斷上的偏頗。
“一切都是雲煙,大聖母?”
“那是其他記憶傳授給你的知識。沒有行星,沒有陸地或海洋,至少沒有永遠的陸地或海洋。”
“病態的想法!”反對。
“無論我們在哪兒,都隻是管家。”
“無聊的觀點。”猶豫,不懂為什麽大聖母選擇在這個時刻說這種話。
“我聽到尊母在通過你說話。她們給了你貪婪,默貝拉。”
“隨你怎麽說!”憤憤不平。
“尊母認為她們能買到永恒的安全:一顆小小的行星,你明白的,擁有大量聽話的人口。”
默貝拉做了個苦相。
“然後是更多的行星!”歐德雷翟飛快地喝道,“總是要更多,更多!這就是她們蜂擁而至的原因。”
“薅舊帝國的羊毛。”
“非常好,默貝拉!你開始像我們一樣思考了。”
“這讓我變得什麽也不是!”
“既不是魚,也不是雞,而是你真正的自我?即使在那邊,你也隻是個管家。記住,默貝拉!如果你覺得自己擁有了什麽,那就如同行走在流沙上一樣。”
這句話引來的是迷惑地皺眉。必須教會默貝拉不要如此明顯地將情緒反應在臉上。在這裏沒什麽問題,但總會有一天……
“好吧,沒有能安全擁有的東西。那又怎麽樣!”苦澀,苦澀。
“你說出了一些正確的詞,但是,我認為你尚未在內心找到一片天地,能支持你一生。”
“有什麽用,還不是隻能等著敵人找到我,並把我殺害?”
尊母的訓練如同膠水一樣執著!但是,那個晚上她同鄧肯說話的樣子告訴我,她已經準備好了。我相信凡·高的畫啟示了她。我在她聲音裏聽到了。我必須去重新查閱那段記錄。
“誰會殺了你,默貝拉?”
“你抵擋不了尊母的進攻!”
“我已經說明了我們關心的基本事實:沒有哪個地方是永遠安全的。”
“又一個沒用的經驗!”
在侍祭大廳,歐德雷翟想起了她還沒找到時間去回顧那段鄧肯和默貝拉的攝像眼記錄。她幾乎發出了歎息。她用咳嗽掩蓋了它。絕不能讓年輕人看到大聖母的煩憂。
去沙漠,去見什阿娜!一有時間就前往視察。時間!
坐在歐德雷翟身旁的侍祭又發出了清嗓子的聲音。歐德雷翟偷偷打量了她一眼——金發、襯著白邊的黑色短裙——三級半。她的頭沒有轉向歐德雷翟,眼睛也沒往這邊瞟。
我會在視察之旅中發現什麽?恐懼。當我們用完了時間,就總能在地貌上看到它:樹木尚未被砍伐,因為伐木工已經離開了——被迫參與了我們的離散,或去了他們的墳墓,或去了不知道的地方,甚至成了奴隸。我會被奇異的建築吸引嗎,因為它們尚未完工,建築工人已經離開了?不,我們不認同奇異。
其他記憶擁有她想尋找的例子:因為未完工而顯得更加漂亮的古建築。建築公司破產了,主人在對主婦生氣……有些東西因此而更有趣:古老的牆壁,古老的廢墟。時光雕塑。
如果我在最喜愛的果園裏建造一座異形建築,貝爾會怎麽說?
歐德雷翟身旁的侍祭開口說道:“大聖母?”
好極了!她們很少會鼓起這般勇氣。
“什麽事?”略微詢問的語氣。最好是要緊的事。她聽得出嗎?
她聽出了。“恕我冒昧,大聖母,事出緊急,而且我知道你對果園很在意。”
完美!這位侍祭雖然身材肥碩,但心思很靈敏。歐德雷翟默默地盯著她。
“我負責製作你臥室裏的地圖,大聖母。”
這是位可靠的專家,能被托付來給大聖母工作。更好了。
“地圖快完成了嗎?”
“還有兩天,大聖母。我還在調整投影疊加,好標記出沙漠每天的生長。”
微微點頭。這是她原來就下過的命令:派個侍祭負責地圖的更新。歐德雷翟希望每天早上醒來時,眼前就有變化的視野,在蘇醒的意識中留下第一個印象,從而點燃她的想象力。
“今天早上,我在你的工作室裏放了份報告,大聖母。《果園管理》。或許你還沒看到。”
歐德雷翟隻是看到了標簽。今天,她在鍛煉上多花了點時間,又急著去見默貝拉。這麽多事都指望著默貝拉!
