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以能量源的形式接受宗教。它是可以被引導從而為我所用的,但僅限於經驗所揭示的那些。這就是自由意誌的秘密含義。
——護使團,初級教學
今早,一大片厚重的烏雲在中樞上空緩緩移動,歐德雷翟的工作室內一片陰鬱的沉默氣氛,她覺得自己以內在的寧靜回應著這沉默,就好像她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會打擾某種危險的力量一樣。
默貝拉的試痛之日,她想。我不能主動去想任何征兆。
氣象部發布了確定無疑的烏雲警告。這些烏雲是意外布置錯誤造成的。已經采取了補救措施,但還需要時間等其生效。與此同時,預計將有大風天氣出現,還可能會伴有雨雪。
什阿娜和塔瑪拉尼站在窗邊看著控製不佳的天氣。她們的肩膀互相挨著。
歐德雷翟從桌後的椅子那裏望著她們倆。這兩個人自從昨天的共享之後就仿佛變成了一個人一樣,這不在任何人的預料之中。雖然數量不多,但已知的類似先例是有的。交換,在有毒的香料精華前或是實際死亡時刻發生,通常都不會在兩個參與人中間產生更深入的現世接觸。觀察她們很有意思。兩個倔強的背影很奇怪地竟然有些相像。
也許是臨終的力量使共享帶來了性格上的強大變化,歐德雷翟不得不忍受她們的親密,同時也了解了這一點。不管什阿娜在隱藏著什麽,塔瑪都沒打算要宣揚出來。這是與什阿娜最基本的人性所糾結在一起的東西。而塔瑪是可以信任的。直到另一個聖母和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共享之前,必須先接受塔瑪的判斷。不是說監理者們會停止刺探和觀察日常細微之處,隻是她們現在絕不需要新的危機了。
“這是默貝拉的大日子。”歐德雷翟說。
“她活不下來的概率很大,”貝隆達說,她身子向前,在她的犬椅上往前挪了一下,“如果她真的失敗,我們還有什麽寶貝計劃嗎?”
我們的計劃!
“等死。”歐德雷翟說。
在這種語境下,這個詞有幾層含義。貝隆達把它解讀為在默貝拉將死之時,獲取其表象人格記憶的一種可能性。“那我們一定不能允許艾達荷在旁邊觀察!”
“我的命令仍然有效,”歐德雷翟說,“這是默貝拉的願望,我也承諾過她。”
“失誤……失誤啊……”貝隆達嘟囔著。
歐德雷翟知道貝隆達懷疑的源頭。對她們所有人來說,這都顯而易見:默貝拉的心裏有著極端痛苦的地方。這使她在麵對一定問題時,就像是麵對食肉動物的獵物一般,避之不及。不管她心裏埋著的是什麽,都埋藏得很深。催眠狀態誘發是無法解釋這一點的。
“好吧!”歐德雷翟的聲音很大,這是在強調接下來的話需要所有人都注意聽,“我們以前從來沒這麽做過。但是我們不能把鄧肯帶離戰艦,所以我們必須去他那裏。他會在現場。”
貝隆達還好,但真的很震驚。除了那該死的魁薩茨·哈德拉克本人和他的暴君兒子,還從來沒人知道這個貝尼·傑瑟裏特秘密的具體細節。那兩個怪物都感受過香料之痛。兩場災難!暴君的香料之痛自行發展,每次作用於一個細胞,最終將他轉化成了一個沙蟲共生體(不再有原蟲,不再有原來的人類)。還有穆阿迪布!他大膽嚐試了香料之痛,看看帶來了什麽後果!
