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的主要缺陷在於,當需要變革時,卻總是怯於做出果斷的決定。

——達爾維·歐德雷翟

對歐德雷翟而言,早晨的第一口美琅脂總能帶來不同的感覺。她肉體的反應就像是餓殍緊緊抓住了甜果,隨後就是緩慢、尖銳而又痛苦的恢複。

這是美琅脂成癮的可怕之處。

她站在臥室的窗戶旁,等待著效果走完它的曆程。她注意到,氣象人又達成了另一場晨雨。大地被清洗幹淨,一切都淹沒在浪漫的迷霧中,所有的邊角都模糊了,隻剩下了大概的輪廓,如同久遠的記憶。她打開窗戶。濕冷的空氣掠過她的臉,讓她的周遭產生了一種熟悉的感覺,就如同穿上了一件熟悉的衣服。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雨後的味道!她記得降水之後,生命的精華被放大和被撫慰的樣子,但這些雨不同。它們留下了燧石般的味道。歐德雷翟不喜歡它們。它們並不代表萬物被洗淨,而是意味著生命在抗議,希望所有的雨都能被鎖起來,不再落下了。這些雨不再代表了溫柔,不再帶來圓滿。它們帶來的是無法逃避的變化。

歐德雷翟關上了窗戶。她立刻又回到了居所內熟悉的味道裏。還有始終如一的謝爾味,從體內植入的緩釋機裏散發出來,每個知道聖殿位置的人都需要這種植入。她聽到了斯特吉走了進來,然後是替換沙漠地圖時發出的嗖嗖聲。

斯特吉的聲音裏透露著效率。幾個星期的近距離接觸,證實了歐德雷翟最初的判斷。可靠。盡管並非異常出色,但對大聖母的需求極其敏感。看她移動的樣子有多輕巧。用斯特吉的敏感去匹配小特格的需求,於是特格就有了他所需的高度和靈活度。一匹馬?比這更多。

歐德雷翟的美琅脂吸收已到達峰值,並開始衰減。斯特吉在窗戶裏的影像顯示了她在等待任務的分派。她知道這個時刻已分配給了香料。在她的舞台上,她期待也有那麽一天,她能享受此神秘的一刻。

我希望她能夢想成真。

多數的聖母認同她們的教育,很少覺得香料是種成癮品。歐德雷翟每天早晨都知道它是什麽。依照早期修煉模式養成的習慣,你每天攝入身體所需的香料:最低的用量,剛好夠刺激新陳代謝,將它推至最高表現。生理必需品,在與美琅脂混合之後,也吸收得更順暢。食物的味道變得更好。除非出了事故或被刺殺,你將活得更久。但是,你就是成癮了。

等到身體恢複之後,歐德雷翟眨著眼打量著斯特吉。今早她對冗長儀式的好奇心似乎減弱了許多。對著斯特吉在窗戶裏的影像,歐德雷翟開口說道:“你知道美琅脂戒斷嗎?”

“是的,大聖母。”

盡管姐妹會將成癮的一麵秘而不宣,歐德雷翟卻一直知道它就在眼皮底下,她還感覺到了對它與日俱增的怨氣。侍祭時期打下的烙印(在香料之痛中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逐漸被其他記憶和時間的累積而衝淡。烙印:“戒斷將去除你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如果戒斷發生在中晚年,你會死去。”但現在它已沒太多意義了。

“戒斷對我有重大的意義,”歐德雷翟說道,“我是少數幾個受痛於晨間美琅脂的人之一。我相信她們應該跟你說過了。”

“我為你難過,大聖母。”

歐德雷翟研究著地圖。它顯示了有一長條沙漠刺向了北方,在中樞的東南方也有顯著擴大的旱地,什阿娜就駐紮在那裏。很快,歐德雷翟又將注意力放到了斯特吉身上,後者正帶著新的興趣看著大聖母。

因為想到香料的黑暗麵而突然沒了對地圖的興趣。

“我們這個年代很少會去思考美琅脂的獨特之處,”歐德雷翟說道,“所有人類沉迷過的舊式麻醉品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除了香料。它們都會縮減壽命,且帶來痛苦。”

“我們學到過,大聖母。”

