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裏,冉老爺同離痕的對話還在繼續,包裹裏的珠寶幾乎盡數歸離痕所有。但公蠣已經完全不在意房間裏的花魁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她身上:盡量縮起身體給她留下更大的空間,讓她躲藏得舒服些;用眼睛的餘光偷看她光潔的小臉;在心裏一遍遍重複想要問她的問題。

她身上的氣味,美好得讓公蠣想流淚。公蠣甚至盼望房間裏的兩人一直就這麽談下去,永遠不要停下。

她忽然驚了一下。公蠣下意識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冉老爺騰地站了起來,陰冷的眼睛正盯著兩人藏身的地方,接著如同鷂子一般撲了出來。

她扭身便要往下跳,但一看到下麵黑黢黢的綠籬,遲疑了一下。公蠣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她有任何危險,想也未想抱起她徑直跳了下去。

原本需要借助綠籬緩衝才敢跳下的高度,公蠣竟然輕飄飄抱著她安全落地,而之前設計好的逃跑路線,在匆忙之下早已被拋之腦後。

公蠣不知道自己逃得有多快,隻感覺到耳邊風聲和夜色中匆匆倒退的樹木和房屋。直到再也沒有任何關於冉老爺的氣息、聲音,這才停了下來,低頭一看,她躺在臂彎中,黑寶石一樣的眼睛帶著點笑意,調皮地看著他。

公蠣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想要將她放下,卻因為過於緊張,雙臂同時鬆開,她尚未站立,就此向下墜去,公蠣一個彎腰,在她落地之前又抱了起來,趔趄了好幾下才站穩,比剛才抱得更緊了。

她似乎覺得很好玩,仰臉看著他,輕笑道:“你放我下來呀。”

公蠣臉兒通紅,慢慢地將她放下,語無倫次道:“你,你好嗎?……在下,在下見過姑娘。”躬身施了一個大禮,幾乎張嘴便要問她姓甚名誰家住哪裏,卻覺得唐突,生生咽下去了。

她拍了拍衣襟,張望道:“怎麽在這裏?”

公蠣一看,自己竟然抱著她來到了北市後麵的土地廟,尷尬道:“這裏……這裏安全。”她穿著一件藍紫色窄袖胡服,領口和衣擺繡有淺紫的丁香花。

土地廟唯一的一盞油燈發出昏黃的光,讓人既看得清神態,又剛好掩蓋了公蠣的窘迫。

她笑了一下,上下打量公蠣:“多謝啦。”嘴巴嘟起,帶點嬌憨的模樣,道:“不過我們算是同行。”

公蠣看著她微微翹起的粉紅色嘴唇,一陣頭暈目眩,恨不得跪在她腳下,訴說自己對她的思念。

若是公蠣能夠看到自己的樣子,定然會臉紅:他像一隻找到主人的小狗,恨不得將尾巴搖出風來——若是他有尾巴的話。

她歪頭看著公蠣,命令道:“說,你躲在哪裏做什麽?”

公蠣一哆嗦,回過神來。但自己怎麽能說是為了偷看花魁離痕呢,正不知如何回答,她卻哂道:“眼饞人家的珠寶,是不是?”

公蠣雞啄米一般點頭。她眼神中帶著一點點嘲弄,嘴角稍稍下撇,形成一個絕美的弧度,原本稚嫩的臉多了一絲成熟的冷酷。

公蠣不由為自己的俗氣而羞愧,越發覺得她超凡脫俗,不容褻瀆。

她忽然轉過身,道:“走啦。”

一股熱血衝上公蠣的腦袋,公蠣叫道:“等一下!”她停住了腳步,懶洋洋道:“還有什麽事兒?”

不能錯過這個機會。公蠣激動不已,雜亂無章地說道:“姑娘你尊姓大名?……我……我叫龍公蠣,今年二十三歲,單身一人,尚未婚配,現住在如林軒聞天房……你家住何處?我們何時……何時可以再見麵?”話一出口馬上又後悔,什麽“尚未婚配”,這種話怎麽能脫口而出?

