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分是一個更敏感、意義更為重大的問題。

她聽到腳步聲逼近,轉過身,看見保羅從山洞深處走了出來,身後跟著一臉淘氣的契尼。

還有一件事,傑西卡想,保羅應警惕他們的女人。這些沙漠女子當不了公爵夫人,做小妾還可以,但當不了妻子。

接著,她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不禁暗自思忖:我是不是已經被他的計劃影響了?她意識到自己的思維模式早已受到了別人的擺布。我隻想到皇室婚姻的需要,卻沒有想一想自己也是個小妾。但是……我不隻是小妾而已。

“母親。”

保羅停在她麵前,契尼站在他身旁。

“母親,你知道他們在那裏幹什麽嗎?”

傑西卡看著兜帽下他那雙黑色的眼睛。“我也想知道。”

“契尼帶我去看了……因為我應該去看,他們需要我的……允許才能稱水。”

傑西卡看著契尼。

“他們在提取詹米的水,”契尼說,細細的聲音透過鼻塞傳出,“這是規矩:肉體屬於個人,但他的水屬於部落……除非他是戰死的。”

“他們說這水是我的。”保羅說。

傑西卡突然警惕起來,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戰死者的水屬於勝者,”契尼說,“因為決鬥雙方不能穿蒸餾服,必須在露天戰鬥。勝者理應收回他的水,來彌補在決鬥中失去的那部分。”

“我不想要他的水。”保羅喃喃道。他感到自己的心眼看到了無數不安的畫麵,它們同時映現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也是這些畫麵的一部分。他不清楚該怎麽做,但有一件事他能肯定:他不想要這些從詹米肉體中提取出的水。

“那是……水。”契尼說。

傑西卡感到很驚奇,一個簡單的詞——“水”,但契尼念出它的方式卻意味深長。傑西卡腦海中出現一條貝尼·傑瑟裏特的格言:“生存能力就是在陌生的水域中遊泳。”傑西卡想:我和保羅如果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須在這些陌生的水域中找出水流和它們的模式。

“你要接受這些水。”傑西卡說。

她分辨出自己的說話腔調。她曾用這種語調跟雷托公爵講過一次話,告訴她那已故的公爵,他必須支持一項可疑的投資,並為此接受一筆錢——因為錢可以維持厄崔迪的權勢。

在厄拉科斯,水就是錢。這一點她非常清楚。

保羅保持沉默,隨即明白自己會按她的命令去做。不是因為那是她的命令,而是因為她說話的語氣迫使他重新考慮。如果拒絕接受水,就意味著拒絕接受弗雷曼的習俗。

保羅隨即想起嶽醫生那本《奧天聖經》中的話,出自467號經文,他說道:“一切生命起源於水。”

傑西卡盯著他。他怎麽會知道這句話的?她暗自思忖。他還沒有學過秘籍。

“是這麽說的,”契尼說,“神聖的真理。《夏-納馬》中說,水是萬物中第一個被創造出來的。”

傑西卡突然渾身顫抖起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什麽原因(這更加讓她感到不安)。她扭過頭,掩藏自己的困惑。就在這時,她看到了日落的景象。太陽沉入地平線之時,一大片繽紛絢麗的顏色溢滿了天空。

“時辰已到!”

是斯第爾格,他的聲音回**在洞穴中。“詹米的武器已被銷毀,他已受到夏胡魯的召喚。是夏胡魯製定了月盈月虧,讓月亮逐日變小,最後變成凋殘的彎鉤。”斯第爾格放低聲音,“詹米也是如此。”

沉寂像一塊毯子壓在岩洞上。

傑西卡看見斯第爾格的灰色身影如鬼魅般在黑暗洞穴內移動。她回頭看了一眼盆地,感到一絲涼意。

“詹米的朋友們,請過來。”斯第爾格說。

傑西卡身後的人動了起來,在洞口拉起一副簾子,山洞深處的頂上點上了一隻球形燈,黃色的光線照亮了移動的人影。隻聽見衣袍沙沙作響。

契尼邁開一步,像是被光線拉動了一樣。

傑西卡彎腰貼近保羅的耳朵,用家族密語說道:“學著他們,他們怎麽做,你就怎麽做。隻是一次簡單的儀式,為了撫慰詹米的靈魂。”

