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衣店在畢岸等人的眼前,慢慢化為一堆沙礫。周圍的店鋪雖然影響不大,但牆麵、地麵也有裂縫,多多少少需要修整。
所幸這條街上,晚上基本不住人,至少現在,四人可以放心大膽地歇口氣,而不必因為此事可能造成的民眾恐慌而解釋、掩蓋。
胖頭在沙裏埋得久了,有些神誌不清,一會兒嘟囔著叫“老大你別走”,一會兒又叫“老隆”。阿隼則忙著幫他的雙腿推拿活血。
畢岸看著手裏已經破爛不堪的赤盞,臉色陰沉,偶爾歎氣。公蠣的骨頭猶如斷了一般疼痛,轉個身都困難,也不顧上害怕對麵的童男童女了。
待胖頭能夠自己抬腿,阿隼終於開口道:“公子,今晚的情況有些出乎意料。”
畢岸自責道:“責任在我。是我錯估了這個棺材局。”
公蠣聽到“棺材局”三個字,彈跳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發出噝噝的聲音。
畢岸心照不宣,提起他放入大樹後。公蠣恢複人形,晃晃悠悠地走了出來,四腳八叉躺在地上,將腦袋枕在胖頭的大肚子上。
胖頭驚喜道:“老隆,你也在啊?”
公蠣哼了一聲,轉頭問畢岸道:“什麽叫棺材局?”
畢岸道:“我今日曾細細地用腳丈量過,壽衣店前窄後寬,呈狹長之勢,剛好是棺材的形製。不過單單是前窄後寬,並不能說明什麽。”
阿隼若有所思道:“當時的牆壁、屋頂我都看過了,極其厚實,並無夾層,地麵也是實的。”
畢岸道:“壽衣店的房頂左側,有一排明瓦,呈三角形排列,但是明瓦被人刷了黑色,所以在內堂很難發現;後窗是個圓形壽字,同棺材上的圖案幾乎一致,隻是多了些裝飾的花紋。在這個棺材局未啟動之前,它隻是個半成品。”他忽然轉向公蠣,“你見過已經做好但是還沒使用的棺材吧?”
公蠣正滿心懊喪,試圖將鑲嵌在赤盞中的螭吻珮也給摳出來,頭也不抬道:“街口那裏不就是?!沒裝殮的棺材,棺材是不讓蓋上的,斜斜地露出一條縫。”他突然坐直,“你是說——明瓦——”
畢岸點點頭:“這個局隻要未啟動,那麽它便無任何危險,按照民間的說法,它甚至可以聚財。”
阿隼眼露迷惑之色,遲疑道:“那這個赤盞的作用是什麽?”
赤盞已經殘破不堪,赤的腦袋變形嚴重,眼睛不知何時脫落,變成了兩個小黑洞,燈盞猶如被重物胡亂擊打過,凹凸不平,成了一小團扭曲的廢銅爛鐵,看起來一文不值,公蠣的螭吻珮也被牢牢卡住。
畢岸道:“那個赤盞,又叫長生燈,我一直疑惑它的用途,如今看來,長生燈,長生燈,原是放在棺材裏,給死去的人引魂用的,寓意長生不老。”他凝望著已經成為廢墟的壽衣店,“阿隼回頭查一下,這家壽衣店建於哪一年。我猜想,壽衣店的主人,早在數十年前甚至百年之前已經考慮它的用途了。”
公蠣正拿著畢岸的匕首,又是撬又是割,折騰得滿頭大汗,螭吻珮卻像是同赤盞長在了一起一般,無法取出。岸伸手接過,翻弄著看了看,道:“不用費力氣了。”
公蠣痛心疾首,嚎道:“我的螭吻珮!我就這麽一件好的玉佩!”這個螭吻珮原是偷畢岸的,所以他底氣不足,不敢理直氣壯要求畢岸阿隼賠償,不過今日救人有功,覺得過會兒討些賞銀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畢岸道:“日後我幫你弄。你還是留著力氣歇歇吧。”
公蠣頓時覺得渾身疼痛,一下子虛弱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哼哼唧唧地照樣躺在胖頭的肚子上。
阿隼道:“這麽多年,這個棺材局一直好好的,為什麽今天突然啟動?難道是小裁縫之死觸發了他?要不,是那個穿白袍的白胖子?”
