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新昌公主派人來取走了蠐粉水,但一個子兒都沒給。沫兒心裏甚是不忿,卻不敢多說,隻求以後新昌不來找聞香榭的麻煩。
今日不知怎的,特別犯困,剛吃過晚飯,沫兒便開始哈欠連天。文清殷勤地幫沫兒打了一盆洗臉水,沫兒胡亂擦了一把臉,順勢兒洗了個腳,睡眼蒙矓道:“我不行了,困死了。”婉娘嘴裏道:“去吧去吧。”伸手在沫兒臉上一抹,道:“天氣幹燥,得用點兒麵脂。”
沫兒也不在意,打著哈欠回了房間。文清本想跟進去,被沫兒趕了出來。
沫兒暈暈乎乎地醒了,發現身處一個陌生的地方。
沫兒愣了會兒神,慌忙去朝後腦勺摸去。還好,渾身上下並無疼痛,隻是有些頭暈。婉娘和文清都不在身邊,也不知道是什麽時辰,隻覺得霧蒙蒙一片。仔細分辨,才發現這是一個種滿花草的大院子,池塘假山,小橋流水,甚是富麗堂皇。
沫兒有些心慌,見不遠處燈火通明,便摸索著走了過去。眼前景物雖然還有些晃,但腳步卻異常輕巧,似乎一步便可飛出好遠,感覺極爽。
一個刹不住腳,沫兒已經衝到了兩個侍衛麵前。這是個圓形拱門,兩個侍衛如同門神一般站得筆直。沫兒暗叫不好,扭頭便往回跑,跑了幾丈遠,回頭一看,侍衛們仍木棍一般戳著,似乎沒發現他,不由竊喜,恍惚間仿佛看到自己身穿了披風,便大搖大擺地走了進去。
如入無人之境,沫兒順利地走到了院中,無意識地在各個房間亂轉悠。一個當值的秀麗女子正在打盹兒,口水流的前襟都濕了;一個肥胖女子正在廚房偷吃東西,並藏了一塊肉在袖子裏,還有兩個侍衛在喝酒賭博,但所有這些人,竟然沒一個人發現沫兒。
正看得有趣,忽然覺得臉上蠍蠍螫螫的刺痛,一抬頭,見一個高大的殿堂出現在麵前,沫兒想都沒想,邁步進入。
閉門鼓敲過,新昌屏退了貼身侍女,取出一小瓶精致的粉水,並打開一個樣式古老的的鏡匣。
這幾個月來,新昌已經將房間裏所有表麵光亮、可能映照出人影的物什打碎,“鏡子”二字提都不讓提。可是今日不同,聞香榭的老板娘交待說,必須對著這麵古鏡,聞香榭的粉水才能更好地發揮作用。
新昌有些不信,卻不敢不照她說的做。不要緊,等臉好了,再報仇不遲。
遲疑良久,新昌又放下鏡子走到床邊,打開蓋著的錦被,俯身親了親**的人,柔聲道:“大壞蛋,我先試試看,若是能行,再給你用,如何?”
**的那人一動不動,幹枯的眼窩直勾勾瞪著屋頂,紅褐色的臉皮幹巴巴貼在臉上,赫然是一具幹屍。
新昌嬌媚一笑,坐回桌前,解開了麵紗。
一張恐怖的臉出現在鏡子中,暗紅色的疤痕和蚯蚓一般扭曲著的結節,在許久不見天日的蒼白下顯得異常醒目。新昌強忍住把鏡子摔碎的衝動,倒出粉水,按照婉娘交待的手法,均勻地塗抹在疤痕上,並慢慢按摩。
粉水很快被吸收,一股暖洋洋的感覺包圍著臉頰,帶著怡人的淡淡香味,很是舒服。新昌伸了個懶腰,將椅子上的錦墊圍好,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扭頭深情地望了望擺放在**的幹屍,喃喃道:“早知道聞香榭有此本事,就不用費這幾年功夫啦。”
一炷香工夫過去,疤痕竟然平複了很多,臉頰上那些可怕的血痂結節一點點脫落。新昌大喜,拿起鏡子放近了看。
鏡子裏的麵孔漸漸模糊,變成一幕幕的畫麵。
——城郊核桃林裏,年輕的新昌公主身著便服,正在同侍女嬉鬧,見枝頭掛著將要成熟的核桃,撿起地上的土塊朝樹上拋去,核桃沒砸到,卻剛好砸到遠處一個羽扇綸巾的青年人肩上,四目相對,新昌滿臉通紅。
——兩個人拜堂成親,百官道賀,新昌一臉嬌羞,男子卻表情木然。
——男子已人近中年,錦衣華服,卻一臉惆悵,漫步城外洛水長堤。突然看到一個窈窕的身影,驚喜地叫道:“阿怡!阿怡!”一個年輕布衣女子款款回過頭來,施了一禮道:“駙馬已有家室,請自重。”聲音雖輕,卻極為決絕。
——男子飲酒狂歡,夜夜笙歌。新昌獨守空房,對燈垂淚。