什阿娜從窗前轉過身,朝桌子走了一步,歐德雷翟升起了好奇心,似乎這兩個站在那裏的女人已經變成了雙麵門神雅努斯的雕像一般:背對背,但是隻有一個表象人格。
“您的承諾讓貝爾很困惑。”什阿娜說。她的嗓音多麽溫柔。
“他可以做默貝拉的催化劑,幫她渡過難關,”歐德雷翟說,“你們容易輕視愛的力量。”
“不!”塔瑪拉尼麵對著窗戶說,“我害怕它的力量。”
“有可能!”貝爾還是一副輕蔑的神情,這對她來說再自然不過。她臉上的表情說明她還是執拗地保持著頑固的姿態。
“傲慢。”什阿娜叨咕著。
“什麽?”貝隆達在她的犬椅上轉了過來,壓得椅子似乎憤憤不平般地咯吱作響。
“我們和斯凱特爾有同樣的弱點。”什阿娜說。
“哦?”貝隆達覬覦著什阿娜的秘密。
“我們以為自己在製造曆史。”什阿娜說。她回到了塔瑪拉尼身旁自己的位置上,兩個人都望著窗外。
貝隆達把注意力轉回到歐德雷翟身上:“你理解嗎?”
歐德雷翟沒理她。讓這個門泰特自己琢磨好了。工作台上的投影儀哢嗒一聲,一條信息顯現出來。歐德雷翟讀了出來:“艦上還沒準備好。”她看向窗前那兩個挺直的背影。
曆史?
在聖殿,尊母還沒出現之前,能讓歐德雷翟樂於認作是創造曆史的事務不多。隻有一個又一個聖母通過香料之痛,平穩畢業。
仿佛一條河流。
流淌著,去往別處。你可以站在岸邊(歐德雷翟有時候覺得她們在這裏就是在做這件事)觀察到它的流動。一張地圖可能告訴你河流的流向,可沒什麽地圖能顯示更基本的元素。地圖永遠也無法顯示這條河流上貨物的詳細動向。它們去了哪裏?地圖在這個時代價值有限。一張打印出來或是從檔案中獲得的投影而已。那不是她們需要的地圖。在哪裏一定還有張更好的,一張與所有生命都相關的地圖。你可以把那張地圖裝進你的記憶裏,偶爾再拿出來仔細看看。
我們去年派出去的聖母派潤提發生了什麽事?
頭腦中的地圖就會接管這個想法,並創造出一副“派潤提景象”。當然,事實上河上隻有你自己,但這沒什麽區別。它還是她們需要的那幅地圖。
我們不喜歡出現在別人的水流中,因為我們不知道下一個彎道可能會出現什麽。即便要待在任何管控位置都必須與其他水流保持接觸,我們仍然總是更青睞在高空掠過。畢竟,每條水流中都有不可預知的東西。
歐德雷翟抬起頭,看到她的三個夥伴正望著她。塔瑪拉尼和什阿娜已經轉過了身,背對著窗。
“尊母忘了任何形式的墨守成規都很危險,”歐德雷翟說,“我們是不是也忘了這點?”
她們還是望著她,而她們都聽到了。太過於保守,麵對意外來臨時就會毫無準備。那正是穆阿迪布教給她們的,他的暴君兒子更加讓這個教訓永生難忘。
貝隆達悶悶不樂的表情沒什麽變化。
在歐德雷翟意識的幽深處,塔拉紮低語:“小心,達爾。我很幸運。很快便抓住了優勢。就像你一樣。但你不能全靠運氣,這是困擾她們的問題。甚至根本不要去期望有運氣。要把運氣當作是水中花。讓貝爾說出她的想法。”
“貝爾,”歐德雷翟說,“我還以為你接受鄧肯了。”
“有限度的接受。”這絕對是譴責的口吻。
“我覺得我們應該動身去戰艦那邊了。”什阿娜的語氣中強調著事情的迫切性,“總不能在這裏等著吧。我們恐懼她的未來嗎?”