“但是,你可能沒學過,統治的手段會被我們對尊母的擔憂而扭曲。政府的貪婪(是的,即便是我們的政府)能夠把你丟入陷阱。如果你一直侍奉我,你能深刻體會,因為每天早晨你都能看到我受罪。讓有關它的知識深入你體內,這是個死亡陷阱。不要成為漠然的推手,成為一個漠視生命的係統裏的一分子,就像尊母。記住:可接受的麻醉品對冷漠的機構有用,因為可以征稅來支付工資,或創造工作機會。”

斯特吉疑惑了:“但是,美琅脂延長我們的生命,提升我們的健康,並且增加——”

她被歐德雷翟皺起的眉頭打斷了。

都是從侍祭手冊裏照搬來的。

“它還有另一麵,斯特吉,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侍祭手冊沒有撒謊。但是,美琅脂就是麻醉品,我們都上癮了。”

“我知道它並不對所有人都友善,大聖母。但是,你說過尊母不使用它。”

“她們用的替代品並沒有什麽有益之處,隻不過能防止戒斷帶來的痛楚和死亡。它同樣是種麻醉品。”

“我們的俘虜呢?”

“默貝拉以前用它,現在她用美琅脂。它們之間可以互換,有趣嗎?”

“我……猜能學到更多的東西。我注意到,大聖母,你從來沒叫過她們妓女。”

“像侍祭那樣叫她們?哈,斯特吉,貝隆達起了個壞頭。哦,我知道這種壓力。”就在斯特吉想要反駁時,她說,“侍祭感覺到了威脅。她們看著聖殿,把它想成是對抗妓女長夜的堡壘。”

“差不多吧,大聖母。”斯特吉非常遲疑。

“斯特吉,這顆行星隻是另一個臨時之所。今天我們去南方,你會想明白這一點的。去找塔瑪拉尼,告訴她準備出發,我們去見一下什阿娜。不要和其他任何人提起。”

“是,大聖母。你是說讓我也陪著你嗎?”

“我想讓你陪在身邊。去告訴你訓練的那個人,她開始全權負責地圖。”

斯特吉走了之後,歐德雷翟想到了什阿娜和艾達荷。她想和他交談,他也想和她交談。

攝像眼記錄顯示,這兩人有時用手語交流,而且還用身體遮擋住了大部分的手勢。它看上去像是舊式的厄崔迪戰鬥手語。歐德雷翟認出了其中的一些,但不足以判斷他們交談的內容。貝隆達想要什阿娜解釋。“別急,”歐德雷翟則更加謹慎,“再觀察一陣子。或許會發生有趣的事情。”

什阿娜想要什麽?

無論鄧肯的頭腦裏在想什麽,都會影響到特格。製造讓特格恢複初始記憶的痛苦與鄧肯的意圖相悖。

昨日,歐德雷翟在工作台前打斷鄧肯時就注意到了。

“你晚了,達爾。”他並沒有從手頭的活計上抬起頭。晚了?才剛到傍晚。

最近幾年內,他經常稱呼她為達爾,一種挑釁,提醒她他痛恨魚缸裏的生活。挑釁刺激了貝隆達,她不喜歡他這麽“該死的隨便”。當然,他稱貝隆達為“貝爾”。鄧肯並不吝嗇使用他的針頭。

想到這裏,歐德雷翟停在了自己工作室的門口。鄧肯朝著他控製台旁的台麵砸了一拳:“特格應該值得更好的出路!”

更好的出路?他在想什麽?

工作室外走廊裏傳來的動靜打斷了她的回想。斯特吉從塔瑪拉尼處回來了。她先去了侍祭的待命室,向接替她的人交代了地圖的任務。

一大遝檔案記錄等在歐德雷翟的桌子上。貝隆達!歐德雷翟瞥了眼檔案。不管她多努力去分派任務,總會剩下一部分是她的顧問堅持隻有大聖母才能處理的。這批新檔案中的大部分來自貝隆達要求的“建議和分析”。

歐德雷翟觸碰了她的控製台:“貝爾!”

檔案文書的聲音響了起來:“大聖母?”

“讓貝爾到我這裏來!我要求她以那兩條胖腿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到我這裏來!”

不到一分鍾。貝隆達站在工作台前,像是位受驚的侍祭。她們都能聽懂大聖母的語氣。

歐德雷翟拍了拍桌子上的文件堆,又一下子把手抽了回來,就像是被電了似的:“以撒旦的名義,這都是些什麽?”

“我們認為這些都很重要。”

“你覺得我有必要看所有的東西嗎?摘要在哪裏?工作不到位啊,貝爾!我不笨,你也不蠢。但是,這堆東西……這堆東西……”

“我會充分授權……”

“授權?看看這堆東西!哪些我必須看,哪些我可以授權下去?沒有摘要!”

