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正是青樓生意最為紅火的時候。

一團濃抹不開的顏色,大紅的燈籠,翠綠的薄衫,烏雲一樣的青絲,與靈動的眉眼、香膩的胭脂香味,描繪出一幅青樓獨有的畫麵,一股腦兒往公蠣的臉上、心裏撲。幾個水蜜桃一樣的歌姬正倚門迎客,一看到公蠣和畢岸馬上圍了過來,一人挽住一條手臂,嬌滴滴道:“兩位公子爺,好久不見,可想死奴家了!”

畢岸抽出一條手絹在歌姬麵前一抖。女子們頓時變了臉色,對視一眼,鬆開了二人,一扭一扭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一個斜靠在柱子上的龜奴看了二人一眼,轉身往另一個方向走去。畢岸心照不宣地跟上。

公蠣來暗香館多次,不過在迎門的前庭中喝些花酒,多次求見離痕,都被老鴇各種推辭,今見畢岸單憑一塊手帕便順利進入離痕香閨,不由好奇,從畢岸手中抽出手絹。

一條白色絲帕,正中用金線繡著一條雙頭蛇。雙頭蛇公蠣見過多次,但繡著雙頭蛇的絲帕,卻是第二次見:當初他住在如林軒的時候,曾見冉虯用絲帕求見離痕。

公蠣頓時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地跟在畢岸身後。

離痕的別院在暗香館東南角,獨處一隅,動中有靜。公蠣無暇欣賞眼前的風景,滿腦子都是當日在如林軒偷看離痕時她同冉老爺的對話,心中又忐忑又激動。

龜奴帶領二人,繞過喧鬧的中庭,穿過長長的竹林,來到別院門口一處幽靜的茶廬,一位相貌平平的女子上前施禮道:“公子早來了半刻,離痕姑娘正在會客,請稍等。”

卻是公蠣曾經救過的柳瓶兒[1]。她如今一副仆婦打扮,不用搔首弄姿、濃妝豔抹,倒也端莊,眼神之中有了些許生氣,氣色也好了些。估計是老鴇看她實在難以吸引客人,所以將她派給了離痕使喚,倒也正中她意。

柳瓶兒上來沏了香茶,放上幾盤精致點心,又躬身退出。兩個白衣女子攜琴而來,開始彈奏一曲節奏舒緩的古曲。

公蠣的第一感覺,這裏不像是青樓,倒像是個高人隱居的地方。他哪裏有心思聽曲兒,捅捅畢岸,不無嫉妒道:“你常來這裏?”

畢岸根本不曾在意他的眼神語氣,而是凝視著飛簷上垂下的鈴鐺,道:“在洛陽城中,有這麽一個人。”

公蠣聽得莫名其妙:“你說什麽?”

畢岸緩緩道:“一個神秘的女人,無所不知。每個來這裏的人,表麵看是來逛青樓一睹花魁的芳容,實際上,卻是來高額購買情報。”

公蠣反應過來了。冉虯當初曾拿了兩千兩的飛錢,見離痕一麵。

畢岸道:“我在洛陽也布置了諸多眼線,可跟她比起來,隻是九牛一毛。”

公蠣啞然。

畢岸道:“她今年已有二十五六歲,身世複雜,十八歲之前,沒能找到任何關於家庭出身的線索。二十一歲流落洛陽,自己賣身暗香館,半年之後名噪洛陽,成為花魁,但甚少有人見過她的真麵目。”

若說女人是天底下最神秘的動物,男人則有一大半是這世上最為膚淺的存在,越是看不到、求不得,越是迷戀。沒過多久,關於離痕姑娘的傳聞便漫天亂飛,她成為洛陽的花魁之首,見與不見,全憑她的喜好,否則便是你日擲萬金,也絕不得見她一麵。

公蠣訝然道:“她一個弱女子,如何網織出如此大的信息網?”

畢岸道:“這也是我的疑問。”

一陣嘩啦嘩啦的打掃聲打斷了兩人的對話。原來是一個文弱男子拿著一個掃把,正在打掃花徑的落葉,抬頭看到畢岸和公蠣,嚇得慌忙鞠躬,點頭弓腰躲閃著離開。畢岸低聲道:“這位名叫文生,據說是離痕姑娘的遠親。但我查後發現,他同離痕隻是在四年前做過幾個月鄰居,膽小懦弱,百無一用,離痕來暗香館之後,看他無以度日,便托了老鴇在這裏做一些打雜清掃的工作。”

公蠣道:“這個人我見過的。”將他如何收了冉虯兩千兩飛錢,將手帕放在離痕的窗台上之事說了。

畢岸十分意外,道:“不曾想他倒有這個膽量。”

公蠣不無嫉妒道:“我敢肯定他暗戀離痕姑娘。不對,不是暗戀,是明戀。”

畢岸卻道:“離痕姑娘心裏另有所屬。”

公蠣頓時來了精神:“誰?離痕姑娘鍾情哪個?”

畢岸卻避而不答,側耳聽遠遠飄來的絲竹之聲。

公蠣酸溜溜道:“你說的那個人,不會是你自己吧?”

畢岸眉頭一皺,低聲道:“好奇怪。”看看周圍無人,跳上茶廬的石凳朝花樹叢中望去。

公蠣一跳一跳地叫:“怎麽了?”

