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兒這次真的死了。她的臉已經完全化為骷髏,身上少量殘餘的肌肉變成了暗紅色,幹巴巴地貼在骨頭上。若不是她頭發上熟悉的體香,看起來像是一具死亡多年的幹屍。
公蠣摸著她硬邦邦、冰冷冷的手,哭得極其傷心。畢岸的臉板得像一塊石板,僵硬至極,良久才道:“阿隼,去找一輛車來,並對外放出風聲,說珠兒去長安學徒兩年。將楊鼓安置在城西的福安堂。”
阿隼默默退出。公蠣哭道:“這是怎麽回事?我一個月前便發現她有異狀,可隻當是眼花……”
畢岸低聲道:“退後。”
公蠣退到一邊,仍哭得像個淚人兒。
珠兒床頭的桌上,放著一個針線筐,裏麵有一個做了一半的針線。畢岸翻看了一陣,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紙包,拿出個紅色蠟狀物,用火石點燃。
那東西未燃燒前稍微有些腥味,燃燒起來卻隻有淡淡的煙霧。公蠣哭得鼻涕大長,淚眼蒙矓之間,忽見珠兒垂下來的右手動了一下。
公蠣不顧體麵,拿衣袖將臉上的鼻涕眼淚胡亂抹了,定睛細看。
珠兒緩緩地坐了起來,輕聲笑道:“畢掌櫃,龍掌櫃,你們怎麽都在。”她用手掠了一下垂下的頭發——幹枯的手指,黑洞洞的眼窩,一動一動的下頜骨,驚得公蠣連往後跳了三四步。
畢岸微笑道:“珠兒,如今這裏不太平,你要外出躲一陣子。我這就送你走。”
公蠣看著珠兒的臉慢慢恢複圓潤,終於能夠說出話來:“珠兒,你這些天到底遭遇了什麽?快告訴我。”
珠兒抬眼看著他,臉上帶著一絲笑意,但眼神卻呆滯空洞:“你們怎麽都在。”
畢岸用眼神製止公蠣,雙目如電。再轉向珠兒,眼神瞬間變得溫柔:“珠兒,你要去長安兩年。”
珠兒重複道:“我要去長安兩年。”
畢岸的黑眼睛深不見底:“父親已經安頓好了,各位鄉親不要掛懷。”
珠兒道:“父親已經安頓好了,多謝各位鄉親掛懷。”
公蠣忽然明白了。珠兒已死,畢岸不知用了什麽法術,或者便是這種不知名的香料,讓她的機體能夠暫時恢複,但意識並未恢複。
畢岸的瞳孔在縮小,聲音溫柔得滴出水來:“珠兒學成便回來。”
珠兒嫣然一笑,道:“珠兒學成,便回來。”公蠣竟然毛骨悚然。
針頭的黑色東西燃盡,珠兒完全恢複了正常,除了稍顯呆滯,已經看不出同以前有什麽異常。
阿隼走過來低聲道:“馬車已經安排好。”
畢岸上前牽了她的手:“我送你上路。”
珠兒這次卻沒有跟著重複,而是帶著一點嬌羞,垂下脖頸,溫順地走在畢岸身邊。
街上人流不多,但多家已經開門做生意。一輛青篷轎式馬車停在珠兒家門口。阿隼殷勤地打開車門,道:“珠兒姑娘,這次去長安,可要好好學習,等你回來開個全洛陽城最大的繡莊。”
公蠣嗅到一股死亡的氣息。馬車是金絲楠木製成,表麵覆蓋了一層青色篷布,篷布之下卻是黑色,周邊金色雕花,兩端刻著福壽二字,還有黃裱紙畫的符——這明明就是一具棺材。
公蠣亦步亦趨地跟在畢岸身後。畢岸扶珠兒上了馬車,囑咐道:“你一路小心,多寫信來。”
珠兒機械地點頭。正在街上打掃的王二狗媳婦拿著掃帚,遠遠打招呼道:“珠兒姑娘,你這是要出遠門哪?你爹呢,不跟著一起去嗎?”
