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懵了。他的腦袋被一個樹杈子叉著,動彈不得。
桂老頭桀桀地笑了起來,粗糙的手指劃過公蠣的臉頰和喉部,道:“原來是你。”他慢吞吞收拾著石桌上的雜物,低聲道:“唉,冉虯這個老家夥沒說錯,我這一輩子,又自私又自負,竟然被這個雙麵俑的附屬假人給蒙蔽。嘿嘿,這下可將桂氏帶進了深淵啦。”他的語氣,異常絕望和悲愴。
他瞥一眼驚慌扭動的公蠣,慘然一笑,道:“你說我是不是老糊塗了?”將石桌上的假公蠣一把推了下去。
公蠣這才發現,石桌上沒有鮮血,沒有慘不忍睹的髒器,假公蠣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具即將散架的稻草人。
那些所謂的鮮血淋漓,不過是視覺上的幻象,桂老頭扶著石桌,仰臉呆呆地看著天空,靜默良久,道:“祖師爺,我對不住您。桂氏一族,沒能完成您的遺願。”桂老頭眼裏閃著奇怪的光,豁牙漏風地唱了起來:“烏雲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熱淚漣漣。為師守陵兮,激越千年。子心不改兮,披肝瀝膽。”
這個曲調,同那晚在壽衣店門口冉老爺唱的一模一樣。
公蠣隱約明白,他同冉虯祖上算是同門,他們的祖師爺留下了什麽遺願需要完成,但桂氏和冉氏在行事方式卻產生了重大分歧,兩族雖未公開反目,但基本各行其是,相互並無過多交集。而桂氏在尋找一件極其重要東西,莫名其妙找到了自己。
自己身無分文,怎麽會攪和在他們之間呢?公蠣很是憤憤不平,但轉瞬又沮喪地想到,明明是自己跟蹤冉老爺,卻自投羅網來了——真是越想越亂。
桂老頭唱完小曲兒,顫巍巍蹲下,按住公蠣的七寸,衣袖一抖,甩出一顆又腥又臭的藥丸到公蠣的嘴巴,和善道:“吃了吧,吃了就沒那麽痛了。”說著撤了叉子。
但公蠣已經渾身酥軟,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
桂老頭蹣跚著將公蠣搬上石桌,將他的身體捋直,一邊一節一節地掐他的骨頭,一邊絮絮叨叨道:“你這個狡猾的孩子,還跟我捉迷藏呢。”他咯咯地笑,“蛇婆這種扁毛畜生,便是再活千年萬年,得道成仙,也難以理解凡人的複雜。其實第一刀下去,我便知道上當了,也知道雙麵俑的本體就藏在附近,可是冉虯醒了,我隻好繼續演下去。嘿嘿,他顧念同門之誼,自然不肯對我下手。而且,”他露出一絲狡詐和得意,“他知道你在這裏,卻沒有說破,徑自走了!剛才一瞬間,我以為要抱憾終身了呢!”