塔瑪和什阿娜同時朝門口轉過身去,就好像是同一位木偶師在掌控著她們身上的弦。
歐德雷翟感覺什阿娜打斷得正是時候。她的問題提醒了大家。默貝拉可能會變成什麽樣?一個催化劑,我的姐妹們,一個催化劑。
她們從中樞出來的時候,狂風迎麵撲來,這一次,歐德雷翟對管道運輸係統心懷感激。從管道中走過會感受到更溫暖的氣流,而且沒有氣勢洶洶的迷你風暴扯起她們的長袍。
她們在一輛包車裏坐下後,貝隆達又一次開始了她不厭其煩的譴責演說:“他做的每件事都可能是種掩飾。”
又一次,歐德雷翟說出了亙古不變的那套貝尼·傑瑟裏特關於減少對門泰特依賴的警告:“邏輯是盲目的,它往往隻知道自己的過去。”
沒想到的是,這次竟然得到了塔瑪拉尼的支持,她插嘴說:“你快成偏執狂了,貝爾!”
什阿娜語聲更加輕柔:“我聽你說過,貝爾,邏輯對下錐形棋很有用,但對生存所需來說往往太慢。”
貝隆達坐在那裏,雙眼圓睜,一言不發,隻有她們乘坐的管道車廂偶爾發出的微弱噝噝聲打破寂靜。
千萬不能把嫌隙帶到艦上去。
歐德雷翟用她對什阿娜的語調說:“貝爾,親愛的貝爾。我們沒時間把所有困境中那些複雜難料的結果都考慮到,我們沒法再說這樣的話:‘如果發生了這件事,那件事一定會跟著來,這種情況下,我們必須如此行動,再這樣,然後……’”
貝隆達真的輕聲笑了起來:“哎呀,天!普通思維真是一團亂麻。我千萬不能要求我們都需要的那樣東西,也不能有——時間足夠做好每個計劃。”
這是貝隆達的門泰特模式,她是在告訴她們她知道自己那顆普通大腦慣於驕傲,因此並不完美。甚至可以說它根本是組織不合理,雜亂無章。想想非門泰特得忍受什麽,隻能實施這麽一點點命令。她伸手穿過座位間的隔欄,拍了拍歐德雷翟的肩膀。
“放心,達爾。我會注意的。”
看到這一幕交流,外人會怎麽看?歐德雷翟不禁想。四個人同心協力,為一位姐妹共同努力。
也是為了默貝拉的香料之痛。
人們隻看到了聖母們戴上的這副麵具表麵。
如有必要(這些日子以來,多數情況下都很有必要)我們會以驚人的本領去行事。並非驕傲;一個簡單的事實而已。但是讓我們放鬆一下吧,我們也和普通人一樣會在情緒的邊緣聽到些莫名其妙的話。隻是我們聽到的會包含更多內容。我們和任何其他人一樣生活在很小的範圍內。隻有頭腦的空間與身體的空間。
貝隆達讓自己鎮定下來,雙手緊握放在大腿上。她知道歐德雷翟的打算,並沒說出去。這是種信任,這種信任超過門泰特預測,進入人更基本的層次。預測是件極其萬能的工具,但不管怎樣也隻是件工具。最終,所有工具都要依靠使用的那個人。歐德雷翟一時茫然失措,不知該如何才能既表達她的感激,又不會削弱彼此的信任。
如履薄冰,但我隻能默默行走。
她感覺到了身下的深淵,那噩夢般的景象被這些思慮猛然引了出來,魔術般憑空出現。那個看不見的獵人手裏拎著斧子,越來越近了。歐德雷翟想轉身辨認一下是誰在跟著她,但她忍住了這種衝動。我不會重複穆阿迪布犯過的錯誤!她在沙丘上泰布穴地的廢墟中發現的預測警告不會自行消散,直到她或姐妹會的終結來臨都不會。是我的恐懼創造了這個可怕的威脅?肯定不是!盡管如此,她還是感覺自己在那座古弗雷曼堡壘中盯著時間,仿佛所有的過去和未來都變成了無法改變的靜態畫麵。我必須徹底掙脫你,穆阿迪布!