她回過頭來,眯起眼睛問道:“你叫什麽?”

公蠣卻遲疑了起來。如今身份被掉包,忘塵閣掌櫃另有其人,若畢岸不實心幫忙,隻怕掌櫃之位難拿回來。她轉過了頭,重複道:“你叫什麽?”

公蠣沮喪道:“我……我叫隆公犁。”連忙趕著繼續追問:“請教姑娘尊姓大名。”心裏卻擔心得要死,唯恐她不肯告知。

誰知她哦了一聲,隨隨便便道:“我叫阿意。大你一歲。”

公蠣驚訝道:“大我一歲?”單看她的模樣,不過十七八歲,但偶爾的眼神又淩厲冰冷,讓人瞧不出真實年齡來。

阿意下巴一揚:“不信?”杏眼微睨,長長的睫毛在明淨的臉上留下一圈陰影,微微翹起的粉嫩嘴唇泛出潤澤的光,同去年秋天第一次見她時一模一樣。

公蠣忽然熱淚盈眶,正了正心神,強笑道:“阿意姑娘麗質天成,看著倒比在下小好幾歲呢。”

阿意指著他的鼻子,傲然道:“叫姐姐。”

公蠣本有些叫不出口,但一看她的表情,張口道:“阿意……阿意姐姐。”

阿意忽然拍手笑道:“傻瓜!騙你呢!”公蠣嘿嘿傻笑,嘴巴反倒流利了些:“我就說吧,你怎麽可能比我還大。你住哪裏?我送你。”

阿意收住了笑,正色道:“喂,我說了你要叫姐姐!”公蠣眉開眼笑,道:“好好好,阿意姐姐家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忽見一隊巡夜的官兵過來,忙拉著她閃入鬆柏林裏。

她的手柔弱無骨,指尖帶著一點涼意。公蠣不敢用力,又不舍得鬆開,很想問問她血珍珠、鬼麵蘚有無發作,可說出來卻變成了:“你……你近來好嗎?”

官兵腳步聲漸遠,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道:“很好啊。你認識我?”

公蠣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知該如何回答,看到她一張精致的臉顯出冰晶一般的質感,如同冰雕,帶著一絲隱隱的病態,疼惜至極。

阿意對公蠣是搖頭還是點頭並不在意,或許在她看來,這不過是個底層小無賴搭訕女子的低劣伎倆而已。

她有些心不在焉,朦朧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茫然,比起嬉笑,更讓人心動、心疼。

公蠣竭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些,小心翼翼問道:“你今晚去如林軒所為何事?或許我可以幫你。”

阿意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公蠣的眼睛,忽然笑了一笑,問道:“你住在如林軒?”

公蠣連忙點頭。阿意撥弄了一下頭發,帶著一絲攝人心魄的香味:“我的一件小玩具丟啦,就在如林軒,我去尋找。”

公蠣巴不得有個效勞的機會,連忙問道:“什麽玩具?我來幫你找。”

阿意道:“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不值錢。”從懷裏摸出一把火折子,熟練地打著,然後蹲下,拔下頭上的紫玉丁香花簪在地上畫了一個圖案,道:“喏,我的小木劍。”

雖然寥寥幾筆,公蠣一眼便認出,正是江源用來掘土養花的木赤霄,剛想問問她的木赤霄如何丟的,她已經收了火折子,站起身隨意將簪子插在鬢間,不耐煩道:“走啦走啦。別跟著我!”扭頭便走。

公蠣不敢去追,急切道:“我找到了如何送給你?”

她頭也不回道:“明天傍晚你在此地等我吧。”腳步如飛,拐過街道消失不見。

公蠣貪婪地嗅著空氣中殘留的丁香花味,心情如潮水般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