“中樞周圍的種植園需要更多的照料,否則隻能放棄了,”侍祭說道,“這就是報告的要點。”
“逐字重複報告。”
歐德雷翟傾聽著。夜幕降臨,廳裏的燈點亮了。簡潔。甚至說得上是精練。報告裏帶著某種訓誡的語氣,歐德雷翟聽得出它源自貝隆達。雖然沒有簽名,但她的氣息遍布全文,而且這位侍祭還直接用了一些她的語言。
侍祭陷入了沉默,報告結束了。
我該怎麽回應?果園、草場和葡萄架不僅是抵禦外部入侵者的緩衝區,或隻是地貌上的裝飾,它們支撐著聖殿的士氣和餐桌。
它們支撐著我的士氣。
這位侍祭等待得如此安靜。卷曲的金發,圓圓的臉龐。討人喜歡的臉龐,盡管嘴巴大了一些。她的盤子裏還有食物,但她沒在吃。雙手放在了腿上。我在此侍奉你,大聖母。
在歐德雷翟思索如何回應的時候,記憶入侵了——一場古老的事件浮現在她腦海裏。她回憶起了撲翼機的訓練課程。兩個侍祭與教官一起懸浮在午間的蘭帕達斯濕地上空。她與一位雖然無能卻仍被姐妹會接受的侍祭配對。顯然是出於基因上的選擇。**聖母需要將她的某些特質傳遞給後代。它肯定無關於情緒控製或智慧!歐德雷翟記起了她的名字:琳采恩。
琳采恩在衝著她們的教官喊叫:“讓我來駕駛這架該死的撲翼機!”
緊接著,天空、地上的樹木,以及湖邊的濕地開始旋轉,讓她們眩暈。給人的感覺是:她們是固定的,而周圍的世界在轉動。琳采恩每次總是搞錯。她的每個動作都加劇了旋轉。
教官拉動了隻有他能夠著的操縱杆,將她從係統中斷開。在飛機重新穩定、保持平飛之後,他才開口說話。
“不會讓你再開這個了,女士。絕對不會!你缺乏正確的反應。你本該在青春期之前就掌握了這些反應。”
“我要開!我要開!我要開這該死的東西。”她的雙手在沒有反應的控製鍵上亂按。
“你被淘汰了,女士。停飛!”
歐德雷翟放鬆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都覺得琳采恩可能會殺了她們。
琳采恩轉身衝著歐德雷翟的耳朵喊道:“告訴他!跟他說,他必須服從貝尼·傑瑟裏特!”
這表明比她早幾年入門的歐德雷翟已經展現出了一定的威信。
歐德雷翟默默地坐著,麵無表情。
沉默通常是最好的回答。某位貝尼·傑瑟裏特的幽默大師在洗手間的鏡子上草草塗了這句話。歐德雷翟當時就覺得它有道理,現在仍這麽覺得。
將自己拉回到餐廳裏等著她回應的侍祭麵前後,歐德雷翟琢磨著為什麽這段久遠的記憶會自己跳出來。這種事情很少會毫無緣由地發生。現在不該沉默,當然。幽默?是的!就是這個信息。歐德雷翟的幽默教會琳采恩認清了自己(在那件事過後)。壓力之下的幽默。
歐德雷翟對著餐廳裏坐在她身旁的侍祭微笑了:“你想當一匹馬嗎?”
“什麽?”她驚訝地脫口而出,但還是對大聖母的微笑做出了呼應。呼應裏沒有緊張,甚至可以說溫暖。每個人都說大聖母允許表達感情。
“你當然不會懂。”歐德雷翟說道。
“不懂,大聖母。”仍舊保持著笑容和耐心。
歐德雷翟的目光審視著眼前這張年輕的臉。明亮的藍色眼睛,尚未被香料之痛淹沒。一張幾乎和貝爾一樣的嘴,但沒有冷酷。可靠的肌肉和可靠的智慧。她應該擅長揣度大聖母的需求。承擔地圖任務和提交那份報告。敏感,且展現出高超的智慧。不太可能升到最高處,但總是會把持著那些你需要她能力的關鍵職位。
為什麽我會坐在她的旁邊?
在視察餐廳時,歐德雷翟經常會選擇一位特殊的夥伴。多數情況下是一位侍祭。她們能告訴她很多。如何選擇夥伴?大聖母的工作室會收到報告:監理對某位侍祭的觀察。但有時,歐德雷翟也會出於某種她無法解釋的理由而選擇座位。就如同今晚我所做的。為什麽是她?
