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兒先前還一直以為,此事定然有鼇公在背後撐腰,說不定到今晚的關鍵時刻,鼇公便會出現,沒想到,他竟然也遭到了老四的暗算。

鼇公垂著頭,一動不動。婉娘看看鼇公,又回頭端詳著老四的臉,道:“我發現你同鼇公還真有幾分相像呢。可憐鼇公,臨老了遭此大難。”

老四換了一副表情,咬牙切齒道:“自己作孽,當然得自己承擔。”

婉娘驚訝道:“怎麽,鼇公不是一直在幫你麽?”

老四抱著頭蹲了下來,喃喃道:“我恨他,我恨他。”在婉娘的淳淳誘導之下,老四說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王老四,竟然是鼇公的私生子。

三十五年前的夏天,鼇公外出打獵,在洛水北岸山野上偶遇一女子孟秋,見其姿色秀麗,一時色心大起,不顧孟秋苦苦哀求,將其奸汙,並致其懷孕。

青年女子未婚先孕,饒是大唐民風開放,也容不得這種事情。孟秋生下孩子不足一歲,整個家族迫於聲譽將其趕出家門。

老四瞪著昏迷不醒的鼇公,道:“我娘帶著我四處漂泊,吃盡苦頭。在我三歲時,有一日竟然又碰上了這個老賊。”鼇公在城外飲酒作樂,早忘了自己當年輕薄孟秋之事,見她一身小婦人打扮,幹淨利落,趁著酒興調戲她。

老四道:“我娘這麽些年來一直對他念念不忘,不料他根本就不記得自己,更不知道還有個孩子。那日他喝了酒,被幾個狐朋狗友一攛掇,竟然又去輕薄我娘,還……叫他的朋友一起輕薄……”老四捧著臉,像個孩子一個嚎啕大哭。

婉娘安靜地看著他,道:“鼇公風流成性,我原來也聽說過。這個確實是他活該。”

老四擤了一把鼻涕,道:“從那以後,我娘性情大變,她恨男人,卻又離不開男人。這個老賊,將我娘和我的一生,全毀了。”

沫兒的鼻子有些發酸,小聲道:“那你娘如今呢?”

不料老四突然一聲暴喝,衝到沫兒跟前,一雙通紅的眼睛惡狠狠瞪著他,一字一頓道:“她死了!”

沫兒嚇得後退了一步。老四又哭又笑起來:“她死了,解脫了,卻留著我一個人在這世上受罪。”

老四哭了一陣,抹幹眼淚,道:“方沫兒,文清,你們知道我為何下定決心要置你們於死地嗎?”

文清搖搖頭,沫兒小聲反駁道:“你娘死了關我們什麽事兒?”

老四嘎嘎地笑了起來,聲音嘶啞,聽起來異常驚悚:“和你們沒關係?”他目光陰冷,如同刀子一般劃過婉娘等人的臉:“我娘發瘋之前見過的人,除了那三個小混混,剩下的就是你們兩個。”

沫兒捂住了嘴巴。文清叫了起來:“孟老婆子!”

老四眼裏滿是恨意,吼道:“你們對我娘做了什麽?”一把抓住文清的衣領:“說,是不是用了你們聞香榭的詭異香粉?”

文清的臉憋得通紅,沫兒衝上去用力拉老四的手:“我們什麽也沒做!你娘不住地叫小蓮、小蓮,她說是小蓮找她償命呢!”

最後一句,是沫兒信口開河。老四竟然鬆開了手,喃喃道:“小蓮,原來是小蓮……”

他頹然地癱坐在了地上。婉娘沉聲道:“既然之前你娘還活著,你為何不好好孝敬她?”

