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晚上,就在報紙快要付印的時候,這座城市裏的一家大型夜市發生了一起火災。那是一場對於這個城市來說,幾乎從未有過的火災。大火迅速地把那個足有1萬多平方米的露天搭起專供夜市用的長棚化為了灰燼,還有那長棚下麵的所有的攤位和攤位上下所有的貨物。那裏平時客流不斷,那不僅僅是因為露天市場價格便宜,還因為晚上有各種各樣的小吃薈萃於此地。不少人是為了休閑才來這裏的。大火發生的刹那,有數以千計的人都集中在這裏。人們呼喊著向四處逃生,逃生時的擁擠和踐踏的慘狀無異於黃河泛濫時人們疲於奔命的情景。

很快,關於火災的傳言四起,不斷地有死了多少多少人的消息於大街小巷不脛而走。《寧陽都市報》的記者在第一時間內就把消息傳到了報社。當所有的稿件都已編排完畢的時候,已經比平時的付印時間晚了近兩個小時。晚上,正在家裏想好好休息一下的汪洋,在得知了這個消息後,馬上趕到了報社。汪洋堅持即便是讓報紙發行的稍晚一點兒也要把這個消息發出去,以正視聽。因為本來這場大火確實是寧陽曆史上之罕見,但肯定地說,那是因為組織得力,搶救及時,沒造成一個人員傷亡。下半夜兩點多鍾,他才回到家,洗了個澡,沒有去打擾童小舒,而是去了另外的一個房間準備睡上一會兒。就在他似睡非睡的時候,他的手機又一次響了起來,有人告訴他,今天的報紙不僅比預想的要晚,而且還會晚得更多,那是因為用於傳送報紙的龍骨突然斷裂,根本就不能正常工作了。必須采取應急辦法,也就是說必須調動大量人力,人工搬運機器上印好的報紙。汪洋掛斷電話後,又馬上撥通了李楊的電話,讓他立即通知采編係統的編輯記者,還有行政係統的全部管理人員趕到印刷廠參與工作。

汪洋幾乎是在第一時間趕到印刷廠的,在他之後,已接到了通知的人都陸續地打出租車趕到了。輪轉機先開起了一台,而後,都陸續開動了。人們在不斷地忙碌著,報紙出報的時間算是搶回了不少。

天已經大亮,機器已經停止運轉,汪洋感到身心極其疲憊,他先是去印刷廠的浴室洗了個澡,然後走了出來,正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他似乎覺得有些麵熟,他佇立在那裏,想和她說話,那個人走了,顯然,她是去女浴室洗澡的。他沒能來得及問那個人是誰。他不太熟悉這裏的職工,因為這裏的不少人都是後來招進來的。可一些老人,汪洋都是認識的,即便是對不上號,也會熟悉他們的麵孔。這個人他不曾見過,可這個人又讓他覺得那樣麵熟。

她會是誰呢?

汪洋沒有回家,單位還有一堆的事在等著他呢。他讓司機把車從印刷廠直接開到了報社。一路上,他的腦子裏不斷地出現剛才見到的那個女人的形象,可又想不起來那個女人究竟是誰?

汪洋走進辦公室沒有多久,就有人進來,這才打斷了他的思維。進來的人是發行公司經理張和:“汪總,我已經把那份我們帶回來的鑒定交給市工商局看過了,可他們說什麽也不相信我們的這份鑒定是真的。他們還是要執意處罰我們。我和他們怎麽說都不行,他們還說現在連媽都可以是假的,造個假鑒定還不容易嗎?”

“太不像話了。”汪洋的手用力地拍在了他的辦公桌上。汪洋在辦公桌前來回走著,他一邊走一邊說道:“我還以為我們拿到了那紙鑒定,也就萬事大吉了呢。現在看來,我就是親自跑一趟也沒有什麽用處。我們隻有走行政訴訟這條道了。”

“那得多長時間,我們等不起呀?”

“等不起也得等,那還能有什麽辦法?”

“汪總,我沒想好,可不可以向市裏匯報一下,讓領導出麵幹預一下?”