沒那麽簡單,保羅想。他感覺自己的意識正不住地扭動,像是要奮力抓住某樣不斷移動的東西,想按住它,讓它停止動彈。

契尼溜回傑西卡身邊,抓住她的手。“這邊來,薩亞迪娜,我們必須和他分開坐。”

保羅看著她們遠離,進入黑暗之中,隻留下他一個人,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安裝簾子的那些人走到他身邊。

“這裏來,友索。”

他任由自己受人引領,被他們推入人群圍成的圈子內。斯第爾格正站在圈子裏,頭頂的球形燈照著他,在他身旁的岩石地麵上放著一個彎曲帶棱角的包裹,上麵蓋著一件長袍。

斯第爾格打了個手勢,眾人便蹲了下來,衣袍沙沙作響。保羅與他們一起蹲下,同時注視著斯第爾格,頂上的球形燈照在他臉上,讓他的眼睛看上去像是兩個窟窿,脖子上的綠紗巾也被照得發亮。保羅把注意力轉向斯第爾格腳邊用長袍蓋著的包裹上,認出了從布料裏伸出的巴厘琴的琴把。

“聖語有雲,一號月亮升起之時,靈魂將離開塵世,留下軀體的水,”斯第爾格說,“今晚,當我們看到一號月亮升起時,誰將會被召喚?”

“詹米。”全人齊聲回答。

斯第爾格腳後跟一撐,轉了一大圈,目光掃過每個圍觀者的臉。“我是詹米的朋友,”他說,“當鷹式飛機在巨岩洞向我們俯衝時,是詹米把我救到了安全之地。”

他朝身邊那堆東西彎下腰,掀起長袍。“作為詹米的朋友,我拿走這件長袍——這是首領的權力。”他把長袍批在肩上,直起身來。

此時,保羅才看見露出來的那堆東西:一件閃閃發光的銀色蒸餾服,一個破舊的水盆,一條紗巾包裹著的小冊子,一把沒了刀刃的晶牙匕刀把,一把空刀鞘,一個折疊背包,一個定位羅盤,一個密碼器,一個沙槌,一堆拳頭大小的金屬鉤子,一小包雜物,看起來像是一把包在布裏的小石子,一捆羽毛……還有那把巴厘琴,就擺在折疊背包旁。

這麽說,詹米也彈巴厘琴,保羅想。這把樂器讓他想起哥尼·哈萊克,想起失落的往昔。在過去看到的那些未來中,保羅見到過一些路徑,他可能會再次見到哈萊克,但這些重逢的景象少之又少,且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這讓他非常困惑。這些不確定因素讓他驚訝,那是否意味著如果我做出……也許會做的事,可能會毀掉哥尼……或者會使他重生……或者……

保羅吞咽了口口水,搖搖頭。

斯第爾格再次彎腰湊向那堆東西。

“這些給詹米的女人和侍衛。”他一麵說,一麵拾起那包石子和那本書,放進自己的衣袍中。

“首領的權力。”眾人齊聲道。

“詹米喝咖啡的盆子,”斯第爾格說,他拿起那個扁平的綠色金屬盆,“在回到穴地,舉行適當的儀式時,交給友索。”

“首領的權力。”眾人齊聲說。

最後,他拿起晶牙匕的刀把,站起身。“獻給喪原。”他說。

“獻給喪原。”眾人齊聲回應。

傑西卡也在圓圈中,蹲在保羅對麵。她點了點頭,認出了這種儀式的古老淵源,心裏想:這是愚昧和知識、野蠻和文明之間的碰撞。我們對死者有一套莊嚴的儀式,他們的葬禮就是源自於此。她看了看對麵的保羅,暗自思忖:他看出來了嗎?他知不知道該怎麽做?

“我們是詹米的朋友,”斯第爾格說,“我們不會用淚水為死者送行。”

保羅左邊一個長著灰色胡子的人站起來。“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走到那堆遺物旁,拿起密碼器,“在雙鳥受到圍困時,我們的水降到了最低儲備,是詹米分出了他的水。”說完,那人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

我是不是應該說自己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羅暗想,他們希望我從那堆東西中拿走某樣東西?他看到人們把臉轉向他,又再轉開。他們確實這麽希望!

保羅對麵又有一人站起,走到背包旁,拿起了定位羅盤。“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他說,“當巡邏隊在涯角追上我們時,我受了傷。是詹米把他們引開,受傷的人才得以獲救。”他回到圈子裏他的位置上。

人們的臉又一次轉向保羅,他看到他們期待的表情。他不由得低下頭。一隻胳膊肘戳了戳他,一個聲音輕聲道:“你想給我們帶來毀滅嗎?”