她們抵達了著陸平台,這把她從那些恐怖的冥想中拉了回來。
默貝拉在監理們準備好的房間內等待著。中心地帶是片小型的圓形場地,閉合的環形牆大概七米長。長凳依次向上排列,角度很陡,凳子上鋪著墊子,為觀測者提供了不超過二十個座位。默貝拉在最低一級的長凳上看著一張懸浮桌,監理們帶她過去後,沒有任何解釋就離開了。兩邊有懸著的帶子用來限製躺在上麵的人。
我。
這一係列房間令人震驚,她想。她以前從未被允許進入無艦的這部分區域。在這裏,她有種無遮無攔、徹底暴露的感覺,比她在開闊的天空下感覺尤甚。她們帶她來這片圓形區域時穿過了一些更小的房間,顯然是為了醫療急救而專門設計的:有複活設備,散發著衛生清潔劑和防腐劑的味道。
她是被強製來到這裏的,命令不容置疑,她的問題卻一個都沒得到回答。當時她正在上高級侍祭課,做著普拉納-賓度訓練,監理們出現了,之後就把她帶到了這裏。她們隻是說:“這是大聖母的命令。”
從她的護衛監理級別上,她已經了解了大概。動作輕緩而堅決。她們是來防止她反抗,確保她準確按命令抵達的。我不會逃跑的!
鄧肯在哪裏?
歐德雷翟答應過她,到了她的香料之痛時,會讓鄧肯陪著她。既然鄧肯不在,是不是意味著這不是她的終極測試?還是她們把他藏在了什麽秘牆後麵,讓他能看到裏麵,卻無法被裏麵的人看見?
我想讓他陪在我身邊!
她們難道不知道如何掌控她嗎?她們當然知道!
威脅要把我從這個男人身邊分開。這一點就足以壓製我或者滿足我。滿足!多無用的一個詞。它讓我完整。那更好些。和他分開,我就不再完整。他也知道,這個臭小子。
默貝拉笑了。他怎麽會知道?因為他也一樣,唯有如此才能完整。
這怎麽會是愛?欲望侵襲,但她沒感覺到變弱。貝尼·傑瑟裏特和尊母都一樣,她們說愛會讓人變弱。但她隻覺得鄧肯讓她更有力量。哪怕是他小小的關注都讓她覺得更有勁了。清晨,他會為她端來一杯冒著熱氣的興奮茶,經過了他的手,茶都會更香甜。也許我們已經超越了愛情。
歐德雷翟和同伴們步入圓形場地,走到最高階,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她們看著下麵坐著的身影。默貝拉穿著裁剪得體的白色高級侍祭長袍,她坐在那裏,手肘放在膝蓋上,拳頭支著下巴,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上。
她知道。
“鄧肯在哪裏?”歐德雷翟問。
話音剛落,默貝拉站起來轉過了身。這個問題證實了她剛才懷疑的事。
“我去找。”什阿娜說著走了出去。
默貝拉默默等待著,毫不忌諱地回視著歐德雷翟。
我們必須擁有她。歐德雷翟想。貝尼·傑瑟裏特從未像現在這樣需要變強過。下方,默貝拉的身影看起來似乎微不足道,可誰又知道她將親身承受多大的重任。她的臉幾乎是橢圓形的,向上到額頭處稍寬,這顯示著這位新的貝尼·傑瑟裏特沉著、鎮定。眉毛呈弓形,一雙綠色的眼睛睜得很開——沒有眯起——不再呈橘色。小小的嘴——也不再噘著。
她已經準備好了。
什阿娜回來了,鄧肯就跟在她身邊。
歐德雷翟迅速向他瞥了一眼。他神情緊張。這麽說什阿娜一定是已經向他說過了。好的。這是友好的表示。在這裏他也許需要朋友。
“你坐這裏,我不叫你的話,就好好待著,”歐德雷翟說,“什阿娜,你和他一起在這兒。”
無須吩咐,塔瑪拉尼站在了鄧肯身旁,她們每個人一邊。什阿娜輕輕比了個手勢,她們便一起坐下了。