除非大聖母主動開口,否則對話很少發生。通常是隨意地起頭,然後再深入更私人的問題。她們身邊的人則專心地聆聽著。
在這種時候,歐德雷翟通常會展現出一種宗教般的寧靜神態。它會舒緩緊張的神經。侍祭們是……好吧,就隻是侍祭。大聖母是她們所有人的最高女巫。緊張是自然的。
有人在歐德雷翟身後竊竊私語著:“她今晚把斯特吉放在了火上烤。”
放在火上烤。歐德雷翟知道這種說法。在她的侍祭年代,它就已經存在了。看來,眼前的這位名叫斯特吉。先不要挑明。名字帶有魔力。
“你喜歡今天的晚餐嗎?”歐德雷翟問道。
“還行,大聖母。”斯特吉不想給大聖母留下不好的印象,但她還是被突然轉向的對話搞糊塗了。
“她們煮得太過了。”歐德雷翟說道。
“服務的對象有那麽多,她們怎麽可能讓每個人都滿意呢,大聖母?”
她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而且分寸也把握得恰當。
“你的左手在發抖。”歐德雷翟說道。
“我在你麵前會緊張,大聖母。而且,我剛從鍛煉廳過來,今天很累。”
歐德雷翟研究著顫抖:“她們讓你練了長臂舉升。”
“你那時候也這麽難熬嗎,大聖母?”(在那些古老的日子裏?)
“和今天一樣難熬。艱苦能教育你,她們是這麽跟我說的。”
這讓她沒那麽緊張了。共同的經曆,同樣的監理。
“我不怎麽懂馬,大聖母,”斯特吉看著自己的盤子,“這不可能是馬肉。我確信……”
歐德雷翟大笑了起來,引來了驚訝的目光。她伸出一隻手,放在斯特吉的胳膊上,大笑也收斂到了微笑:“謝謝,親愛的。已經有很多年沒人能讓我這麽笑過了。我希望這是個開始,開始一段長遠且愉快的關係。”
“謝謝你,大聖母,但是我——”
“我會解釋馬的那部分,那是我自己的小玩笑,不是為了貶低你。我希望你能在肩頭扛起一個小男孩,讓他能更快速地移動,快過他自己的兩條小短腿。”
“遵命,大聖母。”沒有反對,沒有更多的問題。問題當然是有的,時間到了,答案自然會到來。斯特吉懂的。
時間的魔力。
歐德雷翟抽回了手,並問道:“你叫什麽?”
“斯特吉,大聖母。阿露娜·斯特吉。”
“放鬆,斯特吉。我會處理果園的問題。我們需要它,為了士氣,也為了食物。你今晚向分派人報到,告訴她們,我需要你明早六點出現在我的工作室裏。”
“沒問題,大聖母。我還要繼續標記你的地圖嗎?”
歐德雷翟正要起身離去。
“暫時仍需要,斯特吉。但是,記得讓分派人指定一個新侍祭,你負責培訓她。很快,你就會忙得顧不上地圖了。”
“謝謝,大聖母。沙漠生長得很快。”
斯特吉的話讓歐德雷翟感覺到了某種滿足,驅散了煩擾了她一整天的憂鬱。
在那些稱之為“生命”和“愛”(或其他一些可有可無的標簽)等隱藏力量的驅動下,輪回又獲得了一次機會,再次旋轉起來。
由此,它旋轉;由此,它更新。魔力。什麽樣的巫術能將你的注意力從這種奇跡上轉移?
在她的工作室內,她先下了個命令給氣象人,隨後關閉了辦公室裏的各種工具,來到了拱形窗戶前。雲層反射著地麵的燈光,將夜晚的聖殿染上了一抹淺紅,給屋頂和牆壁增添了浪漫。但是,歐德雷翟很快杜絕了這種感覺。
浪漫?她在侍祭飯廳內所做的事毫無浪漫可言。
我終於做了。我下了賭注。現在,鄧肯必須重建霸撒的記憶。一個棘手的任務。
她繼續盯著夜晚,壓抑著體內的不安。
我不但賭上了我自己,我還賭上了姐妹會。感覺原來是這樣的,塔爾。
感覺就是這樣的,你的計劃能行嗎?