“我會立刻彌補這個失誤。”

“必須,貝爾。因為塔瑪和我今天要趕往南方,未公開的視察,並見一下什阿娜。我離開期間,你坐我的位置。看看你對這每天的差事有什麽感覺!”

“能聯係到你嗎?”

“我會帶上光纜和耳麥。”

貝隆達緩了口氣。

“我建議,貝爾,你回到檔案部,任命一個負責人。如果你還不開始變得像個當官的,我就快不行了。管好你自己的事!”

“好,我不搗蛋,達爾。”

貝爾這是在試著表現幽默嗎?還不賴!

歐德雷翟朝著投影儀揮了下手,塔瑪拉尼在交通大廳的影像出現了。“塔瑪?”

“什麽事?”沒有從手頭的工作上扭頭。

“我們多快能出發?”

“差不多兩個小時。”

“準備好了就告訴我。哦,斯特吉跟我們一起走,給她留個位置。”在塔瑪拉尼回複之前,歐德雷翟就關上了投影。

自己也有應該要完成的任務,歐德雷翟想著。塔瑪和貝爾並不是大聖母憂心的唯一源頭。

我們還剩十六個行星……其中還包括了巴塞爾,已然麵臨威脅。隻有十六個!她把這想法放在了一邊。沒時間去想它。

默貝拉。我應該見她……不。還可以等。新的監理會?讓貝爾去處理吧。解散社區?

新的大離散吸走了大量人員,迫使社區解體,組成了聯合體。跑在沙漠前麵!這讓人沮喪,她感覺自己今天無法麵對它。在旅行之前,我總是坐立不安。

突然間,歐德雷翟逃離了工作室,在走廊裏徘徊,看著她的命令如何被執行,在門廳裏留步,注視著學生們閱讀,觀察著她們在永恒的普拉納-賓度訓練中表現如何。

“你在讀什麽?”她對著某位年輕的二級侍祭問道,那侍祭正站在一間半黑屋子裏的投影前。

“托爾斯泰的日記,大聖母。”

侍祭的眼光裏隱含著一個問題:“你能在其他記憶裏直接聽到他的話嗎?”這問題就在年輕女孩的嘴邊!每當逮住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機會時,她們總是想嚐試這種好玩的小詭計。

“托爾斯泰隻是個姓!”歐德雷翟不耐煩道,“不過,你既然提到了日記,我猜你指的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伯爵。”

“是的,大聖母。”因為被點中了心中的秘密而有點尷尬。

緩和了語氣之後,歐德雷翟對著女孩引用了一句話:“‘我不是條河,我是張網。’他在十二歲時於亞斯納亞波利亞納說了這句話。你不會在他的日記裏找到它,但它可能是他說過的最有分量的話了。”

在侍祭能表達謝意之前,歐德雷翟就轉身離開了。總是在教導!

她走入了主餐廳,視察了一番。摸了摸架子上罐子的內壁,查看是否油膩。甚至連教學主廚都緊張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

廚房裏正準備著午餐,霧氣朦朧,香氣撲鼻。令人愉悅的剁刀聲和炒菜聲依然在響著,但通常的玩笑聲在她進來時都沉寂了。

她沿著長長的台麵走了一圈,台麵兩旁都是忙碌的廚師。接著,她走向教學主廚的高台。他是個身高體胖的男人,麵頰高聳,臉色紅潤,如同他處理的肉一樣。歐德雷翟並不懷疑他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廚子之一。他的名字很襯他:普拉西奧·沙拉。因為好幾個原因,他在她的心裏占據了一個溫暖的位置,包括他曾培訓過她的私人廚師。在尊母出現之前的日子裏,重要的客人會被領著參觀廚房,並享用特別的餐食。

“跟您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高級廚師,普拉西奧·沙拉。”

他的普拉西奧式牛肉是一道令大家稱羨的美食。肉幾乎是生的,配上不會喧賓奪主的香草和辣芥末醬汁。

歐德雷翟覺得這道菜有些另類,但從未說出來。

當沙拉注意到她時(在糾正了一位廚師某種調料的用法之後),歐德雷翟說道:“我想吃點特別的,普拉西奧。”

他聽懂了她的意思。想來點特別的料理時,她總是用這種開場白。

“燉牡蠣怎麽樣?”他建議道。

就像是跳舞,歐德雷翟想著。他和她都知道她想要什麽。

“好極了!”她同意道,並做出了自己的舞步配合,“不過,要清淡點,普拉西奧,牡蠣不要煮得太熟。湯裏放點我們自己的香芹粉。”

“再加點辣椒粉?”