“我何嚐不想這樣,我早就找過領導,那天我在宣傳部和部長談這件事的時候,正趕上李凡副書記也在那裏,我還特意又向他匯報了一遍,他當即表示,這是你們之間競爭的事,市裏怎麽好說話。所以我們誰都不能找了,隻能走行政訴訟這條路了。下午我就和大家商量一下,再聽聽大家的意見。你們先去找咱家的法律顧問準備訴狀吧。”

張和離開了汪洋的辦公室,汪洋的腦子裏又一次出現了在印刷廠見到的那個女人的形象。他還是在辦公桌前來回踱著步,可卻總是找不到答案,越是找不到答案,他的思維卻越是抑製不住那快速跳躍的節奏,在逝去的時空中盡情地漫遊。又有人走了進來,那人走動時晃動的身影和腳步聲,依然讓汪洋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汪總。”宋雅欣說道。

汪洋沒有任何反應。

“汪總,汪總。”

汪洋這才把頭轉了過來:“哦,宋雅欣,事情辦的怎麽樣了?”

“沒有任何進展。”

“我不是讓你探討一下換一家開戶行看看嗎?”汪洋著急地問道。

“我是按照你說的意思辦的,可幾家銀行都表示,就是我們到他們那開戶,也很難再給我們貸款。”

“趙處長他們走了嗎?”

“走了。我們已經超出了他們要求我們的還款日期,我按你的意思先打給了他們1000萬,可一點兒也沒感動他們。我聽王有為廠長說,趙處長臨走時還說,如果剩下的錢不還,他們就要起訴我們。”

“真是沒辦法,誰叫新聞紙又變成賣方市場了呢。”汪洋顯得無可奈何。

宋雅欣臨走時,問道:“汪總,那怎麽辦?新世紀公司為我們提供的新聞紙是中斷還是繼續?”

汪洋看了看宋雅欣,說道:“中斷了,又能怎麽辦?”

“那紙款呢?也不能總不付呀。”

“先少付多欠,隻能這樣。”汪洋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道。

汪洋下午就直接去見市委副書記李凡了,他是不請自到的,他不能和書記打什麽招呼,如果打招呼的話,李凡是不會在那裏等著他的,汪洋是這樣認為的。因為此前汪洋就已經和李凡不止一次地提到過關於資金緊張的問題。那時,還沒有造紙廠逼上門來要債的事,隻是關於印刷廠印務能力擴充方麵的事。可當時李凡的態度是非常明確的,那就是要自己想辦法,不要向市裏伸手,現在全國也沒有哪家報紙是靠上邊給錢辦的。其實,汪洋當時不是想讓市裏給錢,隻是想通過領導說話能讓銀行給他們再貸些款,以解決燃眉之急,李凡副書記當然是能聽明白的。可那不止一次的談話,沒有讓汪洋看到一點兒希望。

盡管如此,汪洋還是想到了去找李凡,因為他知道除此之外,他很難再想出什麽別的辦法。汪洋沒有白等,臨近下班的時候,終於見到了李凡,汪洋簡單地把情況又匯報了一遍。最後,他悄悄地走了,那一刻,如同他悄悄地來,他沒有從李凡那裏帶回一點兒讓他和他的同事們高興的消息。汪洋回到辦公室的時候,李楊的辦公室裏已經有人在等著他。汪洋告訴李楊,讓那人過來。走進來的那個人是張恒。

“張總,來找我有事?”汪洋問道。

“走到這裏,就順便上來看看你。”

“看我?我恢複得不錯。”汪洋說到這裏,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麽,就馬上說道:“哦,張總,你送上門來也好,免得我親自去找你。我顧不上這些,你得把那些錢拿走。”說著,汪洋站了起來,準備去開櫃子。

張恒也連忙站了起來,用雙手把汪洋按在了那裏:“你別,別這樣,我是找你有別的事。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就不要再提那件事了,這樣我就已經覺得過意不去了,我給你造成了多少痛苦,你如果再這樣,那讓我今後怎麽麵對你?”