貝隆達跟在歐德雷翟身旁,兩個人一起下到了默貝拉所在的那級,然後朝桌子走去。遠端口腔注射器已經準備好,升到了所需位置,但目前還是空的。歐德雷翟對著注射器做了個手勢,然後對貝隆達點點頭,貝隆達便從邊門出去找負責香料精華的蘇克聖母。
歐德雷翟把桌子從靠著的牆前移開,開始布置懸帶,調整墊子。一切都有條不紊,她檢查著桌下橫條上提供的所有物品。其中有防止試煉之人咬舌的口塞。歐德雷翟試了試,確保設備足夠結實。默貝拉下頜十分有力。
默貝拉看著歐德雷翟布置一切,保持著沉默,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以免打擾她。
貝隆達帶著香料精華回來了,她走到一邊去裝注射器。有毒的精華帶著一種刺激性氣味——肉桂的苦澀味道。
默貝拉向歐德雷翟致意後說:“您親自來監督這件事,我很感激。”
“她很感激!”貝隆達邊埋頭手邊的工作,邊嗤笑著說。
“這事交給我,貝爾。”歐德雷翟把注意力放在了默貝拉身上。
貝隆達手沒停,但從動作上也能看出來她硬生生吞回了還沒說出口的話。她在極力控製自己,保持低調?侍祭們總在大聖母麵前低眉順眼,假裝自己不存在,這總是會讓默貝拉十分震驚。她們像是若有若無。即便是默貝拉已經結束了試用階段,獲得高級身份,仍然沒能學會真正做到這點。貝隆達也這樣?
歐德雷翟嚴厲地看著默貝拉說:“我知道你心裏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你對我們的獻身和投入程度也有所保留。很好。我不會對此擅加評論,因為,大致上,你的有所保留和我們任何人所做的保留並沒什麽太大區別。”
坦率。
“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告訴你,區別就在責任感。我對我的姐妹會有責任……隻要它還存在,我就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些責任十分重大,有時候我會用帶有偏見的眼光看待它。”
貝隆達吸了吸氣。
歐德雷翟似乎沒太在意,因為她自顧自接著說:“暴君時代之後的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會不知為什麽變得有點尖酸刻薄。與你們尊母的接觸對這一點著實沒有什麽積極的改善作用。尊母們身上似乎有種死亡的惡臭與頹廢,而且還在向下滑落,直至死一般的沉寂中。”
“你為什麽現在和我說這些?”默貝拉的聲音裏透著恐懼。
“因為,不知道為什麽,尊母中最糟糕的那種頹廢似乎並未沾染到你。也許是源於你自發的天性。不過,離開伽穆後,這種天性被削弱了一點。”
“那是你們的功勞!”
“我們隻是把你的狂野取走了一點,讓你更能平衡些。這樣,你才能活得更長久、更健康。”
“我首先得先活過這場試煉!”她朝著身後的桌子歪了歪頭。
“我希望你能記住平衡,默貝拉。內環境穩定。明明有其他選擇,有些人卻還是選了自殺,都是瘋狂在作祟。她們的內環境失控了。”
默貝拉看向地麵的時候,貝隆達插嘴說:“仔細聽好,你這個傻瓜!她在盡全力幫你。”
“好了,貝爾。這是我倆之間的事。”
默貝拉還是繼續盯著地板,歐德雷翟說:“現在是大聖母在給你下命令。看著我!”