公蠣眼睜睜地看著天空,動彈不得,身體在人形和蛇形之間不斷變換。
月亮不知何時躲了起來,天氣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
桂老頭摸準了公蠣的頰部,一手捏住,另一手在公蠣腹部用力一按。上顎一陣刺痛,公蠣脖頸一伸,吐出半邊避水玨來。
桂老頭不顧上麵戴著涎水,一把抓了過去,貼在胸口,老淚縱橫:“阿牛,我的阿牛有救了……”原來他找的東西竟然是這個仿冒的避水玨。
公蠣戴著避水玨,隻是因為它既賣不上價又舍不得丟,戴著習慣了,但見桂老頭視若珍寶,心中不由疑惑起來。
桂老頭過於激動,翻了好一陣白眼才緩過氣來,朝垂手立在一旁的啞巴擺擺手,急促道:“快,把這個給阿牛戴上。”用衣袖胡亂擦了幾下,撕下一根布條將避水玨穿上,遞給啞巴。
啞巴轉身要走,他忽然叫住,怔怔地看著他,低聲道:“以後可就隻有你同阿牛相依為命了……你,你要照顧好阿牛。”
啞巴忽然跪下,砰砰砰磕了好幾個響頭,再抬起頭來已經淚流滿麵。
此時的桂老頭看起來慈眉善目,一副忠厚長者的模樣,他扶起啞巴,嘶啞道:“好孩子,去吧。記得我說過的話,帶著阿牛好好活。”又囑咐道:“蛇膽我放在石臼裏,明天記得給阿牛吃。”啞巴哽咽著轉身回了上房,將門閂上,吹熄了燈。
桂老頭的背駝得更加厲害,喘得像一個破了的風箱,低聲道:“冉虯總說,我不該一心尋找避水玨,而忘了身上的責任。哼,他一個冷血野畜,如何能體會到凡人的舐犢之情?”他失神地看著地下的稻草人,歎道:“我知道應追查下去,瞧瞧是誰做的雙麵俑……可如今自身難保……”
他蹣跚著走到石臼前,勉強站穩,撩起水洗了一把手臉,從衣袖中抽出一根銀針,抖了好久,才找準位置,照著左手中指紮了進去。
看來他的行將就木之說,卻也不是撒謊。
公蠣看著都覺得疼,桂老頭卻毫無反應,拔出銀針,指尖馬上射出幾滴黑血來。
桂老頭用力擠壓中指,直至血變成紅色,氣色好轉了些,有氣無力道:“去年我在碼頭看到你時,你正拿一顆紅石子兒坑蒙拐騙。”看公蠣一臉茫然,提醒道:“你忘了?我要買你的血珍珠——”
公蠣驚愕道:“你是,你是當初在碼頭上同我配合騙張阿財的老丈?”時間過去太久,公蠣不怎麽記得他當初的模樣,但依稀記得白白胖胖,一團和氣,絕不是如今雞皮鶴發的樣子。
桂老頭道:“難為你還記得。”
公蠣心中暗暗驚訝,表麵卻忙套近乎:“原來同老丈是舊相識,避水玨便算是在下贈予老丈了。隻是這個麽……”他眼睛朝身體一擠,示意放開自己。
桂老頭捶著胸口,咳出一大口濃痰來,道:“年輕可真好,什麽都不想,天塌下來也以為自己能躲過。我跟蹤了你這麽久,可不能隻要一個避水玨這麽便宜。”他輕輕叩擊著公蠣的腹部,道:“這可是上好的蛇膽,剛好給阿牛補補身體。”
公蠣掙紮道:“等等!除了蛇膽……你還想要什麽?”
桂老頭眼裏閃過一絲殘忍,道:“就你。”他慢吞吞回過頭,衝著皂角樹吆喝道:“今晚有好東西吃啦。”
皂角樹的葉子嘩啦啦作響,像是鼓掌祝賀一般。桂老頭拍打著公蠣的腹部,道:“嘿嘿,我要的就是你。老天有眼,把你送到我這裏。唉,要不是你剛好在合適的時機出現,我還疑慮今晚能否製服得了冉虯。有了你,我便不用同冉虯鬧翻臉啦。同為蛇屬,功效相當,甚好,甚好。”
公蠣竭力拖延時間:“你為何殺我?我同你無冤無仇。”
桂老頭笑眯眯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一個道行低微的小水蛇,卻天賦異稟,正如大街上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擁有身家百萬,左鄰右舍焉有不垂涎之理?”
公蠣幾乎不敢相信這是描述自己,道:“你說的……是哪個?”
桂老頭憐憫地看著他無辜的眼神,道:“畢岸這個自命清高的笨蛋,生生把你養成了白癡。”
公蠣很生氣,但又不敢激怒他,隻好扯開話題:“你剛才用的那個黑罐子,是什麽東西?”
桂老頭卻突然怒了:“這個該死的畢岸!竟然弄個雙麵俑來糊弄老夫!白白浪費了我一個俑罐!”說著毫無征兆地舉起匕首,朝公蠣腹部劃去。
公蠣驚恐不已,忽然平地一聲驚雷,伴隨著一個扭曲的閃電,空氣中很快傳來鬆柏燃燒的味道,估計有樹木被剛才的閃電擊到。
桂老頭似乎有些不安,匕首舉起又放下,嘟囔道:“怎麽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