“不行不行,你必須拿走。要不,我就留下五萬,就算是一種補償。”汪洋還是要站起來,卻又一次被張恒強按了回去。

汪洋隻能坐在那裏,說道:“那好吧,等一會兒你走的時候再拿吧。說吧,來找我有什麽事?”

“汪總,咱們都已經很熟悉了,我就不用多說了,自從那天我去醫院看你時,說到你們印刷廠的改製問題後,我就開始感興趣了。怎麽樣?進展如何?我真是想參與其中。”

“那不一定就是塊肥肉呀。”

“肥肉瘦肉我不管,反正是我想參與。”

“怎麽能說肥肉瘦肉你不管呢,做生意總是要賺錢的,不賺錢的生意,那不是幹賺吆喝嗎?”汪洋認真地說道。

“我說汪總,那你說,這個年頭,哪種生意能保證肯定盈利?”

“那也不能讓你賠呀?”

“汪總,你如果肯定知道這是賠錢的買賣,你也就不會幹了,不是嗎?”

“看來,你張總真還有點兒魄力呀。哎,我還想問你,印刷廠改製的進展情況你怎麽知道的這麽快?”

張恒猶豫了片刻,接著說道:“生意圈的朋友多,你隻要對什麽感興趣,那就不愁得不到信息。”

汪洋不好再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就又往下說道:“張總看來有的是錢呀。”

“錢倒不一定多,如果不參與也就罷了,如果要參與的話,我就想成為你們的最大股東,你看可以嗎?”

“那你就別想了,那是不可能的。直說了吧,你就是有錢,我們也不會讓你成為最大的股東,我們一定要控股。”

“那就沒有辦法了,我也隻能做你們控股之外的最大股東。汪總,這一點,我希望你一定要保證我。隻要能做到這一點,我是絕不會忘記你汪總的。所以你就不要再和我提那區區20萬元的事了。”

“張總,你要這樣說,那我就更不能和你談了。坦白地說,我已經對你的資金感興趣了,可我絕不是為了這些。所以你千萬不要和我說這些,如果再這樣說,那什麽都免了,免得留下後患。沒有資金,大不了印刷廠不改製,幹不下去,我不幹這個老總就到頭了。”

“好好好,那就先不說這些,免得耽誤了正事。”

“那我想問你能投多少?”汪洋不依不饒。

“汪總非得探個究竟?那我可以告訴你,2000萬,3000萬,再多一點兒也行。你看怎麽樣?”

張恒要起身告別,汪洋沒有忘記剛才他自己說過的話,他起身要去打開那個鐵櫃,正在他們撕扯的時候,秦南走了進來,汪洋也就沒有再勉強。汪洋站在秦南和張恒之間,說道:“來來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恒大房地產公司的老總張恒。”他又指了指秦南,說道:“這是我們的副總編輯秦南。”

秦南是知道張恒要來見汪洋的,可他並不知道這一刻張恒會在汪洋的辦公室裏,他沒有思想準備,當汪洋介紹他們認識的刹那,秦南沒有把手伸過去,張恒也沒做出應該有的反應。汪洋馬上就反應了過來:“怎麽?你們認識?”

“不認識,不認識,是剛才在你們的辦公室裏等你的時候,已經見過麵了。”張恒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還圓了場。

張恒沒有因為秦南的到來而一改馬上就要告辭的初衷,汪洋和秦南一同把他送到了樓下。

汪洋又一個人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天色已晚,他還沒有回家的意思,童小舒打來電話,想知道汪洋幾點能回去。童小舒的情緒稍微好了一些,那是她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憑借著自身的素質,對自己的情緒不斷做著修正與調整的必然結果。她想到她自己僅僅是處在對孩子離去的悲痛與思念的世界裏,而汪洋除此之外,還承受著比她多得多的工作壓力 ,甚至還要承受關於孩子的身世之謎的情感方麵的痛苦的折磨。於是她才打了這個電話,希望他能早點兒回去,希望自己能為他做點兒什麽好吃的,以緩解精神的緊張。汪洋告訴童小舒還有些事情沒有辦完,還得等一會兒才能回家。

汪洋掛斷電話後,沒有人再來打擾他,他的腦子裏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之中,他總覺得早晨在印刷廠見到的那個女人是他記憶中的一個人,可就是想不起來是在何時何地何種場合與她有過邂逅,他想到應該去問問別人,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可又怎麽去問呢?