“我一直都喜歡啊。千萬要當心美琅脂,加一點點就好,不要放多了。”

“當然,大聖母!”他眼睛往上一翻,仿佛想到加多了美琅脂有多可怕,“香料太容易串味了。”

“把牡蠣放到蛤汁裏煮,普拉西奧。我希望你能親自上手,輕輕攪動,到牡蠣的邊緣開始卷起就好了。”

“肯定會恰到火候,大聖母。”

“餐盤裏再配上點熱奶油。不要煮開了!”

因為被懷疑會煮開奶油,普拉西奧做了個“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表情。

“在盛牡蠣的碗裏放塊黃油,”歐德雷翟說道,“把牡蠣湯汁直接倒在黃油上麵。”

“不加點雪利酒嗎?”

“由你親自來操刀我的特別料理,我真是太高興了,普拉西奧。我忘了雪利。”(大聖母從來不會忘了什麽,而且大家都知道。這隻是必需的舞步配合罷了。)

“湯裏加三盎司的雪利。”他說道。

“記得把酒精蒸發掉。”

“當然!但是,我們也不能破壞了風味。你是要來油煎麵包塊呢,還是鹹餅幹?”

“油煎麵包塊,謝謝。”

坐在僻靜處的一張桌子旁,歐德雷翟吃下了兩碗燉牡蠣,想起了海之子時嚐到的滋味。還在她剛能把勺子伸到嘴裏的時候,爸爸就讓她品嚐到了這道菜。他親自燉的,他的拿手菜。歐德雷翟將這道菜教給了沙拉。

她對沙拉在紅酒上的選擇表示了讚賞。

“我尤其喜歡你選了夏布利來搭配。”

“夏布利的口味硬朗,大聖母。這是我們珍藏中的上品。它能更好地中和牡蠣的味道。”

塔瑪拉尼在僻靜處找到了她。在需要時,她們總是知道在哪兒能找到她。

“我們準備好了。”塔瑪的麵色有些不悅嗎?

“今晚我們在哪兒停留?”

“艾蒂奧。”

歐德雷翟笑了。她喜歡艾蒂奧。

因為我情緒不佳,所以塔瑪在遷就我嗎?或許,我們需要放鬆一下我們的注意力。

跟著塔瑪拉尼來到了交通廳,歐德雷翟心想,老女人的一個特征就是喜歡坐運輸管。地表的旅行讓她煩躁。“到了我這個年紀,誰還想浪費時間?”

歐德雷翟不喜歡運輸管。你處於一個如此封閉的環境之中,感覺無助!她喜歡地表和空氣,隻有在緊急情況下才會使用運輸管。她倒是習慣用小運輸管來傳送便簽和筆記。筆記不會有意見,隻要能到目的地就行。

這想法總是讓交通網絡隨著她的搬遷而調整。

在事物的中心地點(事物總是有一個中心地點),一個自動係統管理著通信,確保(多數情況下是)重要的信件能抵達目的地。

當不需要私人投遞時(她們稱之為“私投”),由加密的分揀器和光纖來保證通信的保密性。送往別的行星則是另一回事,尤其在當下這個特殊時期。最安全的是派一個聖母,帶上信息的記憶或是植入。每個信使都服下了大劑量的謝爾。若是沒有謝爾的守衛,刑訊儀甚至能讀取死亡的大腦。盡管發往外行星的信息也都加密了,但敵人可能會攻破一次性的保護罩。風險極大。或許這就是那位拉比仍在保持沉默的原因。

我為什麽要在此刻思考這些東西呢?

“多吉拉還沒消息嗎?”她問道。塔瑪拉尼正準備進入車廂,她們一行中的其他人還在等著。這麽多人。為什麽這麽多人?

歐德雷翟看到斯特吉在站台前方的盡頭處和一位通信侍祭交談。至少還有六位來自通信部門的人在周圍。

塔瑪拉尼轉過身來,顯然有些慍怒:“多吉拉!我們都說了,一旦有消息,會立刻通知你的!”