快要下雨了。從窗戶四周的通風口湧入的空氣中,歐德雷翟感覺到了。沒必要去看天氣通知。近來她也很少這麽做。為什麽要看呢?斯特吉的報告提到了一個實在的威脅。
雨變得越來越少見,也越來越受歡迎。姐妹們會出現,在雨中漫步,不顧嚴寒。這想法中有一絲悲哀。她看到的每一場雨都帶來了同一個問題:這是最後一場嗎?
氣象人完成了了不起的壯舉,既讓沙漠持續擴張,又讓生命之地保持著灌溉。她們安排了這場雨來完成她的命令,歐德雷翟不知道她們怎麽做到的。再過不久,她們將無法完成這樣的命令,即便它來自大聖母。沙漠將取勝,因為這就是我們的計劃。
她打開了窗戶正中的玻璃。這個高度上的風已經停了。上方的雲層在移動,高層的風正裹挾著它。天氣中有種緊張的氣氛。空氣冷冽。看來她們為了降下這場雨調整了溫度。她關上了窗戶,感覺不到想去外麵的衝動。大聖母沒有時間玩最後一場雨的遊戲。下了又能怎樣?遠處的沙漠正執著地向她們襲來。
對它,我們可以畫下地圖並加以監視。但是,對她該怎麽辦,我身後的獵手——拿著斧子的噩夢中人?什麽樣的地圖能告訴我,今晚她身處何方?
宗教(兒童對成人的模仿)構建於過往的神話之上:混雜了猜測、宇宙宿命論、追求個人權力過程中的宣言,以及啟示的片段。總有未明言的戒律:你不可質疑!我們每天都在打破這種戒律,意圖將人類的創造力發揮到極致。
——《貝尼·傑瑟裏特信條》
默貝拉盤腿坐在鍛煉廳的地板上,苦練之後的身體微微發顫著。今天下午,一小時之前,大聖母來到了此處。她離開後,跟往常一樣,默貝拉感覺自己被遺棄在一個炙熱的夢境裏。
歐德雷翟的臨別語回響在夢中:“對侍祭而言,最難的課程就是她一直挑戰自己的極限。你的能力將帶你抵達難以想象的遠方。那就不要想象。拓展自己。”
我怎麽回答的?說我被教授的隻有欺騙?
歐德雷翟肯定做了點什麽,引發了我孩提時代的模式和尊母的教育。我從嬰兒時期就開始學習欺騙。如何模擬某種需求並贏得注意。在欺騙模式中有很多“如何”。隨著年齡的增長,欺騙變得越來越拿手。她學會了觀察身邊的大人們的需求。我根據需求做出反應。這被稱為“教育”。為什麽貝尼·傑瑟裏特的教育方法如此不同?
“我並不要求你對我坦誠,”歐德雷翟說過,“要對自己坦誠。”
默貝拉因為要斷絕過去所有的欺騙而絕望。為什麽?我還想撒更多的謊!
“該死的歐德雷翟!”
在這句話脫口而出之後,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大聲地說話。她想用手掩住嘴巴,卻又放棄了。夢境裏的她問道:“有什麽不同?”
“教育體係使得孩子的求知欲變得遲鈍,”歐德雷翟解釋道,“不去鼓勵孩子。不讓他們知道自己可以取得多大的成就。正是這些造成了遲鈍。官員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討論如何應對出色的學生,卻沒花一點時間去處理傳統的老師在麵對嶄露頭角的天才時的恐懼。老師們壓製天才,他們根深蒂固地想要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中保持優越感和安全感。”
她說的是尊母。
傳統的老師?
她有所領悟:在智慧的表象之下,貝尼·傑瑟裏特是非傳統的。她們通常不會思考教育,她們隻是在踐行。
神啊!我想跟她們一樣!
這想法讓她震驚,她一下子跳了起來,開始了慣常的手腕與胳膊的訓練。
她比以往領悟得更深刻。她不想讓這些老師失望。坦率與誠實。每個侍祭都聽過這句話。“學習的基本工具。”歐德雷翟說道。
因為分神,默貝拉重重地摔倒在地。她隨後又站了起來,撫摸著青紫的肩膀。
剛開始,她以為貝尼·傑瑟裏特的聲明肯定是個謊言。我對你這麽坦誠,所以我必須告訴你,我一直都是誠實的。
但是,行動證實了她們的聲明。歐德雷翟的聲音在熱夢中堅稱:“你必須相信我們。”
在她們的意識中、記憶中和平衡的智慧中,有某種尊母缺乏的東西。這想法讓她覺得自己渺小。墮落。那就像是思想中出現了雀斑。
但是,我有天分!隻有具備天分,才能成為尊母。
我還把自己當成尊母嗎?