此時,他徘徊於辦公室那有限的空間裏,不時地想到那個多少年前在知青農場時的一個女孩兒:

汪洋是那個年代最後一批下鄉的知青,也是最後一批回城的知青。那還是在農村沒有回城的時候,他多年的胃病發作了,讓他疼痛難忍。開始,他還是像往常一樣吃些胃舒平頂一頂就算了事,可那天,當他吃過了幾次藥還都不見好轉的情況下,不得不去醫院就醫。那是一所離他所在的青年農場足有10多公裏遠的鎮衛生院。路上漆黑一片,他被青年農場的戰友們安頓在一輛他當時所在的小隊的唯一一輛兩個輪子的手推車上,往鎮醫院裏趕去。不知道折騰了多久,才趕到衛生院。到了那裏,醫生們正想給他做鋇餐透視的時候,他就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他吐出來的全都是血,而且鮮紅鮮紅。不可能做什麽鋇餐透視了,隻有馬上手術,醫生們根據經驗斷定,汪洋得的是胃潰瘍,之所以大口大口地吐血,那完全可能是因為胃已經穿孔,所以才導致吐血不止。

手術需要血,在十分簡陋的鎮衛生院裏,上哪去籌備血漿呢?這時,一個和大家一同護送汪洋去醫院的女知青把自己的袖子挽了起來,伸出那顯然已經和她的手與臉被陽光曬的黝黑的膚色形成了極大反差的胳膊,說道:“來輸我的血。”

汪洋後來才知道,還正是那個女孩兒的血流進了他的身體,因為在那幾個來人中,隻有她的血是A型血。汪洋的生命在瀕臨垂危的那一刻,得到了最及時的救治,他活了過來。他對她是充滿感激的。汪洋手術後一直住在衛生院裏,並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他隻知道那個女知青並不是和他生活在一個知青小隊。一個多月後,汪洋出院了,他沒有直接回青年農場,而是回到了城裏的家中。他在家休養了三個多月,才又重新回到青年農場,汪洋跑了很遠的路,找到了那個女孩兒所在的知青小隊,那個給他輸過血的女孩兒已經離開了青年農場,別人告訴汪洋,她不再回來了。那時,他才知道大家都管她叫小婷,他也不便於多問,唯恐給那個女知青名譽上帶來什麽麻煩。而在那以後,汪洋幾乎從來就沒有忘記過那個女孩兒。盡管他根本就沒曾和她再有過單獨的接觸。20幾年過去了,汪洋徜徉在這座幾百萬人口的城市裏,就從來沒曾再見到過那個女知青。

這一刻,汪洋想到了她,並不是因為他已經斷定今天見到的這個女人就是當年他在疾病的折磨之中,朦朦朧朧見過了一麵的那個女孩兒。可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就讓汪洋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這些陳年往事。對此,他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晚上回到家時,童小舒最先告訴汪洋,她拿著汪洋做完親子鑒定的結論,也去了市公安局做過DNA親子鑒定,結論同樣是明確的,她和汪小凡之間,同樣不存在親子關係。

童小舒說完這件事的時候,又一次放聲大哭……

這一刻,汪洋更加明白了,和他們生死相依了這麽多年的孩子,居然與他們倆人根本就沒有血緣關係。還是這一刻,汪洋抱住了童小舒,潸然淚下,他自己都說不清楚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盡管他沒有公開地直截了當地指責過童小舒是否有過別樣情感,可就在他知道汪小凡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一刹那,他的心裏畢竟產生過那樣的想法。而此時,盡管他已基本明確了他們精心撫養與嗬護了多年的孩子並不是他們的親骨肉,這件事讓他難以從感情上接受,可在他的潛意識中,還是想讓童小舒感覺得到,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還她以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