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覺得自己著了魔,但是卻控製不住自己。每次天亮之時,他帶著滿身臭汗和泥土,迎著陽光返回如林軒時,都沮喪地想,今晚不來了。木赤霄,這麽個小玩意兒,阿意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或者她已經找到了更好的玩具,早忘了同公蠣的見麵之約。但是一到傍晚,公蠣便如鬼使神差一般,帶著木赤霄來土地廟前等待。

七八天過去了,天氣越來越熱。將近立夏,空氣中彌漫著新鮮泥土的腥味和麥秸的甜味,原本溫和的陽光徒然熾熱起來,脖子、腋下的痱子跳躍著,像有一把針尖在刺,又癢又痛。

可是心裏會長痱子嗎?公蠣很想問問那些常人,卻懶得說話。那種刺痛煩躁的感覺,讓公蠣絕望。

冉老爺曾經過來質問公蠣是否進入他的房間,公蠣毫不客氣地回敬了一個傲慢的白眼,說來也怪,冉老爺竟然沒說什麽,陰鷙地盯了他一陣,就此走了。

他每日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如林軒吃早餐時,常常看到冉老爺不遠不近地坐在不遠處。有時他在土地廟發傻時,偶爾也能察覺到冉老爺的身影。毫無疑問,冉老爺在偷窺他、跟蹤他,可能想取回木赤霄,可是公蠣將木赤霄別在腰間,一副“你要來搶我便拚命”的勢頭。江源仍然未回,小花匠每日將他房間的花打理得齊齊整整,不用公蠣操任何的心,但他告訴公蠣,江公子原本說回去三五天,如今半月過去,隻怕他不會回來了。而忘塵閣,仿佛已經忘記了公蠣,從畢岸到胖頭,沒有一人來問過他的日常,仿佛他同忘塵閣沒任何關係一樣。

土地廟漸漸成了公蠣日常的一部分。吃過中午飯,小小的午休一陣,他便到土地廟候著。他的一身整潔和相對講究的衣著,同周圍的髒亂差格格不入,不過公蠣的一臉呆相,以及身上那種無意識的好奇和生機勃勃,很快便掩蓋了這種差距,而同周圍的乞丐、流動攤販以及流浪者打成一片。

這日中午,公蠣早早來到了土地廟。

原來他今天上午回了忘塵閣。畢岸同阿隼仍然不在,遠遠看到汪三財、假公蠣和胖頭忙得不可開交,三人各司其職,配合甚為默契,心中頓時又酸又苦,幾乎想要衝進去,但想了又想,還是垂頭喪氣地離開了。公蠣不想回客棧,街上晃**了一陣,還不忘偷偷折幾支街邊盛開的月季,捧著來到了土地廟。

土地廟前香火正旺,來上香的人,都是些布衣荊釵的底層百姓,幾家賣香燭紙錢的老嫗,一家賣弓箭的啞巴,還有些賣燒餅吃食、瓜果蔬菜的商販,無精打采地坐在攤前打著盹兒。

大中午的,阿意自然不會來。公蠣環視一周,重重地歎了口氣,茫然地看著手中月季嬌豔欲滴的花瓣。

賣南瓜的豁牙駝背小販熱情地同公蠣打招呼:“公子今天好早!新摘的南瓜,要不要嚐嚐鮮?”他牙齒漏風,把“早”讀成了“找”。

公蠣擺擺手,懶懶道:“多謝啦,我不愛吃南瓜。”

一個小販挑著高高的竹屜,探頭賠笑道:“客官,麻煩借個過兒!”公蠣連忙躲開,站在甬路邊的鬆樹下。

原來是個方麵大耳的中年侏儒,滿頭大汗,以手做扇,四處張望了下,可能見周圍遊客不少,嘴裏念叨道:“先擺這裏好了。”熟練地將兩個半人高的竹屜在樹蔭下擺好,拿出幾隻捏好的小狗、小豬、小馬什麽的,插在對外一側的竹筒上,接著拿出紅黃白黑等各色彩泥來,以小鑷子、小剪刀等為工具,三下兩下,捏出個輕紗遮麵、半抱琵琶的美人兒來,用竹簽一紮,照樣插在竹筒上。

原來是個捏泥人兒的。他見公蠣目不轉睛地看,嘿嘿一笑道:“昭君出塞。”嘴上說著,手裏不停,捏了一朵紅豔豔的月季出來塞給公蠣,混入一捧月季中,竟然同真的一樣,不仔細看難以分辨。

公蠣伸出拇指讚道:“好手藝!”

捏泥人的一張粗糙大臉顯出討好的表情,訕訕笑道:“讓您見笑。”瞄著公蠣,挖出一團團泥巴又搓又揉又捏,再用小毛筆描描畫畫,很快一個栩栩如生的小人兒捧著一束月季,滿麵愁苦,可不正是公蠣麽?