畢岸搖了搖頭,道:“赤的兩隻眼睛,是可以伸縮轉動的,這個今日我們試過。我認為,它的左眼控製的是蛇婆油,右眼,則同房間裏的機關相對應。”
當時三人皆在場,畢岸觸動左眼之後,並無什麽反應,估計是裏麵的蛇婆油已經用完。而公蠣當時好奇,執意要觸動右眼,可能無意之中觸發了這個局。
公蠣忙閉上眼睛裝睡。畢岸道:“當時看到赤的眼睛一黑一紅,我便覺得疑惑,隻是大意了,以為是普通的石頭。如今想來,它眼裏的那塊黑色石頭,可能是俗稱地獄之眼的‘鴛鴦石’,樣子平淡無奇,卻能殺人於無形。
“據野史記載,魏晉時期,玉器風靡,采玉行當盛極一時,很多玉工自發組織到昆侖山采玉。當年一隊采玉工在一個廢棄的礦洞中挖到一種像磁石一樣的黑石頭,便有人撿過來玩耍。當地人告誡他們道,這種石頭是‘地獄之眼’,觸之必死。但采玉隊伍之中不乏金石行家,甄別之後斷定,它不過是有些微弱磁性的黑石罷了,對當地人的提醒置若罔聞。又見黑石兩塊相吸,抱在一起,便戲稱它為‘鴛鴦石’。
“先不過是好玩,後來有人見它質地細膩,色澤均勻,有能工巧匠便將其製成手串、掛飾或珠子,分送於同行的工友。不料這隊人馬命運多舛,一個采玉期未過,竟然發生了十數起采玉工死亡事件,墜崖的,發瘋的,甚至有喝水嗆死的,各種死法匪夷所思,一隊二十幾人的隊伍,隻剩下兩人活著回來。而所有死於非命的人的共同點,便是他們都佩戴了鴛鴦石飾品。”
公蠣忘了裝睡,驚訝道:“這石頭又不是活物,如何殺人?”
畢岸道:“這種石頭不能直接殺人,而是能夠改變人的視力、思想,甚至行動。我想,它能夠發射出一種肉眼看不到的光線,從而在機體上影響一個人的言行舉止。”
公蠣仍然不懂,道:“黑石能殺人,同棺材局的啟動有什麽關係?”
阿隼一拍腦袋,道:“這種石頭叫鴛鴦石,自然是兩塊一起的。赤盞上麵鑲嵌著一塊,壽衣店裏就會放著另外一塊,按動這個,那個也會隨之移動或變化,從而觸發棺材局。”他自己愣了一下,忽然一臉懊悔,“我勘驗後窗時,曾看見窗台上坑窪不平,露出幾處鵝卵石……估計另一塊鴛鴦石就混在其中!唉,我真是個笨蛋!”
公蠣趁機落井下石,譏諷道:“果真是笨蛋,還一遍遍檢查呢,毛也沒發現一根。”
阿隼用力捶地,懊悔不已。畢岸道:“我也看到了,但當時根本沒同鴛鴦石聯係起來。”
公蠣不敢多說,唯恐阿隼反擊是他執意要按動赤右眼,忙扯開話題:“你們也別自責了,說不定是那個白胖子冉老爺啟動了棺材局呢?你想想,大半夜的,他鬼鬼祟祟過來,在這個陰氣森森的地方,鬼哭狼嚎了一嗓子,又神神秘秘地離開,肯定同此事脫不了幹係。”
畢岸思忖了片刻,道:“雖然不知道冉老爺同壽衣店有什麽淵源,但棺材局卻不是他啟動的。”
公蠣忙裝作疼痛,唉喲起來。
畢岸和阿隼並沒有責怪公蠣的意思,兩人相對沉默了一陣。阿隼道:“地獄之眼相互作用,催動陣法,早已夯實在地下、牆內的沙子便通過赤盞,源源不斷地翻滾出來,吞噬房屋內的任何東西,包括人。”
畢岸點頭道:“流沙棺。可將裹進去的任何東西都化為砂礫。”
阿隼伸手去揪自己的褲腳,原本結實的麻布一扯便爛成了碎片。公蠣忙活動四肢,所幸並無不適。
阿隼捏著手裏的衣服碎片,詫異道:“這個壽衣店到底什麽來頭?如此厲害的陣法,當真是少見。”
畢岸道:“今晚魏和尚怎麽會來這裏?”
