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北一角亭台之上,江源白衣如雪,席地而坐,正專心地撫弄琴弦,對午夜的天氣異變熟視無睹。

旁邊一個男子有些坐臥不安,不時起身往土地廟方向張望,竟然是幫江源打理花草的小花匠。他今日一副儒生打扮,氣質模樣較往日大為不同。

一連串強健的音符從指尖流出,高昂激越,氣勢磅礴,似兩軍對壘,駿馬嘶鳴,劍、鼓、人聲此起彼伏,同天空的閃電雷聲相輔相成,渾然一體。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小花匠強壓著眉頭的焦慮,道:“少主好琴技!倒顯得這些閃電雷聲像是上天為配合少主的琴聲而刻意安排的呢。”

江源笑道:“你安心看你的戲罷,少來恭維我。如此驚駭景象,百年難得一見。”

小花匠嘿嘿一笑,當下不再客氣,站到亭台一角翹首觀看。忽然驚叫道:“皂角樹被雷劈了!”

江源手指飛快撥動琴弦,道:“那棵樹有些年頭了,前麵便是土地廟,常年接受香火供奉,有些靈氣,不作惡的話,想要修成個正果也有可能,可惜卻被攰和利用,成了個樹魁。”

小花匠道:“我對巫術不太了解。樹魁是什麽東西?”

江源道:“巫術修煉,乃是以一定物品為介質,或控製他人,或製造幻象,以達到魅惑甚至殘害他人的功效。但這些東西,對使用者來說,一旦被破,反噬厲害。所以便有了這種修煉方式,謂之雙修。即巫師將介質物品視為平等的夥伴,兩者一體,共生共滅。”頓了一頓,又道:“雙修融合道家部分技能進去,若是修煉成功,非同一般。”

小花匠吃驚道:“修煉成功會怎麽樣?”

“這個麽,人樹同體,人生樹相,同樹木一樣長壽。”江源不無遺憾道:“若不是攰和急於求成,獵殺一些流浪者為老皂角樹補充精氣,壞了老樹的根本,憑著土地廟的香火,再過十年,這棵老樹便能修成個人形了。可惜,可惜。”

小花匠道:“白白浪費了幾百年的修為。”又道:“這個桂老頭看起來麵相和善,對小孫子疼愛有加,怎會如此行事?”

江源手下不停,笑道:“你我看起來會是害人的人麽?壞人二字,是不會寫在臉上的。桂老頭能力有限,又心比天高,長期覬覦攰氏族長一位,對攰安、攰平多有嫉恨,不思如何振興家族,而一心內鬥。攰安若是不死,攰氏還有些希望;攰平呢,過於悲觀,看似超脫,實際上又經不住言語激勵,終究不夠大氣。兩人一死,攰氏一族便算徹底完了。”

小花匠咂舌道:“一個不肖子孫,禍害了整個家族。”忽然疑惑道:“我剛才似乎看到冉老爺折返回來。難道眼花了?”

音符停滯了一下,江源抬起頭來,道:“今晚是冉老爺的渡劫之夜,他不去躲著,還敢出來?”

小花匠緊張道:“要是他今晚躲過天眼雷電,功力再進一步,隻怕我們更不容易得手了,怎麽辦?”

江源皺眉道:“再說吧。冉虯做藥,也不是特別合適。”

小花匠懊惱道:“那晚竟然給他逃了,早知道應該守著,先挖了蛇婆牙再說。我看巫教的陣法和那個什麽烏金蚺囚,稀鬆得緊。”

江源笑道:“人家稀鬆平常,那陣法還不是困住了你?要不是常叔叔去得及時,這陣兒你隻怕還在沼澤裏打轉兒呢。”

小花匠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是我低估了姓冉的家夥。”江源道:“巫教這些日子消停了些,偶爾利用一次他們的陣法就算了,下次遇到跟巫教有關的,可要謹慎些。我們找我們的藥材,不要裹進他們之間的恩怨糾紛。”

小花匠忙點頭道:“是,下次再也不敢貿然行事了。”又疑惑道:“但這個沼澤,之前確實有靈蛇出沒,它守護的靈蛇草,植株還在呢,隻是果子沒了。可它去哪兒了?”

江源道:“我聽說冉虯之子來洛陽協助攰平,藏身沼澤,卻被巫教一個隱藏的高手給除掉了。估計便是它了。”

小花匠自言自語道:“蛇婆少有出現在鬧市的,這次是怎麽了?”

