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早,東方剛剛亮出一絲魚肚白,王老漢便上了山。

王老漢的地塊位於西山坳,位置遠而偏僻,但土質肥沃,土壤豐厚,這幾年的收成都不錯。

濃重的山霧帶著一絲早春的寒氣,將山坳裹得如同暈在淡墨裏的山水畫。遠處傳來一陣隆隆的雷聲,王老漢忍不住嘿嘿地笑出了聲。今日驚蟄,古語道:春雷響,萬物長;到了驚蟄節,鋤頭不停歇。抓緊再除上一遍草,兒子娶媳婦的聘禮就有指望了。

耐心地將夾雜在麥苗中間的蓑草、“麥篩子”[1]、菟絲花等雜草清理幹淨,王老漢這才直起腰來,望著綠油油的麥苗喜不自勝。

忽覺腹部一緊,王老漢肚子一陣墜痛,見前方不遠處有塊大石頭,他想也不想提起褲子飛奔了去,稀裏嘩啦一通排泄,頓覺舒暢了許多。

他慢慢地扶著大石站了起來,朝著自己的麥田望去。

奇怪,剛才還綠油油的麥田,怎麽一會兒工夫顏色淺了許多?周圍明明沒風,麥苗卻不停地起伏搖擺。

如今真是老了,蹲的時間一久,便雙腿發麻、眼前發黑。老漢自嘲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突然覺得腳麵癢癢的,低頭一看,腳麵上不知何時爬上了一隻白胖胖的蠐螬。

老漢一腳踩死。這些蠐螬坑人得很,最喜歡咬食麥苗的根部,經它一咬,麥苗便要發黃幹枯,產量大減。

老漢正在蹭鞋底的蠐螬屍體,腳邊的一小塊石頭突然自己動了動,地麵拱出一個拇指大的小土包來。老漢心想,驚蟄驚蟄,果然名不虛傳,這春雷一響,就把冬眠的動物都給驚醒了——莫非是一隻小癩蛤蟆?

老漢童心大起,盯著那塊小土包看。泥土慢慢湧動,一會兒,一個小指大的青色腦袋拱了出來,竟然又是一隻大蠐螬。

老漢厭惡至極,上去一腳將其踩了個稀巴爛,心裏暗叫晦氣:看來今年招蠐螬。不行,要趕緊回家收集些燒柴的青灰,治一治這害蟲。

正想著從誰家能討得青灰,耳邊響起一陣奇怪的沙沙聲,朝四周一看,不由嚇了一跳。隻見無數爬蟲蜂擁而出,大到一米長的土花蛇、碗口大的癩蛤蟆,小到米粒大的甲蟲、螞蟻,但最多的是大大小小的蠐螬,白胖胖的身體蠕動著,看得人頭皮發麻。

剛開始老漢還氣憤地用雙腳去踩,但見周圍地麵不斷鼓起,各種見過、沒見過的蟲子連綿不絕地從地下湧出,不由心驚,特別是看到十幾隻蠐螬竟然一反常態去捕食一隻小蛤蟆,更是不顧膝頭僵硬,跪在大石上磕起頭來:“老天爺呀,這是要出妖孽了啊,蠐螬吃起癩蛤蟆來了!”

忽然一陣微風吹來,讓老漢的心房一顫,地麵上的蠐螬仿佛得到了指令,突然站立不動,那些正在攻擊小蛤蟆的也停了下來,個個昂起半透明的腦袋,一起對準東邊方向。

其他的昆蟲紛紛逃走,在蠐螬群中亂竄。老漢驚奇地發現,那些蠐螬們竟然在慢慢調整位置,直到排列得整整齊齊,如同訓練有素的軍隊一般進退有度,在幾隻大蠐螬的帶領下,浩浩****地朝著下麵的麥田去了。

老漢從來沒見過如此奇怪的景象,俯在大石上目瞪口呆。大隊的蠐螬進入麥田,隱約可見麥壟間隙一條條白色的長線蜿蜒而行,老漢突然想起這塊地承載著全家今年的期望,一股怒氣從心頭衝出,折下一條尚未發芽的野生酸棗樹枝,揮舞著追了上去:“你們這些害人精!我辛辛苦苦薅了三遍草!我兒的婚事就指著這個呢……踩死你們!”

老漢發了瘋一般,又是踩又是甩打,隻聽著腳下啪啪作響,一股股濃稠的汁液從腳底濺出。但一個人力量總是有限,鞋子已經踩得黏黏糊糊,也不見蠐螬少了多少。正打得焦慮,忽而又心底一顫,隻見剩下的蠐螬突然亂作一團,片刻工夫,拱入地下消失不見。

老漢舉著酸棗枝愣在了原地。所有的昆蟲都不見了,若不是酸棗枝上還掛著的幾隻蠐螬屍體、變了色的鞋子和地麵上殘留的黏液,老漢幾乎以為剛才是自己看花了眼。

老漢小心地將剛才踩倒的麥苗扶起來,忽然眼前一黑,忙抱頭蹲下。恰好兒子王生提著飯罐過來,忙扶他到地頭坐下。

老漢擺手道:“我沒事,你抓緊回去將炕洞裏的青灰撮來,我看今年這是要鬧蟲災哩,趁早下手。”

王生拄著鋤頭,道:“什麽蟲災?”老漢一骨碌爬起來,順著壟間的縫隙翻動土塊,嘴裏嘟囔著:“這些該死的蠐螬!”但一連鋤了老長,一隻蠐螬也沒見著。

老漢瞅了瞅鞋幫上花花綠綠的蟲子汁液,連聲催促:“回去,回去,多找些青灰來。”

王生不情不願地轉了身,道:“天還冷呢,哪裏有蠐螬?”走了幾步,又回頭道:“爹,剛才那個戴麵具的人同你講什麽?”

老漢一愣:“什麽麵具人?”

王生道:“剛才我來的時候,見一個人,戴著個笑嘻嘻的鬼臉麵具,就站在你身後,貼著你耳朵邊說話呢。我一來他就扭身走了。”

老漢有些心驚,但怕嚇著孩子,嘴硬道:“哪有的事兒!一個早晨就我獨孤個兒呢。你趕緊回去,讓你娘去街坊鄰居家多討青灰來。”

王生慢吞吞走了。老漢盯著地麵整齊的淡淡爬痕,無端打了個冷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