默貝拉猛地抬起頭,雙眼直盯著歐德雷翟的眼睛。
這個技巧歐德雷翟並不常用,但通常結果非常好。侍祭可能會因此被震懾得情緒十分激動,然後就可以教她們如何處理情感的過度反應。與恐懼相比,默貝拉似乎更像是被激怒了。非常好!現在到了需要小心謹慎的時候。
“你抱怨說你的教育進度太慢了,”歐德雷翟說,“你的教育一直是按照我們認為最符合你需要的進度進行的。我們給你選的關鍵老師都是穩重型的,沒有一個是衝動型。我的指示很明確:‘不要一下子給你太多的能力。不要一下打開能力的閘門,那種洪水般的力量也許不是你能處理的。’”
“你怎麽知道我能處理多少?”她仍然怒氣衝衝。
歐德雷翟隻是笑了笑。
歐德雷翟一直不說話,默貝拉卻顯得慌了。她是不是在大聖母麵前出醜了?何況邊上還有鄧肯和其他那些人。太丟人了。
歐德雷翟提醒自己,讓默貝拉過於關注自己的脆弱並不好。那麽做對於現在的情況來說將是個糟糕的策略。沒必要激惹她。她的感覺敏銳、準確,能將自己融入當時情況所需的狀態中。她們擔心,這可能源於驅動她的那種動機:即總是去選擇阻力最小的那條路。不能這樣。現在就讓她誠實、完滿!這是貝尼·傑瑟裏特教育的終極工具。是將侍祭和老師捆綁到一起的經典技巧。
“我會陪你一起度過香料之痛。如果你失敗了,我會很悲痛。”
“鄧肯呢?”她眼裏有淚光閃爍。
“如果有他能幫上忙的,我一定會允許他幫助你。”
默貝拉抬頭看向那一排排座位,有那麽一小會兒,她的目光鎖定了艾達荷的雙眼。他微微抬起手,而塔瑪拉尼將手放在他肩膀上,製止了他。
她們也許會殺了我的摯愛!艾達荷想。我難道必須坐在這裏眼睜睜看著這一切?但歐德雷翟剛才已經說過允許他提供幫助。現在已經無法再阻止這件事。我必須信任達爾。可是,眾神在下!她不知道我的悲痛有多深,如果……如果……他閉上了眼睛。
“貝爾。”歐德雷翟的聲音裏有種舍棄感,仿佛刀刃般鋒利又脆弱。
貝隆達拉著默貝拉的胳膊,領著她上了桌子。桌子輕輕動了幾下適應著她的重量。
這是真正的墜落之路。默貝拉想。
她隻是稍稍感到似乎有人在她身上係上了帶子,四周也有人在活動著,在有目的地做著什麽。
“這是常規操作。”歐德雷翟說。
常規?默貝拉憎恨變成貝尼·傑瑟裏特必須做的這些常規操作,所有那些學習、聽講、對監理做出的回應,等等。她尤其厭惡強製限定那些她認為該是合格的反應,但在那些眼睛的注視下是不可能逃脫這些限製的。
合格!多麽危險的詞。
這種認識正是她們所搜尋的。正是她們的侍祭需要擁有的能力。
如果你感到厭惡,那就做得更好。把你的厭惡當作指引;精準定位你所需要的,然後以它為導向。
她的老師們如此直接地在她的行為中看到了這種事實,多麽偉大的一件事!她也想要這種能力。哦,她太想要了!
我在這方麵必須做到優秀。
這是任何尊母都可能會嫉妒的事情。她看到自己突然有了雙倍視野:貝尼·傑瑟裏特的和尊母的。一種令人膽寒的洞察力。
有一隻手觸碰她的臉頰,動了動她的頭,然後拿開了。
責任。我就要學習她們說的“一種新的曆史感”。
貝尼·傑瑟裏特的曆史觀讓她著迷。她們怎麽看到多重過去的?是沉浸在更宏大的時間表裏的某種東西嗎?想要成為她們中一員的**力充滿了全身。
這就是我學習的時刻。
她看到一個口腔注射器在她的嘴部上方就位,貝隆達的手掌控著它。
“我們的聖杯就在我們的頭腦之中。”歐德雷翟說過,“如果它為你所有,要小心對待它。”
注射器碰到了她的唇。默貝拉閉上雙眼,感覺到有手指打開了她的嘴。冰冷的金屬觸碰到她的牙齒。記憶中歐德雷翟的聲音響起。
避免過度。矯枉過正,你就會永遠麵對一團糟的狀況,會總是覺得有必要去糾正一下,再糾正一下。會搖擺不定。極端狂熱往往會創造出搖擺不定。
“我們的聖杯。它具有線性的特性,因為每個聖母都裝載著同樣的意誌。我們要一同讓它永久傳下去。”