江源停止了彈琴,起身走到小花匠身邊,一起朝土地廟方向眺望。小花匠道:“情況似乎有些不對。隆公子怎麽也在?”

江源道:“木赤霄還在他手上?”

小花匠好奇道:“木赤霄,有什麽說法嗎?我看冉老爺和隆公子都寶貝得緊。”

江源道:“對我們來說毫無用處,但對攰氏和冉虯來說,可就重要了。攰氏祖上善於工事,尤以兵器為最,這木赤霄原是他祖上親手所製,一共兩柄,一鐵一木,據說見此物視同攰氏祖上親臨,可召集調度攰氏族人。隻是時至今日,攰氏一族式微,已經折騰不出什麽大浪,這玩意兒便是廢物一個,毫無用處。所以冉虯來搶,我便隨手送他了,想看看到底能掀起什麽風浪,沒想到他又任由隆公犁偷去,好生奇怪。”

小花匠也納悶道:“我看他們二人明明不和,隆公子每每見到冉老爺,恨不得繞道走。”他看了江源一眼,小心地道:“少主,這個隆公子麽,我瞧著……我瞧著稀鬆平常得很。”

江源眉頭一挑,道:“說來看看。”

小花匠道:“俗氣,懶散,膽小,縮頭縮腦,不像是能做大事的人。”

江源微微一笑,道:“他麽,隻是太像一個凡人。”

小花匠連連點頭,道:“對對,就是這種感覺,常人的毛病他樣樣占全……作為一個非人,怎麽能比‘人’還要像‘人’哩。”

江源笑道:“正因為如此,才好玩。”

小花匠撓頭苦笑道:“我是真搞不明白他。我按您的吩咐,讓他看到了雙麵泥人俑,專門用了有忘塵閣標記的包裹,但這貨……這隆公子看到跟沒看到一樣,完全無動於衷。我又安排侏儒李貴兒去提醒,他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江源哈哈大笑,道:“好有趣兒!”

小花匠見江源未怪罪自己,便大著膽子繼續道:“本想利用雙麵泥人俑使得他同畢岸之間產生嫌隙,我們好坐收漁翁之利,誰知他竟然懶惰至此,好好一個掌櫃被人鳩占鵲巢,居然沒事人一樣,一點血性都沒有。”他看著江源的臉色,不解道:“少主,您上月幹嗎要裝做不辭而別?像他這種,直接拿下不就得了?最不濟,便說帶他回家玩去,而且他也答應了,到了家裏,要死要活豈不盡在我們掌握之中?”

江源搖頭道:“你隻看到他表麵的平庸,卻未發現他隱藏的異能。而且他身後還有盤根錯節的勢力較量,巫教,巫氏,攰氏,官府,以及異軍突起的忘塵閣等,稍有不當,便可能引火上身。你忘了那日在宣風坊牡丹園的事情了嗎?”

小花匠驚愕道:“您是說那日……有人故意搗亂?”原來那日,小花匠準備在牡丹園動手,卻意外被公蠣躲過,而躲過的原因是有兩個小菜販在園子外麵打架,丟了一個南瓜過來,將“嬌容三變”砸了個稀爛。

江源道:“那日我默許你動手,也是想看看他到底有什麽本事。誰知他還沒動,他背後的力量倒動起來了。”

小花匠肅然噤聲。江源眉間閃過一絲憂慮,喟歎道:“藥引隻能緩解一時病痛,若是能得完全之法,徹底去除外公的病根就好了。”他鄭重囑咐道:“關於藥引藥材之事,隻說名貴,其他一句也不得吐露。洛陽城中魚龍混雜,各有各的眼線,千萬要小心。”

小花匠恭敬道:“是!謹記少主教誨。”

江源又道:“你今晚回去如林軒,趕緊將放在隆公子房裏那盆白瓷睡蓮裏的弱水給換了。”

小花匠遲疑道:“那他以後的行蹤我們怎麽掌握?”

江源道:“到時另想辦法。”

小花匠急道:“如林軒,如林軒怎麽辦?”

江源想了想,道:“你回去和胡叔叔說,用他的法力再維持幾天,等我找個合適的機會騙過隆公犁……”他忽然抬頭凝望著天空,揪然變色,急切道:“快走,情況有變!”從亭台上一躍而下。

小花匠無暇多問,夾起瑤琴緊隨其後,兩人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