阿隼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
畢岸道:“是。”
阿隼眉毛一揚,驚愕道:“魏和尚是龍爺……”
畢岸打斷他道:“是。”公蠣支著耳朵,聽兩人說一半留一半,大概明白了什麽意思,心裏竟然覺得一陣輕鬆。
如果真如畢岸和阿隼追查的那樣,魏和尚便是隱藏在洛陽的巫教頭目龍爺,那今晚的情況便好解釋了:壽衣店是另一夥人的重要據點,這夥人同巫教是死對頭,他們也查到了龍爺的真實身份,不知用了個什麽方式,或許便是以桂平甚至小順子的死為誘餌,引誘魏和尚今晚來到壽衣店,剛好壽衣店流沙棺陣法啟動,將魏和尚活埋。
至於畢岸等人卷入其中,或許隻是碰巧而已。但是,若不是公蠣手賤,按動了鴛鴦石,那會是誰來啟動陣法呢?
對於公蠣的疑問,畢岸平靜地朝周圍看了看,道:“我們不啟動,自會有他人啟動。或許這些人,如今正遠遠地看著我們呢。”
公蠣嚇得脖子一縮。阿隼啞然,半日才道:“這個流沙棺,專為對付龍爺設計,不能不算處心積慮、設計精巧。可惜啦。”
公蠣警惕地看著四周,道:“可惜什麽,要是龍爺死了,巫教群龍無首,至少得太平一陣子。隻要布置這個流沙棺的人,不同我們作對就好。”
魏和尚的形象,原本同公蠣心中想象的巫教頭領“龍爺”相差太遠,但一想到錢耀宗與穎檜,頓時釋然了。
胖頭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終於忍不住插嘴道:“畢掌櫃,老隆,你們說的,是今晚發生的事兒嗎?”
阿隼道:“對了,我還沒問你呢。今晚你怎麽跑來了?”
胖頭瞪大眼睛:“不是你和畢掌櫃托人帶口信給我的嗎?說在福壽街的壽衣店,要我趕緊過來。我還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好一頓找。”阿隼跳了起來,正要說什麽,卻被畢岸製止了:“哦,是,帶口信的是哪個?”胖頭撓了撓頭,困惑道:“普通人打扮,長相麽,沒什麽特色,說二十歲也行,三十歲也像……”
公蠣調轉身子踹了他一腳:“你什麽眼神?說了等於沒說。”胖頭嘿嘿地傻笑起來,殷勤地幫公蠣掐肩揉背。
畢岸沒有繼續追問,陷入沉思。
公蠣又推胖頭:“你進壽衣店,是不是同魏和尚打起來了?”
胖頭道:“我同他打架做什麽?我見外堂都是壽衣,就進了內堂,誰知道內堂全是沙子,中間一個大漩渦,那個假和尚半個身子陷了進去,正掙紮呢。”
公蠣拍腿笑道:“沒想到堂堂的龍爺,本事了了。估計措手不及,小水溝裏翻了船。”
胖頭哼哼道:“他那人不地道的,我本來想拿竹竿或繩子救他,沒想到他上來便拉我的腳脖子,一下子把我也拉進去了,然後他攀著我的肩膀,使勁把我往沙子窩裏按,想踩著我上來。”
公蠣忙問道:“他的脖子上纏得什麽東西?”
胖頭比劃道:“一條透明的長蟲,像根腰帶,兩肋長有薄薄的翅膀。”
畢岸道:“是陰山席蛇。”公蠣從未見過真正的陰山席蛇,好不容易碰上這麽一條,沒來得及細看,它又死了,心中隱隱有些可惜。心想要是它還活著,通過蛇語,說不定還可探詢到一點信息。
他卻不知,陰山席蛇並不是蛇,而是一種極為稀有的蜥蜴,隻是長著同蛇一樣靈活的身體,薄如席片,四腳蛻化,兩肋生翼,雙翼鋒利堅硬,取下可做利刃。
胖頭眉開眼笑:“是嗎?那玩意兒才邪乎呢,它聽那個假和尚的指揮,使勁想劃拉我的脖子,幸虧我手快,一下子把它的腦袋給擰斷了。”他說得輕描淡寫,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當時情況的凶險。
公蠣緊張地追問道:“然後呢?”