我怎麽能說自己曾是他的朋友呢?保羅暗問。

又有一個人從保羅對麵站起,那人的臉隱在兜帽下,走進燈光下。保羅立即認出,那是他的母親。她從那堆東西裏拿起一塊手巾。“我曾是他的朋友,”她說,“當他身上的眾神之靈看到真理時,靈魂退卻,饒了我兒子的命。”她回到她的位置上。

保羅想起決鬥後他母親對他說的那句略帶輕蔑的話:“殺人的滋味如何?”

他又一次看到人們的臉轉向他,感到人們的憤怒和恐懼。保羅腦海中閃過母親給他看過的一本縮微圖書中的話,那書講的是“祭奠死者的儀式”。他知道自己必須做些什麽了。

保羅慢慢站起身。

圈子裏的人都舒了一口氣。

保羅走進圓圈中央,他感到自己變小了。仿佛他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要在這裏找回來。他彎腰從那堆遺物上拾起巴厘琴。琴弦碰到了那堆東西上的什麽物件,發出一聲輕柔的聲音。

“我曾是詹米的朋友。”保羅低聲道。

他感覺眼眶中熱淚滾滾,於是努力抬高聲音。“詹米教會我……殺……殺戮……是要付出代價的。我真希望能更了解詹米一點。”

他像瞎子般踉踉蹌蹌回到他在圓圈中的位置上,跌坐在岩石地麵上。

有人輕聲道:“他流淚了!”

這句話迅速傳遍整個圓圈裏的人:“友索把水送給了死者!”

他感覺到一根根手指觸摸著他濕潤的臉頰,聽到敬畏的低語聲。

傑西卡聽著這些聲音,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她意識到,一定有什麽可怕的禁忌不準他們流淚。她把心思集中在那句話上:“他把水送給了死者。”眼淚——是給予影子世界的禮物。毫無疑問,眼淚是神聖的。

在此之前,這個星球上的任何東西——販水商,當地人幹燥的皮膚,蒸餾服,或是嚴格的用水紀律——都不曾讓傑西卡如此深刻地領悟水的終極價值。水在這裏比其他所有東西都更為寶貴——水就是生命,各種象征和儀式都以它為核心。

水。

“我摸到了他的臉,”有人小聲說,“我摸到了賜禮。”

起初,觸摸他臉頰的手指使保羅感到害怕,他不由得緊緊抓住冰冷的巴厘琴琴把,感受著深深勒入掌心的琴弦。後來,他看見那一雙雙手後的臉龐——眼睛大睜,一臉驚奇。

不久,那些手收了回去,葬禮重新開始。但此時,保羅和眾人之間出現了一道微妙的空間,他有點猶豫不定,全隊人都退後了一步,以距離來表達一種敬畏。

儀式在低沉的頌歌中結束:

滿月在召喚汝——

汝將晉見夏胡魯;

紅色的夜,揚塵的天,

汝浴血而亡。

我們向圓月祈禱——

好運因你悠長。

在那堅實的大地上,

我們一定會找到

一心探求的寶藏。

斯第爾格腳邊隻剩下一個鼓鼓囊囊的袋子。他俯下身子,手心按著它。有人走到他身旁,在他邊上蹲下。保羅從兜帽的陰影下認出了契尼的臉。

“詹米攜有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碼的水,都屬於部落,”契尼說,“現在,在薩亞迪娜麵前,祝福這水。Ekkeri-akairi,這就是那水,屬於保羅-穆阿迪布的水!Kivi a-kavi,就這麽多了。Nakalas!Nakelas!可以量,可以數。ukair-an!心跳聲,jan-jan-jan,來自我們的朋友……詹米。”

意味深長的沉默猝然而至,契尼轉過身,盯著保羅。過了一會兒,她說道:“我是火焰,汝即是煤;我是露珠,汝即是水。”

“比拉凱法。”人們齊聲道。

“這些水屬於保羅-穆阿迪布,”契尼說,“願他為部落守護它,保存它,不要因粗心大意而失去它。願他在需要的時候,慷慨地使用它。願他在為部落捐軀時,無私地奉獻它。”