老四的雙手在頭上猛抓一氣,將頭上的發髻抓得亂作一團:“不不,我不能同我娘住一起……我不能讓她找到我……”

孟秋當初失身雖然是被迫的,但見鼇公風流倜儻,出手闊綽,竟然對他產生了幾分好感,後來得知有孕,更是死心塌地,一心想找到他,風風光光地做個夫人太太。而三年後的偶遇,讓孟秋徹底絕望,原來自己不過是男人偶爾的玩偶,一氣之下,她開始自暴自棄。

人若沒有了羞恥臉麵,真真是什麽事兒都做得出來。孟秋周旋與多個男子之間,表麵裏做女工賺錢,偶爾牽線說媒,背地裏做些皮肉生意,日子過得倒也不錯。

但她卻忘了,她不要臉麵,孩子還是要臉麵的。

老四從小被人“野種”、“雜種”地叫,少有玩伴,十分自卑。直到有一天,村口蓮塘搬來一戶人家,那家女兒叫做小蓮,比老四大一歲,長得又好,性格又和善,特別是對老四,從不歧視。

老四那年剛滿十七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紀,一來二去,兩人便好上了。孟秋發現兩人相愛,不但不高興,反而醋意大發。孟秋認為,世上男子皆不可靠,唯有兒子是最可靠的,小蓮便是想搶了唯一愛自己的兒子。

她先是警告老四不得同小蓮來往,老四哪裏肯聽。孟秋又去找到小蓮,小蓮卻隻是低頭微笑,不肯說一句重話。

孟秋大怒。她是個有手段的女人,竟然發了狠,假意叫小蓮來家裏做活計,在她的酒裏下了藥,隨意叫了個男子將其奸汙。

婉娘問道:“後來呢?”

老四茫然地看著對麵的白色燈籠:“小蓮同我娘一樣,未婚而孕,而我娘還時時逼迫她接客。她不堪受我娘挾持,生下孩子,便上吊自殺了。”他激動地抖了起來,“她上吊在河邊那棵歪脖樹下。那棵歪脖樹……我們倆常偷偷爬在樹上,看下麵哪朵蓮花又開了……”

文清和沫兒哪裏聽說過如此驚心動魄的事兒,隻聽得心驚膽戰。老四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微笑,似乎想起了他同小蓮在一起的幸福時光。

婉娘嘴角挑起,冷淡道:“我要是小蓮,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娘。”

老四轉過頭來,像個孩子一樣吸了吸鼻涕,道:“我娘很疼我的,可是這件事我傷透了心,便離開了她。其實我一直離她不遠,但卻不叫她知道我的具體消息。”

婉娘斜眼看著他,道:“你這些年同鼇公私下來往,也沒有告訴你娘吧?”

老四煩躁道:“告訴了又怎麽樣,難道他會娶了我娘?哼,他不過看我大了,心裏過意不去,便認了我,教我些法術,讓我打理這個清風巷,收入歸我,算是對我的一些補償。”老四相當聰明,又肯吃苦,很快法力大增。但因私生子身份,老四羞於啟齒,處處低調,所以周圍竟無一人知道。

婉娘歎道:“曾繡有眼無珠,安頓小蘭偏偏挑中了這裏。你馭蟲之時,蟲子發狂,活活吃了照顧小蘭的王婆婆,小蘭受到驚嚇,就此神誌不清。剛好你娘無事可做,你便利用關係將她介紹給了曾繡,去照顧小蘭。”

老四悔恨道:“照顧小蘭這個活兒,又輕巧又舒服,曾繡給的工錢也豐厚,也算是給她一個安享晚年的機會。沒想到,她竟然就此去了。”

沫兒忍不住嘲諷道:“你娘這種人,死了最好,免得禍害好人家的姑娘。”

老四卻未發怒,黯然道:“這原是她的報應。”

文清插嘴問道:“那個孩子呢?小蓮姑娘的孩子?”

老四的眼珠轉了轉,突然笑了起來,盯著文清,笑得極其奸詐。

文清心裏發毛,道:“你看我做什麽?”

老四大踏步走到旁邊那個瘦弱的白衣公子旁邊,放聲大笑:“文清,你看看這是誰?”