珠兒探出頭來,回道:“我去長安兩年,學成便回來。家父已經安頓好啦。多謝您掛懷。”
一直躲在門口的李婆婆聽到珠兒的說話聲,將信將疑地走了出來,裝作打水,偷眼看著珠兒。
畢岸揮揮手,道:“珠兒你多保重,我已經寫信給長安的朋友,他們會照顧你的。”他在珠兒的手變成白骨之前將車門關好。
馬車夫麵無表情,趕著馬車慢慢駛離。公蠣呆呆地看著,心中不知是悲痛還是恐懼。
小妖忽然急匆匆跑了出來,手裏拿著一包草藥,驚訝道:“珠兒姐姐怎麽走了?我家姑娘說她身子骨受了風寒,要我一大早去給她撿藥。我想著她睡著未起,還沒來得及給她呢。”
看到小妖,公蠣忽然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小妖看也不看他一眼,揚著下巴走了過去,頓足道:“她這是去哪裏了?”
畢岸微微笑道:“她去長安,也算是散散心。”
小妖嘴巴癟了癟,有些失望,接著朝公蠣瞪了一眼,道:“出去也好,省得有些人一天到晚糾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哼!”她本想再奚落幾句,但見公蠣眼睛紅腫,顯然哭過,心中還是有些不忍,便扭過臉不去理他。
接著一個動聽的聲音傳來:“珠兒走了?”卻是蘇媚,嫋嫋娉婷,雙目帶笑,粉麵含春,小花跟在她身後,捧著個缽盂。她目光在畢岸臉上停留了片刻,又轉向馬車駛去的方向,再次疑惑道:“珠兒走了?”
畢岸的手指尖微微抖了一下,顯然內心十分激動,臉上卻依舊淡淡的:“蘇姑娘好。”
蘇媚秀眉微蹙,道:“她昨晚受了些驚嚇,精神不大好,我叫小妖去買了些補藥,又親自燉了一鍋烏雞湯來,正要端給她。怎麽突然走了呢?”她眼睛的餘光掃向公蠣,公蠣忙將目光移開。
畢岸麵不改色,道:“她想學習廣繡,同我講過多次,我便托了長安的廣繡名家。今日剛好他家商船回去,便順便帶了珠兒去。前些日子已經約好的了,不好改期。”
蘇媚輕聲道:“走了也好。”公蠣琢磨著她這句“走了也好”,心中更加難過。
幾人目送馬車駛遠,阿隼等人自行走開。小妖開開心心道:“畢掌櫃,您要的蠟燭已經備齊。我們姑娘有事請教,請您移步。”
畢岸的臉紅了一紅。蘇媚笑道:“畢掌櫃,我這次出去遭遇了些怪事,想向你討教一二。”嘴裏說話,眼睛卻傲然掃視周圍。
李婆婆倏地縮回了腦袋。
她一向特立獨行,對李婆婆之流並不避諱。畢岸默然不語。蘇媚眼睛亮晶晶的,忽然低聲道:“我家隔壁突然冒出來一口井,畢掌櫃不想去看看嗎?”
公蠣失魂落魄的,隻想去人多的地方擠著,便自覺地跟了過去。小妖已經走上台階,回頭見他跟著,頓時叉腰豎眉,厲聲道:“我們姑娘隻請了畢掌櫃一人,龍掌櫃請回吧!”蘇媚回頭笑罵道:“小妖看我不撕了你的嘴!龍掌櫃請一起來。”
公蠣可憐兮兮地抬起頭,目光頓時呆滯。
蘇媚同珠兒一樣,身上顯示出些異狀來:臉頰上有一小塊血肉化去,像是被嚴重燙傷;而提著裙裾的左手,已然剩下森森的白骨。
公蠣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