“我隻是問問,塔瑪,隻是問問。”

歐德雷翟順從地跟著塔瑪拉尼進了車廂。我應該在我的頭腦裏架一台監視器,記錄下每個在那裏產生的問題。心血**的背後總是有各種的原因。這就是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貝隆達經常提醒她。

歐德雷翟對自己感到驚奇,意識到自己對貝尼·傑瑟裏特方式的厭惡已不是一點兩點。

讓貝爾來操心這些事吧!

這是自由的時間,就像隨著身邊洶湧的海浪一起沉浮。

海之子懂得海浪。

時間不會計數。你隻須回頭看著輪回就明白了。

——雷托二世(暴君)

“看!看我們都成什麽樣了!”拉比哭泣著。他盤腿坐在冰涼的弧形地板上,圍巾拉到了頭頂,幾乎遮住了整張臉。

他所處的房間很昏暗,還回響著輕巧的機器聲,讓他覺得自己很虛弱。如果這些聲音能停下就好了!

呂蓓卡站在他麵前,雙手放在了後腰,臉上一副疲倦無奈的表情。

“不要就那個樣子站著!”拉比命令道。他從圍巾下抬起了眼睛,瞥了她一下。

“連你都絕望了,我們豈不是真沒救了?”她問道。

她的話音激怒了他,讓他暫時放下了不請自來的情緒。

她竟敢教導我?但是,智者不是說過,野草也能傳授知識嗎?一陣長長的歎息之後,他顫抖著將圍巾拉在了肩頭。呂蓓卡幫他站了起來。

“一間無室,”拉比喃喃自語著,“在這裏,我們躲著……”他的目光往上看著黑色的天花板,“在這裏最好也別提名字。”

“我們躲著不可說之人。”呂蓓卡說道。

“甚至在逾越節我們都沒法開門,”他說道,“陌生人怎麽才能進來?”

“我們不歡迎某些陌生人。”她說道。

“呂蓓卡,”他垂下了頭,“你不隻是個試煉。這間小小的秘密以色列房間收留了你,因為我們理解——”

“別這麽說!你無法理解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的問題?”她靠近了他,“問題在於,如何與這麽多過去的生命接觸的同時,仍保持自己的人性。”

拉比縮緊了身子。

“你不再是我們中的一分子了?那你是貝尼·傑瑟裏特嗎?”

“當我變成貝尼·傑瑟裏特後,你會知道的。在我看見自己時,你會看到我看見了自己。”

他的眉頭皺緊了:“你在說什麽?”

“鏡子在看著什麽,拉比?”

“哼!猜謎語嗎?”然而,他的嘴角浮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眼睛裏也再次露出堅毅的目光。他環顧著房間。他們有八個人在這裏——超過了這地方的容量。一間無室!它的建造過程無比艱辛,所需的丁點材料都須走私進來。很小。十二米半長。他自己測量過。它的牆圍成了類似橄欖的形狀,橫截麵呈橢圓形,兩頭都是個半球。天花板距離他的頭頂不超過一米。中間最寬的部位也隻有五米,地板和天花板的弧度讓它顯得更為狹窄。風幹的食物和循環水。這是他們賴以維生的一切,能支持多久呢?如果沒被找到,大概能支持一個標準年。他不相信這東西的安全性。機器在發出那麽奇怪的聲音。

他們爬進這個洞時已經是傍晚了。現在外麵肯定黑了。他們剩下的人在哪兒?逃往了他們能找到的無論哪個避難所,提現了過去積攢的人情債和承諾。有些能存活下來。或許比殘餘在這裏的人有更高的生存機會。

通往無室的入口藏在一口積灰的井裏,井的旁邊還有一根獨立的煙囪。煙囪的鋼筋裏含有利讀聯晶,能將外部的景象投射到這裏來。灰!這房間聞上去仍然有一股燒東西的味道,而且它的循環箱內已經傳來了下水道的味道。說它是廁所都不過分!

有人靠近了拉比身後:“搜查者正在離開。幸好我們及時得到了預警。”

說話的是約書亞,也就是建造了這間無室的人。他是個矮瘦的男人,長著四方臉,平下巴。黑色的頭發覆蓋在寬闊的前額上。他的兩隻棕色眼睛分得很開,看著外頭的樣子好像總是在琢磨著什麽。拉比不信任他。他太年輕了,不應該知道這麽多。

“又能怎麽樣呢?”拉比說道,“他們還會回來的。到時候你就不會覺得我們幸運了。”

“他們不會猜到我們藏得離農場這麽近,”呂蓓卡說道,“搜查者更在意怎麽搶東西。”

“這是貝尼·傑瑟裏特的高見嗎?”拉比說道。

“拉比!”約書亞的語氣裏竟然有責備的意思,“你不是講過很多次,上帝的選民應該寬以待人嗎?”