“比拉凱法。”人們齊聲道。

我應該接受這些水,保羅想。他慢慢地站起身,走到契尼身旁。斯第爾格退後一步,給他讓出地方,同時輕輕從他手中接過巴厘琴。

“跪下。”契尼說。

保羅跪在地上。

她引導保羅的雙手,讓它們伸向水袋,放在袋子富有彈性的表麵上。“部落把這些水托付給汝,”她說,“詹米離開了它,安心地把它拿去吧。”她拉著保羅,和他一起站起身。

斯第爾格把巴厘琴遞還給他,同時伸出一隻手,掌心裏放著一堆金屬圈。保羅看著它們,發現它們大小不一,在球形燈的照耀下閃著光芒。

契尼拿起最大的一個指環,舉在一根手指上。“三十升。”她說。接著一個接著一個地拿起別的指環,把每一個都舉起來給保羅看,嘴裏數著,“兩升,一升,七碼。三十二分之三碼。一共是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碼。”

她把它們舉在手指上,讓保羅看清楚。

“你接受它們嗎?”斯第爾格問。

保羅咽了口口水,點點頭:“接受。”

“過一會兒,”契尼說,“我教你怎麽把它們拴在一條手巾上,這樣一來,在你需要保持安靜時,它們就不會哢嗒作響,暴露你的行蹤。”她伸出手。

“你願意……替我保管它們嗎?”保羅問。

契尼轉過頭,驚訝地看著斯第爾格。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們的友索,保羅-穆阿迪布,還不了解我們的習慣,契尼,就替他保管計水器吧,等教會他怎麽攜帶它們,就還給他。”

她點點頭,從長袍下拉出一條布帶,把指環串在上麵,接著在布條的上下方各打了一個複雜的結,猶豫了一下,最後把它們塞進長袍下的袋子裏。

有什麽事我沒明白,保羅想。他感到周圍的人把這事當成了滑稽的事,都在取笑他。他在心裏把剛才的事與預知的記憶聯係起來:把計水器交給一個女人——這是一種求愛方式。

“司水員。”斯第爾格說。

隊伍中一陣沙沙的衣袍聲,兩個人走了出來,抬起水袋,斯第爾格取下球形燈,領頭往山洞深處走去。

保羅隨著人潮往前走,他緊跟在契尼身後,同時注視著岩壁上忽閃的燈光、舞動的影子。雖然眾人保持沉默,但他能感到隊伍滿含著期待,情緒高漲。

傑西卡被熱情的手拉到隊伍後,被擁擠的人群包圍,她壓下一時的恐慌。她已經認出了這種儀式的片段,也辨別出了談話中零星的恰科博薩語和博塔尼·吉布語。她知道,這些看似簡單的時刻,隨時可能爆發出瘋狂的暴力行為。

Jan-jan-jan,她想,走——走——走。

就像一場完全不受大人控製的兒童遊戲。

斯第爾格在一堵黃色的岩壁前停下腳步,他按下一塊凸起的岩石,岩壁悄無聲息地在他麵前滑開,露出一條不規則的裂縫。他領頭鑽了過去,經過一個蜂窩狀的格子牆壁。保羅走過格子時,感到一股涼風撲麵而來。

保羅轉過頭,麵帶疑惑地看著契尼,拉了拉她的手臂。“這空氣感覺很濕潤。”他說。

“噓……”她小聲說。

但他們後麵有個人說道:“今晚捕風器裏水汽真不少,是詹米在告訴我們,他感到滿意。”

傑西卡鑽過密門,聽見它在身後關上了。她看到前麵的弗雷曼人在經過格子牆壁時走得很慢。當她走到它對麵時,她感覺到了潮濕的空氣。

捕風器,她想,他們在地表的某個地方藏著一台捕風器,通過管道把空氣送到下麵這個比較涼爽的地方,並借此凝聚空氣中的水汽。

他們通過另一道石門,門上也有格子工事。門在他們身後關上,吹在他們背上的那股空氣,帶著傑西卡和保羅能明顯感覺到的水汽。

隊伍最前方,斯第爾格手上球形燈的光線漸漸下沉。不久,保羅感覺到腳下出現了階梯,拐向了左下方。光線反射回來,照在一片戴著兜帽的腦袋上,人群沿著階梯盤旋而下。

傑西卡感覺到周圍的人緊張起來,一種沉默的壓力帶著緊迫感,壓迫著她的神經。

台階到了頭,隊伍通過另一道矮門,球形燈的燈光被一片巨大的空間吞沒,上方是彎曲的天花板。

保羅感到契尼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臂上,寒冷的空氣中,他聽見微弱的滴水聲。在這座水之聖殿中,這些弗雷曼人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我在夢中見過這個地方,他想。

這念頭既讓他安心,又讓他感到不安。就在這條路的前方不遠處,狂熱的弗雷曼人以他的名義,在整個宇宙中砍殺出一條血淋淋的路。厄崔迪的黑綠戰旗將成為恐懼的象征,瘋狂的戰士高呼口號,衝向戰場:“穆阿迪布!”