苦澀的**湧進她的嘴裏。默貝拉**性地吞咽了下去。她感到有股火焰從喉嚨直燒到胃裏。除了燒灼感沒有痛苦。她在想這是不是就是極限了。現在她的胃隻感覺溫暖而已。
慢慢地,如此緩慢,以至於過了幾秒鍾她才意識到,這種溫暖在向外流出。到達她的指尖時,她感到全身開始**。她的背劇烈彎起,以至於整個人滾下了墊著的桌子。有什麽柔軟卻結實的東西取代了嘴裏的注射器。
聲音。她聽到了,也知道人們在說話,但分辨不出是什麽話。
她集中注意力仔細聽著各種聲音,這時,她意識到她失去了與身體的聯係。在某個地方,她的身體在扭動翻滾著,伴隨著痛苦,她已經不再是其中的一部分了。
一隻手碰到了另一隻手,然後緊緊地握住。她認出了鄧肯的觸碰,接著突然感受到了她的身體和痛苦。伴隨著每次大口的呼氣,她的肺都痛苦萬分。吸氣的時候卻沒有這種感覺。然後她的肺似乎變得扁平,再也不能充分鼓起了。她在肉體內的存在感變成了一條細線,這條線曲折穿行過許多人。她能感覺到周圍的其他人,有太多的人,多到這間小小的環形場地根本無法盛下。
另一個人類飄進視野。默貝拉感覺自己在製造廠飛船內……在太空中。飛船很原始。有太多的手動操控裝置。還有太多閃閃發光的指示燈。一個女人在操控著,她身材嬌小,身上浸著汗漬,顯得不太整潔。一頭長長的棕發用發簪綁了起來,發簪上更淺色的縷縷發絲垂在她窄窄的臉頰上。她隻穿著單衣和一件紅、藍、綠相間的鮮豔短裙。
機械。
能意識到就在眼前的空間之外還存在著巨大的機械。這個女人的衣著與機械單調勞作的氛圍形成了鮮明對比。她在說話,嘴唇卻沒有移動。“你,聽著!到你接管這些控製裝置的時候,別弄毀了。我是幫你避免變成摧毀者的。知道嗎?”
默貝拉想要說話,但是發不出聲音。
“別這麽大聲喊,孩子!”女人說,“我聽得到。”
默貝拉想要把注意力從這個女人的身上移開。
這是什麽地方?
一個操作員、一間巨大的倉庫……工廠……一切都是自動化的……各種連線交織在一起變成了一張大網,連接著這片操縱複雜的小小空間。
默貝拉想要低語,她張嘴問道:“你是誰?”結果卻聽到自己在咆哮。震得她的耳朵很疼!
“別這麽大聲!我是你的默哈拉向導,是幫你避開摧毀者的人。”
杜爾保佑!默貝拉想。這不是什麽地方;這是我!
想到這裏,控製室消失了。她變成了虛空中的來客,被迫永不得寧靜,永遠不得發現避難所,一刻也不停歇。除了她自己飛速的思想,一切都變成了非物質。她沒有實質,隻有她還能意識到的一縷縷堅守之意。
我用迷霧構建了自己。
其他記憶來臨,一點點、一片片的經曆,她知道那不是她自己的經曆。一張張臉對她獰笑著,讓她不得不注意,但是飛船控製室內的女人把她拽到了一邊。默貝拉知道有必要按一致性把它們排列起來,但是做不到。
“這些是你過去的生活。”這是飛船控製室內的女人在說話,但她的聲音恍如畫外音一般很遙遠,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我們是做出過惡行之人的後裔,”女人說道,“我們不願意承認在自己的先祖中存在著野蠻人。但一個聖母必須承認這一點。我們別無選擇。”
默貝拉天生就有種技能,可以隻想她目前遇到的問題,就像現在這樣。為什麽我必須……
“勝利者才有資格繁衍。我們是他們的後裔。勝利經常需要付出極大的道德代價才能獲得。野蠻甚至根本無法形容我們的祖先所做過的那些事。”
默貝拉感到一隻熟悉的手撫摸著她的臉頰。鄧肯!這撫摸重新帶來了痛楚。哦,鄧肯!你把我弄疼了。
透過疼痛,她感受到了展示在她麵前這些生命的間隙。那些拒絕向她展示的東西。
“目前還隻是你有能力接受的,”那遙不可及的聲音又說,“其他的等你更強一點才會出現……如果你能活下來的話。”
選擇性篩選。歐德雷翟的話。必要性會敞開大門。
連續不斷的哭號聲從其他那些若有若無的存在傳來。挽歌:“看見了嗎?看見忽視常識會發生什麽了沒有?”