豁牙小販也過來湊熱鬧,道:“您也捏一個我來瞧瞧,我拿一個南瓜來換。”

公蠣忙摸出三文錢來,拿著小泥人兒愛不釋手。忽然想起在江源房中看到的,心中一動,問道:“你會不會捏雙麵泥人兒?”

捏泥人的愣了一下,咧嘴笑道:“您開玩笑呢。怎麽會有雙麵泥人。”拉過脖頸搭著的毛巾抹了一把汗,一本正經道:“我可是正經的手藝人,從來不做歪門邪道的事兒。”

公蠣本來是隨口一問,聽捏泥人的話裏有話,疑惑道:“雙麵泥人兒,能是什麽歪門邪道的事兒?”

捏泥人的表情怪異,搖頭不答。恰好一個進香的佝僂老婦牽著一個小女孩過來買泥人,挑了半日,相中一隻擬人樣兒的小羊,接著又有幾個滿臉汗道子的孩子圍上來,嘰嘰喳喳每人挑了個走了。

捏泥人的本來隻是路過歇腳,沒想到生意還不錯,樂嗬嗬的十分開心。公蠣等這撥人散去,忙又摸出五文大錢道:“麻煩再幫我捏個瀟灑飄逸些的。”

捏泥人的一口應承,嘴裏嘟囔道:“要瀟灑飄逸的……抬頭,挺胸,衣擺隨風飄起……”看他長相粗笨,手掌肥厚,但一捏起泥人來妙手生花,泥巴在他指下如同活了一般。

真是行行出狀元。公蠣連聲驚歎,大讚他手藝好、心靈手巧。捏泥人的被捧得眉開眼笑,道:“公子好人,不嘲笑小的粗笨。這些不入流的小玩意兒,好多人看不上呢。”

原來這侏儒因為容貌醜陋,常被嘲笑戲弄,剛才也是因為被北市幾個小混混驅趕,這才匆忙挑著竹屜來到了土地廟這個相對僻靜的地方。他見公蠣衣著華美,氣質不凡,原本有些膽怯討好之意,但公蠣不僅沒有架子,反而對他讚揚有加,令他頗有幾分受寵若驚的感覺。

公蠣索性充一把豪氣,在旁邊瓜果攤上買了兩個新鮮的大桃子,給了他一個,趁機問道:“雙麵泥人怎麽回事,老哥說來聽聽?”

聽到自己被稱為“老哥”,捏泥人的侏儒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咧嘴傻笑起來,小聲道:“其實也沒什麽。不過按照祖訓,無故不得製作雙麵泥人。”

公蠣熱情地將桃子上的絨毛擦拭幹淨塞給他,道:“我瞧著挺好玩的,一麵人臉,一麵鬼臉。”捏泥人的臉色一變,道:“鬼臉?”

公蠣道:“是啊。可有什麽不妥?”

豁牙小販插嘴道:“您在哪裏看到的?”

公蠣輕描淡寫道:“在一個朋友那裏。要不,你幫我也捏一個?”

捏泥人的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不不不,我從來不做這種生意。”公蠣越發好奇,道:“不就是個普通的泥人麽,我出兩倍價格,回去送給我家小妹。”

捏泥人的老實巴交,搓著手躊躇良久,小聲道:“公子,我這麽跟您說吧,您說的那個算是泥人手藝的一種,叫做雙麵俑,用來製作邪祟的。”

原來捏泥人的同木匠、鐵匠這類技藝性工匠一樣,都是有些看家本領的。特別是捏泥人,最早屬於巫術的一個小小分支,專為製作陶俑、冥器,後來隨著巫術被官府打擊轉入地下,捏泥人因為其觀賞性和藝術性,漸漸從製作巫人陶俑工藝中分離出來,成為市麵上尋常的小手工藝品。但若轉行做了普通生意人,便要遵循嚴格的行業規範,所謂的“三不捏”:一是陪葬人俑不捏,二是下蠱毒蟲不捏,三是雙麵泥人不捏。

公蠣沒料到一個小小的泥人行當還有諸多規矩,疑惑道:“開玩笑,這麽個小泥人,有什麽邪祟的?”

豁牙小販賣著菜還不忘插嘴:“公子你不知道,這行當水深著呢。”

捏泥人的雙腳在地上蹭來蹭去,囁嚅道:“要是……要是誰被捏了雙麵俑,就要……就要倒黴。”

公蠣感到奇怪,道:“怎麽倒黴了?”