決不能,他想,我決不能讓這種事發生。

但他能感覺到體內強烈的種族意識,源自他自身的可怕目的。他還意識到,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這龐然大物改道而行。它正在慢慢積聚力量和能量。就算他現在死去,他母親和未出世的妹妹也會將此事繼續下去。除非集合在這裏的所有士兵在此時此刻一命嗚呼——包括他自己和他母親——才能阻止這事的發生。

保羅看著四周,看見隊伍排成一隊向外延伸。他們推著他向前,讓他靠在一個就著岩石雕鑿而成的矮牆上。矮牆對麵,在斯第爾格手中燈的照射下,保羅看見一片黑色的平靜水麵。它延伸向遠方的黑影中——又黑又深——遠處的岩壁隱約可見,或許有一百米遠。

在濕潤的空氣中,傑西卡感到臉頰和前額的幹燥皮膚鬆弛了下來。水池很深,她能感到它的深度,她極力克製,沒有把手伸入水中。

左邊響起一聲濺水的聲音,她沿著陰影中的弗雷曼隊列看去,見保羅站在斯第爾格身旁,正和司水員一起把水袋中的水通過一個流量計,倒入水池中。流量計裝在水池邊緣,是個灰色的圓孔。水流經過時,發光的指針也隨之移動。指針停在了三十三升七又三十二分之三碼的刻度上。

水計量得真準,傑西卡想。她注意到,在水流過之後,水表的水槽壁上沒有留下任何水漬。這些水流過槽壁,卻沒有任何附著力產生。透過這件小事,她看出弗雷曼人擁有的高超技術:他們是完美主義者。

傑西卡沿著矮牆,走到斯第爾格身旁。人們禮貌地給她讓路。她注意到,保羅的眼神中有一絲畏縮,但現在這座神秘的巨大水池已經占據了她的思想。

斯第爾格看著她。“我們中曾有些人需要水,”他說,“可就算他們來到這裏,也不會碰這裏的水,你知道嗎?”

“我信。”她說。

他望著水池。“我們這裏有三億八千多萬升水,”他說,“我們築了這堵牆,把它與小小造物主隔開,隱藏並保護起來。”

“一座寶庫。”她說。

斯第爾格舉起球形燈,直視她的眼睛。“它比寶庫更為貴重。我們有數以千計這樣的貯水池,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全部水池的所在地。”他昂起頭,歪向一邊,球形燈的黃色光線投射到他的臉龐和胡須上。“聽見聲音了嗎?”

他們側耳傾聽。

捕風器凝聚的水滴落在水池裏,聲音回**在整個空間裏。傑西卡看到全隊人都全神貫注地聽著,沉浸其中。隻有保羅似乎在作壁上觀。

對保羅來說,這聲音仿佛時間的嘀嗒聲,他感覺時間正一分一秒地過去,永遠也無法再次體驗相同的一刻。他覺得自己必須馬上作出決定,卻又無能為力,無法做出行動。

“已經經過精確的計算,”斯第爾格小聲說,“我們知道總共需要多少水,誤差不超過一千萬升。當我們有了足夠的水之後,就可以改變厄拉科斯的麵貌。”

隊伍中響起一聲低語:“比拉凱法。”

“我們將用綠草固定沙丘,”斯第爾格說道,聲音逐漸大起來,“我們將用樹木和叢林把水固定在土壤裏。”

“比拉凱法。”眾人應和。

“讓兩極的冰川逐年後退。”斯第爾格說。

“比拉凱法。”

“我們將把厄拉科斯建成一個家園——在兩極安裝透鏡融化冰川,在溫暖地帶造湖,隻把沙漠深處留給造物主和它的香料。”

“比拉凱法。”

“再不會有人缺水。井裏、池塘裏、湖裏、河裏,到處都有水可取。水也將流經暗渠,灌溉我們的植物。任何人都能取到水,伸手就可得到。”