婉娘突然變了聲音,急促道:“文清,好孩子,你聽我慢慢說,你爹爹叫文因,是……”

老四大聲道:“哈哈,就是他,這條成了精的鯉魚!”文清如五雷轟頂,大腦一片空白。

老四的表情扭曲,又是得意又是痛恨:“早在十五年前我便發誓,一定要誅殺洛陽城中異類,今天終於抓到幾個大人物,文因,婉娘,大黿和老賊,哈哈哈,我馬上便會名震天下道家啦。”

沫兒握著文清的手,不知道怎麽安慰他,衝著老四喊道:“你如此處心積慮,為什麽?”

老四的眼裏閃出一絲殘忍的光來:“為什麽?你知道那日奸汙小蓮的人是誰?”

沫兒愣了一愣,捂著耳朵叫道:“你這個騙子,我才不信!文清不要聽他的!”

老四指著文因,陰惻惻道:“嘿嘿,就是他!就是他!他去我娘那裏取做好的衣服,剛好看到小蓮,於是他……他……”

文清的眼睛睜得老大,卻不說話。婉娘尖聲道:“不對!是你娘在他的茶裏下了藥!”

老四一愣,道:“不可能!”

婉娘冷笑道:“文因在蓮塘遊泳時與你相識,算是除了小蓮之外你的第一個朋友。一日,他的衣服被樹枝刮破,於是放到你家縫補,他去取時,剛巧小蓮在你家做活計,他喝下一杯茶後便人事不知。因為此事,文因受盡良心折磨,唉,苦命的人兒。”

老四的腳來回移動,無意識地踢打著地麵上的青草。婉娘道:“其實你心裏也懷疑,隻是不肯承認罷了。”

文清依然呆若木雞。婉娘道:“小蓮死了,留下個繈褓中的孩子,文因自己又因為大戰鼇公被囚於香山之下,他便求我將孩子抱回了聞香榭。”沫兒終於明白為何婉娘一直隱瞞文清的身份,原來竟然是這樣的。想起來,文清比自己更可憐。

婉娘柔聲對文清道:“三年前,十二年之約到期,我做了靈虛香救出了文因,但在同鼇公搏鬥時,我們三人都受了傷。我本來打算告訴你實情,你爹爹卻道,你如今很好,還是不要擾亂了你的生活。所以,我將你們倆那段記憶抹去了。好孩子,你爹爹雖沒能親手撫養你長大,但他一直很疼你。”

老四獰笑道:“好,是我娘的錯也好,是文因的錯也罷,都無所謂了。我恨你們這些東西,恨任何修煉成人的非人。我告訴你,那個所謂的十二年之約,也是我攛掇老賊搞的,有趣吧?”

原來所有事情背後,有如此深的淵源糾葛。

老四激動道:“前年有一陣子,我想算了,文因和老賊受了重傷,要是沒有這層關係,我還是挺喜歡文清的。可是這個該死的文因,沒死還不趕緊離開洛陽,竟然膽敢重新化作人形來到洛陽。嘿嘿,你們知道新昌公主的師父是誰嗎?就是他,新昌公主不相信我的能力,非要拜他為師,我偏要證明給她看,到底誰的本事大。”

三人冷冷地看著老四,皆不言語。

文清終於落下淚來,慢慢走到文因跟前,去拉他瘦骨嶙峋的手。

婉娘長籲了一口氣,轉過頭認真道:“你恨文因我尚可理解,但是你害易青,又是為何?”

沫兒正拍打著文清的背安慰他,聽到易青二字,倏然支起了耳朵。

老四甩了甩頭發,索性道:“好,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易青是鄰村人,他知道我的身世,卻從不嘲笑我,算是我的好朋友之一。我跟著老賊學習法術,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他,他實在太聰明了。”

老四悻悻道:“不管多難的口訣、法術,隻要他聽過一遍,很快就學會,可我就要學上幾天甚至幾個月。這個清風巷的局,便是他當初幫我布下的。”

沫兒想起那些兒歌。怪不得娘會教自己唱那些奇怪的歌謠,原來這些都是爹爹的傑作。

婉娘點點頭,道:“我明白了。你嫉妒他。”

老四將手指握得哢哢響:“不錯,我嫉妒他,我瘋狂地嫉妒他!我一向自認聰明,這是我唯一得意的地方,卻比不過他。”他又開始瘋癲起來:“文因和易青都是我的好朋友,一個身為精怪,奪去了我的小蓮,另一個身負異能,奪走了我僅存的自信。”

婉娘哂道:“做你的朋友可真倒黴。三個人,小蓮,易青,文因,竟無一人善終。”

老四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是老天爺不公平!我比他們都要努力,也不笨,為何我要甘居他們之下?”