捏泥人的麵露難色,遲疑了一陣,將公蠣拉到一邊,比比劃劃道:“我聽我爹說的,雙麵俑,邪氣得很……捏一個雙麵的泥人兒,用那人的頭發、指甲燒成灰,再用他本人的掌心血攪拌,這世上便會出現同那人一模一樣的人。而他本人容貌就漸漸變成背後那張臉……慢慢地就被人給替換掉了……隻有最貼近的人,才能做得了雙麵俑哩。”

他說得雖然夾纏不清,公蠣卻聽得心裏發涼。若雙麵俑之說確有其事,那麽能夠拿到自己指甲、頭發和掌心血的,隻有忘塵閣等人。胖頭是可信的,除了胖頭,自然就是畢岸和阿隼。

難道畢岸後悔給了自己半個當鋪,故意趁機拿回去?

可是那晚自己親眼看到假公蠣與王翎瓦協同盜墓,分明同巫教有關係。而畢岸同巫教水火不容,光是公蠣親曆的,便除去了好幾個巫教的關鍵人物,怎麽可能因為半個當鋪,容忍巫教安插一個棋子在忘塵閣內呢?

事情似乎越來越複雜——怪不得自己過得一天不勝一天呢。

捏泥人的見公蠣神色有異,很得意自己的故事效果,搖晃著碩大的腦袋,神神秘秘道:“我最愛聽我爹講故事。他說伏牛山下,不,或者是嵩山下,一家員外家財萬貫,日子過得可美哩,不過幾代單傳,隻有一個兒子,倒是侄子一大幫。其中一個侄子……”

公蠣接口道:“侄子垂涎他家兒子的家產,用了雙麵俑將他兒子替換了?”

捏泥人的一拍大腿,睜大眼睛道:“就是哩。您也聽過這個故事?”

公蠣嗤之以鼻:“我沒聽過,不過聽你一說便猜到是怎麽回事了。”

捏泥人的像個孩子一樣咯咯笑了起來:“公子真聰明!”

豁牙小販不失時機地對捏泥人的表示鄙視:“你以為人都跟你似的,個頭不長,腦子也不長?”

捏泥人的回嘴道:“長高有什麽用?駝個羅鍋兒,還豁牙漏嘴的。”說著咧著嘴笑,故意露出一口整齊的大板牙。

小販上下唇將牙齒一包,悻悻地閉上了嘴。

畢岸要拿回半個當鋪,隻管拿回便是,值當如此大費周章嗎?公蠣無心聽他們玩笑,心中猶如一團亂麻,又問道:“你爹幫人做過這玩意兒嗎?”

捏泥人的板上了臉,認認真真道:“這個決不可能。我爹可是正兒八經的生意人,違背祖訓,是要被祖師爺懲罰的。”

公蠣見他一臉傻相,寬腦門,大扁臉,像個矮冬瓜一般,一看便是那種身體智商皆發育稍顯遲鈍之人,便道:“你說的這種,我卻不信。若是我就捏一個普普通通的雙麵泥人,不用那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摻和在裏麵,擺在家裏,能有什麽?你隻管捏來看看,出什麽事兒我決不賴你。”

捏泥人的臉上顯出不知所措的神氣,猛眨眼睛,道:“這個,這個,按照祖訓,我是決計不能捏雙麵俑的……你別求我,別求我……”嚇得收拾東西,挑起擔子,地鼠一般溜走了。

豁牙小販終於不用掩蓋牙齒缺陷了,點著自己的腦袋,道:“公子,你別聽他瞎咧咧,他這裏有毛病哩。”

公蠣失了興致,同豁牙小販敷衍了兩句,拿著泥人兒和月季,來到慣常坐的青石板上坐下。

那個相熟的瘸腿乞丐今日不在。公蠣無精打采,腦袋如同灌了鉛,沉甸甸的,心裏清楚一大堆的頭緒需要理順,卻懶得多想。

這麽多的人,為什麽自己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呢。看著斑駁樹蔭下單薄的影子,公蠣第一次覺得孤獨。

青石下傳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聲音。公蠣心中一喜,頓時親切之意,忙發出噝噝的招呼聲,意思是“近來好嗎”。

那條曾經幫過公蠣的小白蛇顫顫巍巍探出半個腦袋來,膽怯地看了一眼公蠣,嗖地一下縮了回去。

公蠣正巴不得找人說說話,忙伸出手臂,示意它纏繞在手臂上,用蛇語道:“那日一別,好久不見。你怎麽不來找我?”

小白蛇卻躲開了,縮在青山板離公蠣最遠的角落裏,搖晃著腦袋。

公蠣覺得奇怪,噝噝道:“你怎麽了?”

小白蛇似乎很害怕,盤起身體,吞吐著蛇信。公蠣看了看自己,衣著鞋帽、配飾裝扮並無特殊之處,唯一少了螭吻珮。想了想,將手中的月季和泥人兒放下,俯下身子,朝小白蛇伸出手去,和善道:“來呀。我不會傷害你的。”

誰知小白蛇如同見鬼一般,竟然不顧青天白日的,跳躍著竄出石板縫隙,溜著地麵驚慌地扭動,找到一個鼠洞一頭鑽了進去,引起幾個行人高聲尖叫。

這讓公蠣又納悶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