“比拉凱法。”

傑西卡感受到這些話語中的宗教色彩,發覺自己本能地產生了一種敬畏之情。他們在憧憬未來,她想,這是他們努力攀爬的那座高峰,是那個科學家的夢想……而這些純真的人,這些庶民,滿腦子轉的都是這個夢。

她想起了列特·凱恩斯,那個皇家的星球生態學家,早已經本地化了。她很想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這是一個足以俘獲人們靈魂的夢想,她能感受到那位生態學家的手筆,這也是一個人們甘願為之犧牲的夢。兒子需要的一項至關重要的要素正是這個:一群有目標的人。這樣的人容易灌輸進滿腦子的宗教狂熱,他們可以變成保羅手中的利劍,為他贏回應得的地位。

“我們現在要走了,”斯第爾格說,“回去等待一號月亮升起,等詹米平安上路,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大家不情願地嘀咕了幾聲,但還是跟著,掉頭沿著水牆,爬上階梯。

保羅走在契尼身後,覺得一個關鍵時刻已經離他遠去,他錯過了作出重大決定的時機,已經陷入了自己創造的神話中。他知道自己以前見過這個地方,那是在遙遠的卡拉丹,他在一次預知夢境的片斷中經曆過這些事。但當時並沒有看到這個地方的全部細節,現在他已經把一切都記錄在了腦中。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天賦也有局限,不由得感到驚訝,於是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他感覺自己是在時間的海洋中衝浪,時而跌進浪穀,時而騎上浪尖,與此同時,周圍的其他波浪此起彼伏,它們表麵載著的東西也時隱時現。

而在這海洋裏,充滿暴力和殺戮的瘋狂聖戰始終聳現在他的眼前,那就像浪濤上的海岬。

隊伍從最後一道門魚貫而出,進入主洞。門被封上,燈光熄滅,洞口的密封罩也取掉了,露出籠罩著沙漠的夜空和星辰。

傑西卡走到洞口幹燥的平台上,仰望滿天的星辰,她們明亮極了,看上去顯得那麽近。這時,她感到隊伍**起來,身後某處響起了巴厘琴的聲音,保羅正哼著一首曲子,聲調中帶著一股她不喜歡的悲愁。

契尼的聲音從洞穴深處的黑暗中殺出:“給我講講你出生地的水吧,保羅-穆阿迪布。”

保羅說:“下次吧,契尼,我向你保證。”

如此悲傷。

“這是一把很好的巴厘琴。”契尼說。

“非常好,”保羅說,“你說詹米會介意我用他的琴嗎?”

他談起這個死人,就好像他還活著,傑西卡想。其中的寓意使她不安。

一個男人的聲音插進來:“詹米很喜歡音樂,真的。”

“那就給我唱一首你們的歌吧。”契尼懇求道。

這小姑娘的聲音充滿了女性的魅惑,傑西卡想,我必須警告保羅,讓他小心他們的女人……越快越好。

“這是我一位朋友的歌,”保羅說,“我想,他現在已經死了,他叫哥尼。他把這支歌稱為晚禱。”

隊伍靜了下來,聽著保羅唱出少年甜美的高音,伴著巴厘琴的琴聲:

在這看見餘燼的時間裏——

金色明亮的太陽消失在薄暮中。

狂亂的內心,濃濃的麝香,

是對愛人的思念。

歌聲撞擊著傑西卡的心房——她突然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感受到自己的肉體和它的需要。她帶著一絲緊張,靜靜地聽下去。

夜是珍珠香薰的安魂曲——

為我們歌唱!

歡笑聲中——

你的眼睛光芒萬丈——

鮮花裝點的戀情,

牽動著我們的心……

鮮花裝點的戀情,

充實我們的希望。

歌聲散去,四周一片寂靜。我兒子為什麽要給這個女孩唱情歌?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生命在她周圍流動,她卻沒有辦法駕馭它們。他為什麽要選這首歌?她不明白,有時候,本能是最真實的。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保羅靜靜地坐在黑暗中,腦中隻有一個念頭:我母親是我的敵人。她現在還不知道,但她的確是我的敵人。她正在一手促成這場聖戰。她生下我,訓練我,但她卻是我的敵人。