胖頭睜大眼睛:“然後阿隼就來了呀,畢掌櫃緊隨其後。”
公蠣嘟噥道:“算你命大。”心想要不是你亂闖,也不至於搭上我的螭吻珮,不過看到胖頭一無所知的樣子,終究還是沒將抱怨的話說出來。
胖頭抖動著腳,道:“咦,我鞋子呢?”他身上的衣物受到毒沙侵蝕,破破爛爛,一碰便掉,看起來就像個逃荒的乞丐。
公蠣沒好氣道:“沙堆裏呢。找著了算你本事。”胖頭揉著大腳板,鄭重其事道:“老隆,這沙堆不好玩,你以後碰上這樣的也要小心。”
公蠣忽然想起今晚守在這裏的目的:“魏和尚死了,死無對證,那殺小順子的,到底是誰?”
畢岸道:“魏和尚手中的席蛇。”
公蠣想了想,倒也符合小順子喉管被割開的情況,嘟囔道:“好吧,壽衣店也沒了,你說是誰便是誰。隻是這壽衣店背後有什麽來頭,以至於龍爺放著大把巫術殺手不用,要親自出動?”
阿隼大聲道:“問得好。今日我們苦苦尋查了一下午,除了這個一不小心暴露出來的赤盞,竟然一無所獲。龍爺找的,到底是赤盞還是其他的東西呢?”
公蠣心中忽然煩躁起來。
他來洛陽,為的是享受人間的繁榮昌盛、安詳愜意,不管是巫教還是其他什麽教,他都不感興趣,更不想卷入其中。但沒想到不僅同巫教脫不了幹係,如今又整出個隱藏的組織來,真讓人煩心。
公蠣站起身,隱約看到黑暗之中,壽衣店廢墟之下的沙礫仍在緩慢流動,心中更加不安,道:“我累啦,你們繼續,我先回去了。”
胖頭一骨碌爬起來,道:“老隆,等等我家老大呀。”並四處張望:“我剛才在沙堆裏迷迷糊糊,聽到我家老大來了,救了我們幾個出來,他去哪兒了?”
公蠣心情更加低落,怒道:“放屁放屁!你家老大分明是個縮頭烏龜!”說完發現是自己罵自己,更加憋氣,氣衝衝而去,走了幾步,回頭一把扯下畢岸的荷包,豎眉瞪眼道:“賠我中午的飯錢!”
畢岸麵帶笑意,微微躬身,並說出一長串來:“隆公子盡管拿去。隆公子慢走,以後手頭緊了隻管找阿隼。另外今晚合作愉快,期待下次再有機會合作。”
公蠣遠遠回了一句:“還有我的螭吻珮!”
阿隼皺眉道:“這人什麽毛病,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兒,動不動扭頭就走!”
胖頭捂著一用力便爛的褲子,納悶道:“他為啥突然生氣了?”
阿隼轉臉笑道:“我家公子今天說要請他吃飯,結果逃了賬,他生氣了。”
胖頭不怎麽相信,溜溜地看著畢岸。
畢岸麵帶懊悔,一本正經點頭:“沒錯。”
胖頭忙安慰道:“沒事,老隆人很好的,我去幫您說說,下次您請回來就好了。”
公蠣避開值夜巡邏的官兵,順著磁河河堤,向如林軒走去。微風輕拂,磁河沙灘泛出點點金光,同水麵波光交相輝映。公蠣頓時覺得渾身發癢,竟然想要再次嚐試一下在沙流之中遊動自如的感覺,毫不猶豫爬上堤岸石欄,在空中劃出一條優美的曲線,縱身往沙灘跳去。
銀白的沙灘被他的腦袋撞出一個碗口大的坑,公蠣的脖子幾乎折斷,吭吭哧哧老半天才爬起來,歪著腦袋回不過神來。
在壽衣店內,遊沙如同戲水,公蠣以為是自己前些日子在洞府潛心修煉,功力大幅提升的結果,還忍不住小小竊喜了一下,誰知換了磁河的沙灘,卻完全發揮不出能力。
一定是磁河沙灘不如流沙棺裏的沙子鬆軟。公蠣隨隨便便找了這麽個自欺欺人的理由,便將此事甩在一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