貝尼·傑瑟裏特知道她還沒有完全信奉她們。我擁有什麽她們可能需要的技能?顯然不是欺騙。
“言行是否一致?這是衡量你是否可靠的方式。絕不能隻做語言上的巨人。”
默貝拉用手蓋住了耳朵。閉嘴,歐德雷翟!
“真言師如何分辨真誠的態度與基本的事實?”
默貝拉放下了雙手。或許我真的病了。她用目光掃視著長長的大廳。沒人在說話。它是歐德雷翟的聲音。
“如果你真誠地讓自己相信,你能說巴爾德達斯語(極其古老的語言,自己去查),盡管每個詞都是亂編的,你仍然會相信。但是,騙不過我們的真言師。”
默貝拉的雙肩垂了下來。她開始在鍛煉廳裏漫無目的地亂走。沒有可逃的地方嗎?
“要去尋找後果,默貝拉。這才是你找到真相的方式。這就是我們所宣揚的道理。”
實用主義?
艾達荷找到了她,並對她奇怪的眼神表示了關切:“出了什麽事?”
“我覺得我病了,真的病了。我覺得是因為歐德雷翟對我做了什麽,但是……”
她快要倒下時,他扶住了她。
“幫幫我們!”
他第一次感謝了身邊的攝像眼。不到一分鍾,就來了位蘇克。她彎腰查看躺在艾達荷懷裏的默貝拉。
檢查結束得很快。這位銀發的老聖母蘇克,前額綁著傳統的鑽石飾帶,挺直了身子說道:“緊張過度。她不是在挑戰自己的極限,而是越過了它們。先別練了,我們會安排她回到感應課程中。我來通知監理。”
那天晚上,歐德雷翟在監理的病房內找到了默貝拉。她坐在了**,兩個監理輪流測試著她的肌肉反應。歐德雷翟微微示意了一下,她們退開了,留下她與默貝拉單獨待在一起。
“我想走捷徑。”默貝拉說道。坦率和誠實。
“想走捷徑,通常會走彎路。”歐德雷翟坐進了床邊的一張椅子裏,並伸手握住了默貝拉的胳膊。手中的肌肉在顫抖。“俗話說‘千言萬語,不如伸手一探’。”歐德雷翟縮回了手,“你做出了什麽決定?”
“你讓我做決定了?”
“不要譏笑。”她舉手示意她不要打斷,“我沒有充分考慮到你之前的情況。尊母讓你實質上無法做出決定。典型的權力欲社會。教導它的人民要永遠閑混。‘決定會帶來不好的後果!’你們學到的是避免。”
“那和我倒下有什麽關係?”憤恨。
“默貝拉!在我描述的情形中,最差的產物幾乎和殘廢一樣——無法對任何事下決心,總是拖延到最後一刻,然後像絕望的動物一樣咽下苦果。”
“你告訴我要挑戰極限!”幾乎在哭泣。
“你的極限,默貝拉,不是我的。不是貝爾的,也不是任何其他人的。你的。”
“我已經決定了要跟你一樣。”幾乎聽不見。
“很好!我並不認為我曾經想過自殺。如果我懷孕了就更別提了。”
默貝拉忍不住笑了。
歐德雷翟站了起來:“睡吧。你明天去一個特別的班級,我們會設法讓你的能力與決定的極限匹配。記住我跟你說的。我們照顧自己人。”
“我是你們的人?”幾乎是耳語。
“從你在監理麵前重複誓言開始。”歐德雷翟關上燈並離開了。門被關上之前,默貝拉聽到她在對某個人說話:“不要打擾她。她需要休息。”
默貝拉閉上了雙眼。熱夢消失了,但是,她自己的記憶取代了它的位置。“我是貝尼·傑瑟裏特。我存在的目的隻是侍奉。”
她聽到自己在對著監理說出這句話,但記憶給話裏加的重音與原先的不一樣。
她們知道我在嘲諷。
你能在這些女人麵前隱藏什麽?
她感覺到記憶中的監理將手放在了她的前額,聽到了原本無意義,直到此刻才明白的話語。
“我站在神聖的人類麵前。正如我確信,你也終將如此站立。我祈禱那一天的到來。讓未來保持不確定,因為它是我們意願的畫布。由此,人類的處境將一直保持著純潔質樸。我們隻擁有當下,並將自己不斷地奉獻給屬於我們的神聖存在。”
傳統卻又非傳統。她意識到自己還沒有在體力和情感上為此刻做好準備。淚水從她臉頰上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