痛苦加深了。她無法逃避。每一絲神經都在火焰上炙烤著。她想哭,想尖叫著喊出威脅性的話,想哀求得到幫助。震顫的情感伴隨著痛楚,但她顧不上了。一切都沿著千鈞一發的生存之線發生。這條線可能會斷!
我要死了。
這條線在逐漸拉長。就要斷了!抵抗是毫無希望的。肌肉並不聽從命令。也許她已經根本沒什麽肌肉了。反正她也不想要這些東西。因為那都是痛苦。這就是地獄,永無止境……即使這條線斷掉,痛苦依然會繼續。火焰沿著這條線在燃燒,舔舐著她的意識。
一雙手在搖晃她的肩膀。鄧肯……別。每一次動作都帶來難以想象的疼痛。稱為香料之痛真是名副其實。
這條線不再拉長,正在向回收,在縮小。它變成了很小的一件東西,一段如此敏感的疼痛,似乎其他任何事都不存在,唯有痛苦填滿著她的世界。她的自我感覺開始變得模糊,透明……越來越透明。
“你能看見嗎?”她的默哈拉向導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我看見了一些東西。
說看見並不確切。那是種很遙遠的感覺,她能意識到其他的存在。其他片段。封存在失去生命的皮膚內的其他記憶。它們在她身後連成一片,向遠方延伸,她無法判斷有多長。還有半透明的霧。霧氣偶爾仿佛被撕裂一般散開一些,她就能瞥見各種事件。不……不是事件本身。是記憶。
“共享視野,”她的向導說,“你看見我們的先祖做了什麽。他們敗壞聲譽,犯下你能想到的最嚴重的罪行。不要說什麽時勢使然,那隻是借口!隻須記住:世上沒有無辜者!”
醜惡!醜惡!
她一個也抓不住。一切都變成了映像和撕裂的濃霧。她知道有什麽地方藏著她也許能獲得的榮耀。
那裏沒有這種痛苦。
就是這樣。那會是何等榮耀!
榮耀的條件在哪裏?
有嘴唇在觸碰她的額頭,她的嘴。鄧肯!她伸出手。我的手自由了。她的手指滑進了記憶中的頭發。這是真的!
痛苦逐漸消退。這時她才意識到她熬過的痛苦是語言無法形容的。痛苦?它灼燒靈魂,將她重塑。一個人進去,出來時已是另一個人。
鄧肯!她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正是鄧肯的臉,就在上方。我還愛他嗎?他在這裏。他是我在最黑暗時刻的明燈。但是我愛他嗎?我還理性嗎?
沒有答案。
歐德雷翟在視線之外的某個地方說:“把她身上那些衣服脫掉。毛巾。她全身都濕透了。再給她拿件合適的長袍來!”
有人碎步疾跑的聲音響起,然後歐德雷翟又說道:“貝拉,很高興告訴你,雖然你費盡了心力,但已經做到了。”
她的聲音裏透著種興高采烈的情緒。她為什麽這麽高興?
責任感在哪裏?應該在我的頭腦裏感覺到的聖杯在哪裏?回答我,誰都行!
但是飛船控製室裏的女人已經消失了。
隻有我了。我記得那可能連尊母都要顫抖的殘暴。她想了一下聖杯,它不是一件東西,而是一個問題:如何正確地在各種選擇中保持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