畢岸跳下石凳,低聲道:“這邊向來隻許一人進去,你自己多留心。”

大半刻工夫過去,隱約聽到花叢之外有腳步聲傳出,接著柳瓶兒過來道:“公子請跟我來。”公蠣連忙起身,柳瓶兒卻道:“這位公子稍坐,離痕姑娘隻約了畢公子一人。”

公蠣雖然知道離痕的規矩,仍大為懊惱,嚷嚷道:“我們一起來的!”他可憐巴巴地看著畢岸。

畢岸施了一禮,道:“煩姐姐通報,這位是我兄弟,仰慕離痕姑娘已久。”

柳瓶兒恭恭敬敬,卻不肯鬆口,道:“好的,我這便通報,畢公子請先來。”

公蠣無奈,隻好眼巴巴看著畢岸跟著柳瓶兒進了前麵精致的小樓。等了足有一盞茶工夫,仍不見柳瓶兒過來,看看周圍無人,朝花叢中一撲,化為原形,順著花徑滑了過去。

文生已經打掃完花徑,正蹲在一株牡丹前喃喃自語。柳瓶兒站在上房門口,端著一壺茶。

公蠣靈巧地穿過她的影子,順著旁邊一隻石榴樹蜿蜒而上。

這是一株觀賞石榴,雖然已經七月,但紅花似火,開得正旺。公蠣采了一朵簪在頭上,將身體盤在樹椏上,正好可以一覽房間全貌。

首先映入公蠣眼瞼的便是各種古玩擺件、珠寶玉器,珍珠做的簾子,翡翠穿的珠子,白玉雕的杯子,瑪瑙做的盤子,一樁樁一件件,無一不華美,無一不精致,但擺得卻相當自然隨意,非但無惡俗之感,反而將整個房間營造出一種淡淡的柔美來。

離痕一襲紫衣,背對著畢岸,正在撫琴。畢岸坐在旁邊一個矮幾前,腰背挺直,表情淡然。

公蠣不懂樂理,也不知她彈的什麽曲子,但聽起來隻覺得如泣如訴,似乎在講一對戀人之間相互試探、猜忌又念念不忘的故事,聲聲入耳,直入心扉。

一曲終了,離痕終於站起身來,走到畢岸對麵的矮幾前坐下。她臉上依舊戴著麵紗,隻露出一雙勾人魂魄的眼睛。

畢岸微微欠身,道:“姑娘別來無恙。”

離痕嚶嚀一笑,道:“我托畢公子之事,可有進展?”

畢岸同離痕之間不僅多次見麵,竟然還有約定。公蠣瞬間支起了耳朵。

畢岸道:“被困於地下金蟾陣之中的那個人,名叫方儒。”公蠣憤憤地瞪了畢岸一眼,心想這個明明是自己得來的,卻給畢岸撿了個現成便宜。

離痕撫秀發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下,接著恢複正常,微微笑道:“好,多謝畢公子。”她的目光帶著點玩味在畢岸臉上盤桓著,讚道:“如畢公子這樣一表人才的,洛陽城中,找不出第二個來。”

畢岸目不斜視,道:“姑娘過獎,在下同明道長比,還是差得遠。”

離痕勾下頭頸一笑,眼神朦朧。

公蠣忽然明白,離痕所謂的意中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明道長!心想怪不得她能獨領花魁數載,原是有明道長在背後撐著。

畢岸道:“姑娘的問題在下已經答了,下麵是不是輪到姑娘回答在下的問題了?”

離痕道:“請問。”

畢岸道:“第一個,流雲飛渡的蘇媚被巫琇擄走,藏身何處?”

公蠣緊張得大氣不敢出,凝神細聽。

離痕盯著畢岸,吃吃笑道:“第一個問題……蘇媚,聽說是你的意中人?”

畢岸毫不遲疑回道:“是。”

離痕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啞然片刻,帶著一絲羨慕和落寞道:“真好。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公蠣猜想,她雖然本事甚大,但終歸頂著個青樓的名聲,明道長即便是愛她,也不好公開承認。

畢岸朝她點頭致謝。

離痕眼神遊移,端著茶水發愣,塗著丹蔻的紅指甲在桌下無意識地劃來劃去。愣了好一陣子,她忽然抬起頭來,微微笑道:“蘇姑娘在哪裏,我確實知道,隻是事關重大,不能告訴你。”

畢岸的聲音雖然平靜,但手上的青筋已經暴起:“姑娘這樣,可是壞了規矩。”

離痕的表情有些古怪。公蠣忍不住探了探頭,以求看得更清楚些。

他本來居高臨下,視野廣闊;頭調轉方向之後,發現離痕麵前的水晶盤子上似乎映著一個人臉。

公蠣順著盤子映照的位置朝上看去。

屋頂之上,竟然潛伏著一個灰衣人。公蠣猝然不及,探出的身體過多,以至於石榴枝椏微微搖晃。那人一驚,抬起頭來,朝這邊看來。

公蠣忙往葉底隱藏,但他的臉依舊被看得清清楚楚。

直鼻薄唇,身材挺拔,竟然是被囚禁在地下的方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