進步這個概念起著一種保護機製的作用,使我們不至於害怕未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十七歲生日那天,菲德-羅薩·哈克南在家族競技場上殺死了他的第一百個奴隸角鬥士。來自帝國宮廷的觀察員芬倫伯爵和夫人專程前往哈克南的母星——傑第主星——進行觀禮。當日下午,他們受邀和哈克南的直係成員一起坐在三角競技場的金色包廂中,觀賞這場盛事。

為慶賀這位準男爵的壽辰,也為了提醒全體哈克南人,這位菲德-羅薩乃是指定的爵位繼承人,這一天被定為傑第主星的節日。老男爵已經頒布法令,宣布從這一天的正午到次日正午為休息日。在家族城市哈克,人們費盡心機營造歡樂的氣氛:建築物上旗幟飛揚,麵朝宮廷大街的牆壁都被粉刷一新。

但芬倫伯爵和夫人注意到,一離開主幹道,什麽東西都顯形了:垃圾堆,粗糙的棕色牆壁把倒影投在一個個黑黝黝的水坑裏,還有鬼鬼祟祟、到處亂竄的人。

在男爵的藍牆城堡中,一切都裝點得極為華麗,但伯爵和夫人看得到背後高昂的代價:到處都是衛兵,他們手裏的武器閃著特殊的光澤,受過訓練的人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武器處於頻繁使用的狀態。就算在城堡裏,從一個區到另一個區的常用通道都設上了崗哨。仆人們的走路方式、肩膀的狀態……以及始終警醒的眼神,都顯示出他們曾受過專門的軍事訓練。

“壓力越來越大,”伯爵用密語輕聲對他的夫人說,“男爵剛開始明白,幹掉雷托公爵,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

“改天我一定要給你說說鳳凰浴火重生的傳說。”她說。

他們來到城堡的接待大廳,等著前往家族競技場。這個廳不算大——也許隻有四十米長、二十米寬——但大廳的四牆上有著一些裝飾性柱子,往上慢慢變尖,同時天花板微微拱起,這一切都給人以一種空間很大的錯覺。

“啊,男爵來了。”伯爵說。

男爵沿著大廳走來,因為需要控製浮空器支撐的一身肥肉,所以一路走得晃晃悠悠,就如一隻鴨子般。他下巴上的肉抖個不停;橙色的袍子下,浮空器輕輕搖動。他手上的戒指閃閃發亮,織綴在長袍上的月白火焰石明亮耀眼。

男爵身旁跟著菲德-羅薩,年輕人的一頭黑發燙成一個個發卷,顯得**不羈,卻與下麵那雙陰鬱的眼睛格格不入。他穿著黑色的緊身束腰外衣,一條緊身喇叭褲,小腳上套著一雙軟底鞋。

芬倫夫人注意到這個年輕人走路的姿勢和緊身外衣下的肌肉,心想:這是一個不會讓自己長胖的人。

男爵在他們麵前站定,像抓什麽東西般一把抓住菲德-羅薩的手臂,說道:“這是我的侄兒,未來的男爵,菲德-羅薩·哈克南。”然後,他把自己那張嬰兒般胖嘟嘟的臉轉向菲德-羅薩,“這兩位就是我跟你提到的芬倫伯爵和夫人。”

菲德-羅薩按照禮儀的要求低頭行禮。他盯著芬倫夫人。一頭金發,婀娜多姿,完美的身材裹在一件淡褐色的曳地長裙裏,式樣極其簡單,沒有任何裝飾。伯爵夫人那雙灰綠色的眼睛也盯著他。她身上有一種貝尼·傑瑟裏特的沉著冷靜,讓這個年輕人感到一絲不安。

“嗯……啊……”伯爵說。他打量著菲德-羅薩,“嗯……好個年輕人。啊……嗯……親愛的?”伯爵看了眼男爵,“我親愛的男爵,你說你已經向這位年輕人提起過我們?你說了什麽呢?”

“我跟我侄兒說,皇帝陛下對你十分器重,芬倫伯爵。”男爵說,心裏卻在想:好好記住他,菲德!記住這個偽裝成兔子的殺手——這是最危險的殺手。

“當然!”伯爵說著,朝自己的夫人笑了笑。

菲德-羅薩發現,這個人的言談舉止近乎無禮,差一點有種明目張膽的感覺。年輕人把注意力放在伯爵身上:這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看上去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樣貌十分狡猾,有一雙碩大的黑眼睛,兩鬢斑白。他的動作也非常奇怪,手和腦袋轉向一個方向,說話卻朝著另一個方向,令人難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