“每個人都成了老師啦?”拉比說道,“那誰能告訴我,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然而,他必須承認約書亞說得有道理。逃亡的痛苦讓他心煩意亂。我們小小的大屠殺降臨了。但是我們沒有從巴比倫離散。我們藏在了一個……一個地下避風室!

這想法讓他冷靜了下來。風總會過去。

“誰在掌管食物?”他問道,“我們必須一開始就做好配給。”

呂蓓卡鬆了一口氣。拉比的波動糟到了極點——要麽太情緒化,要麽太聰明。現在,他再次控製了自己。接下來他將回歸到聰明。這也必須被抑製。貝尼·傑瑟裏特的意識讓她對周圍的人產生了全新的視角。我們猶太人太敏感了。看看那些知識分子就知道了!

這是姐妹會獨有的看法。任何倚賴知識分子功績的團體都具有重大的缺陷。她無法拒絕蘭帕達斯眾人提供的證據。隻要她有任何猶豫,代言人會排著隊前來說服她。

想到這裏,呂蓓卡幾乎覺得記憶追蹤是種享受。知道了更早的時光,迫使她摒棄了自己更早的時光。她被逼著相信了很多現在看來很可笑的事情。神話和幻想,極端孩子氣行為的產物。

“我們的神應該跟著我們一起成熟。”

呂蓓卡忍住了笑。代言人經常對她這麽幹——在你的肋骨間微微頂一下,而且她知道你會感謝她。

約書亞回到了他的設備旁。她看到有人在檢查食物清單。拉比以一貫的緊張注視著一切。其他人躺在室內暗處的帆布**睡覺,身上蓋著毯子。看著這些,呂蓓卡知道自己的責任是什麽。讓我們擺脫無聊。

“你想當遊戲裁判?”

除非你有更好的建議,否則不要插嘴說我的人想幹什麽,代言人。

無論她想怎麽評論這些體內的對話,無疑它們與現實都是息息相關的——過去聯係著這間房間,這間房間又聯係著她對後果的猜測。這是貝尼·傑瑟裏特賜予的禮物。不要去想“未來”。天注定?那你與生俱來的自由去哪裏了?

呂蓓卡以全新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出生。它讓自己踏上了未知的征程。充滿了未知的危險和喜悅。現在,她們隻是沿著生命的河流拐了個彎,碰到了攻擊者。再拐一個彎,說不定會碰到大瀑布,但也有可能是一長段和平的景色。這裏藏著預知的魔力**,穆阿迪布和他的暴君兒子都未能逃脫。巫婆能給你算命!蘭帕達斯的眾人已教了她不要去尋找巫婆。知曉可能比不知曉更讓人煩惱。隻有未知才能讓人感覺到驚喜的甜蜜。拉比明白嗎?

“誰能告訴我們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他問道。

這真是你想要的嗎,拉比?你不會喜歡你聽到的。我保證。巫婆開口的一刻起,你的未來已成了你的過去。你將在無聊中哭泣。沒有新的事物,永遠不會有了。在啟示的那一刻,一切都變舊了。

“但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能聽見你在說。

沒有殘暴,沒有野蠻,沒有暗自的喜悅,也沒有開懷的歡樂,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就像蟲洞中遠去的運輸管列車,你的生命加速駛向終點。就像車廂裏的蛾子,你用翅膀拍打著車門,喊著命運讓你出去。“讓列車神奇地轉個方向。讓新鮮的事發生!不要讓我已見過的可怕事物在我麵前經過!”

突然,她意識到這一定是穆阿迪布的痛苦。他向誰發出了乞求?

“呂蓓卡!”拉比在叫她。

此刻,他站在了約書亞身邊。她走了過去,看著約書亞的設備上方展示著外麵的黑暗世界。

“暴風雨快來了,”拉比說道,“約書亞認為它會把灰變成水泥。”

“很好,”她說道,“這就是我們把它建在這兒的原因,而且,我們進來時沒關上井蓋。”

“但是,我們怎麽出去呢?”

“我們有工具,”她說道,“即便沒有工具,我們還有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