——新昌換上新衣,點了梅花妝,羞答答走到男子跟前。男子看也不看,仰臉喝了一口酒,道:“不用白費心機,今生今世,我隻愛阿怡一人。”
——新昌放浪形骸,差人四處物色英俊男子引入府中廝混,但購進府中的男寵最長不過三個月便厭倦,或賜毒酒,或發配充軍。男子眼裏,連最後一點點憐惜也沒有了,看到新昌如同看到了一堆狗屎,避之不及。
——漸漸衰老的新昌變本加厲,舉止狂浪,整日裝扮得不三不四,並廣泛結交江湖術士、神棍道士等,尋求永葆青春之術。
——新昌將一包藥粉抖進男子的茶盅。男子飲畢,破天荒對她含情脈脈,兩人恩愛無限。新昌容光煥發,滿臉幸福。
——男子七竅流血,木然道:“你何必呢?”他眼神漸漸渙散,直至變成一具幹屍,新昌又哭又笑,聲嘶力竭:“你終於屬於我一個人啦。你等著,我一定救你回來……”
……新昌忘記了臉上的蠐粉水,呆呆地望著鏡子,心口像是被撕裂一般疼痛。當看到自己千辛萬苦地尋找回魂之法,卻最終功虧一簣時,她丟開鏡子,一個飛撲抱起幹屍,將臉貼在他的臉上,喃喃道:“大笨蛋,我這一生,隻愛你一個,你知道麽……”淚水和著脂粉簌簌而下。
幹屍嘴巴微張,一動不動。新昌突然想起了什麽,摸了摸明顯恢複的臉頰,跳了開去,將蠐粉水拿到床邊,柔聲道:“你乖乖聽話,也來試試這個東西,好不好?”她眼神更加溫柔,輕輕地將蠐粉水塗抹在幹屍的臉上。
不知是聞香榭的粉水作用,還是因為心中難受精神恍惚,轉眼之間,幹屍竟然恢複成了男子以往的模樣,斜靠在枕頭上,正在對著她微笑。
新昌的手抖得厲害,粉水灑了出來,兩行熱淚順著已經鬆弛的皮膚滴落在衣襟上。愣了片刻,忽然手忙腳亂往男子臉上繼續塗抹粉水,叫道:“是我,我是小核桃啊。”
男子點點頭,嘴巴顫抖,叫著一個人的名字。
新昌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叫的名字,是阿怡。
男子渾然不覺,空洞洞的眼睛盯著新昌的背後,直著嗓子道:“阿怡,你去哪兒了?你不要躲著我……”新昌發出一聲絕望的尖叫,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用力搖晃。
男子臉上的皮膚迅速幹枯,重新變化幹屍的模樣,但就在氣息將無的那一刻,新昌分明聽到,他那句說了無數次,或無奈或憎惡或憐憫的話:“你何必呢?”
蠐粉水跌落在地上,汩汩地四下流淌。新昌失魂落魄地鬆開了手,任憑被自己折斷的幹屍腦袋骨碌碌滾下床去,耳邊猶自響著那句:“你何必呢?你何必呢?”不由悲聲大慟。
新昌沒有發覺,在她的椅子旁邊,一個若有若無的白色影子正盯著鏡子一眼不眨。
沫兒闖進了公主的寢殿,冷眼看著鏡中公主一生的際遇,表情從厭惡漸漸變為同情。見新昌哭得傷心,便要離開,一眼瞥見古鏡,不由好奇,俯身去看。
出乎意料,古鏡中並沒有出現沫兒的臉,而是安靜的桌椅畫麵。沫兒疑惑地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果然是不疼的。難道自己在做夢?
一抬頭,發現鏡中早已換了景象。
——一個極為清秀雅致的農家女子,眉眼依稀同婉娘有些相似,抱著一個正在繈褓中的寶寶逗弄,嘴裏唱著小曲兒:“清風藏深意,古巷留餘香……”她的身後,一個俊秀男子正在整理農具,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男子死了,女人悲痛欲絕。幾個月大的孩子少不更事,在女人的懷裏咯咯嬌笑。
——女子吞下一包藥粉,容貌大變。她自行剃去了頭發,帶著孩子來到一處廢棄的庵堂。
……
沫兒在心裏重複著小時候唱了無數遍的小曲兒,身體如鐵條一般僵直。方怡師太!原來方怡師太就是自己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