婉娘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易青同羅怡成親後,為了躲避新昌和駙馬,遷至汝陽,你竟然找到了他,並向新昌告了密。”

老四臉上現出一絲陰鷙的笑容,但瞬間收斂。

婉娘歎道:“我去晚了一步,易青死了,羅怡帶著孩子不知所蹤。”她朝沫兒招手,歉然道:“對不起,我同你娘有師徒之實,本該保護她周全,可是沒想到……我一直愧疚得很。”

沫兒的眼睛濕潤了,卻沒有哭。今日他將鈴鐺一事說予婉娘,還是隱瞞了關於爹娘的信息,原本發誓將它藏在心底,不管爹娘是不是因婉娘而死都不再追究,但此時聽到真相,壓在心底的大石頭終於搬走了,瞬間覺得輕鬆很多。

婉娘對老四道:“關於身世,文清那裏,文因不願意多提,我也不便問。可是後來文因在洛水療傷,我搜尋了精奇的果子給他,總找不見他,才發現他失蹤了,沒想到你還是不放過他,將他擄到了這裏來。沫兒這邊,父母去世早,我當年追查過告密者,也曾懷疑到你身上,但見你資質平庸,為人正直,便將你排除。萬萬想不到,原來這一切都是你做的。”

老四冷笑道:“要想生存,就得能屈能伸,我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我這些年法術猛進,偶爾化身袁天師,聲名遠播,但我做捕快還不是兢兢業業?能大能小,這才叫真英雄。”

婉娘道:“那老龜呢?他似乎更沒有得罪過你。”

老四獰笑起來:“我說過,我討厭你們這些自以為高人一等的非人。這老家夥精得很,早察覺了我的野心,自然要先下手為強!還順手丟土丘裏了。”

婉娘痛心疾首道:“你這是自卑。戒色呢?”

老四將眼睛移開,“我又沒守著他,哪裏知道他去哪兒了?可能他想念圓通,自己去找了。”

婉娘盯著他:“我收到一個紙條,上麵一本正經地寫著‘小僧去往長安,勿念’。”

老四搪塞道:“哦,原來他去了長安了。”

婉娘微笑道:“他的這個勿字,寫得好特別,剛好就跟去年你布條上寫的‘勿管閑事’上的勿字一模一樣。”

老四的顴骨抖動了一下。婉娘冷冷道:“你為了不讓我追查戒色的下落,寫了張紙條,說他去了長安,實際上早就殺害了他,是不是?”

這段句話,將原本沉浸在悲傷中的文清和沫兒都驚到了。婉娘歎道:“這事怪我才是,那晚抓圓卓,已經看出些破綻了,可是我以為你頂多是鼇公的幫凶,不會如此狠心,晚了幾天,就釀成如此大錯。”

老四不服氣道:“看出破綻?不可能,我做得天衣無縫,有何破綻?”

婉娘道:“我隻說幾點。第一,圓卓在那小院裏清修多年,床下的地洞卻是新打的。第二,最讓我驚訝的是土丘的卦象,不管是坎卦還是風土局,都是道家法術,他一個和尚怎麽不用佛法而用起道法來了?第三,你當初為了將我往圓卓身上引,告訴我地麵上有個佛字,可是我當晚仔細看了,囚人的房間裏並沒有這個字。難為你為了消除我的疑心,還巴巴地過來和我說什麽佛道雙修、佛道紛爭。”

老四吧嗒著嘴巴道:“如今說什麽都晚了。要是單單我自己,還真舍不得對你下手,可是逼死我娘這件事,不能就這麽算了。天色不早,我也累了,趕緊將此事了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