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沫兒獨自一人在家,被賣瓜果的小販——或者就是胡青夏,引到一個偏僻的小屋前。一個男子當屋坐著,道:“你被騙了。”

在那裏,他第一次聽到了關於自己娘的真正死因,盡管他不盡信。

隻聽男子說道:“你爹娘的死,同婉娘有關。”

沫兒本來正準備走開,聽到此話又收回了腳。

男子緩緩道:“你爹叫易青,你娘叫羅怡。當年易青死後,羅怡為了躲避香木和新昌公主追殺,改名方怡,後利用毒藥改容易貌,削發為尼,並將當時尚在牙牙學語的易沫當做男孩撫養。”

這些事情,沫兒從靈虛古鏡中已經了解,但聽知情人講出來,卻是另一番感受。沫兒屏住呼吸,一言不發。

男子又道:“當年方怡師太隱居梅庵,本可就此平安度過一生,但卻因為婉娘,死於非命。”

沫兒心神大亂,尖叫道:“不可能!”

男子嘎嘎笑了起來,道:“雖非婉娘親手殺死,卻終歸因婉娘而起。你若不信,可找婉娘對質。”

沫兒沉默片刻,小聲道:“真的麽?”

男子似乎聽出沫兒底氣的不足,道:“如今說到製香的技藝,普天之下沒人比得上婉娘。但十多年前的洛陽,最為聞名的香粉不是聞香榭,也不是流雲飛渡,而是一個不起眼的農家女子,羅怡。”

沫兒還是第一次得知,自己的娘也是製香的高手。

男子道:“羅怡鼻子極為靈敏,不管何種香料,隻要給她一看一聞一嚐,便知道這些香料的用途、禁忌,十幾年前因為大旱大澇之後引發瘟疫,城中數千郎中皆束手無策,最後還是羅怡的一款熏香,才有效控製瘟疫。羅怡因此名噪洛陽。”

沫兒想起當年娘的風光,不禁心馳神往。

男子道:“但一個人技藝太盛,雖能帶來盛名,也易引人妒恨,特別是羅怡這種除了製香,無任何身份背景之人。當時來向羅怡請教製香技藝或者想要重金聘請她的人絡繹不絕,而其中兩個,便是婉娘和香木。”

冥思派的堂主香木,最初在洛陽城中開香料行,婉娘同她有半個師徒之實,這些沫兒是了解的。

男子繼續道:“羅怡在鄉下自由自在,並不想依附於任何人,所以僅對婉娘指點了一二,兩人倒也相談甚歡,但對香木的邀請斷然拒絕。那時香木勢力正旺,十分驕橫跋扈,一氣之下,香木便動了邪念,她去勾引當時已經同羅怡訂婚的易青。”

沫兒臉色鐵青,雙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香木勾引易青不成,惱羞成怒,拘了羅怡的生魂啟動陰陽十二祭,卻在關鍵時刻被易青破解,香木因此功虧一簣。

男子歎道:“說起來羅怡也算是命運多舛。其中還有另外一個重要人物,直接導致了羅怡同易青無法在洛陽城郊居住。”

這個重要人物,正是當朝宰相之子、新昌公主的駙馬爺蕭衡。有日,心情幽悶的蕭衡在城外核桃林偶遇羅怡挽籃采花,一時驚為天人,遭羅怡婉拒後,他仍對這個平凡女子念念不忘,致使新昌恨之入骨,發誓要將她置於死地。如此一來,易青隻有帶著羅怡逃到了汝陽。

男子嘎嘎笑了兩聲,道:“易青和羅怡在汝陽住得好好的,要是就這麽一輩子住下去,便也算了,可是別人找不到,偏有一個人能找到。這個人,便是婉娘。”

沫兒聽著他笑聲中的幸災樂禍,很是討厭,冷冷道:“找到又怎麽樣?”

男子似乎察覺沫兒的不快,稍微收斂了些,道:“婉娘一直潛心學習製香技藝,隻要知道羅怡還活著,以她的本事,找個人,不是什麽難事。但她不知,新昌公主因為羅怡,對製香之人極其厭惡,派了侍衛監視婉娘,碰巧聽到了婉娘說要去見羅怡。”

婉娘雖可來去自如,但朝中不乏高人,便跟蹤婉娘找到了羅怡居住之地。所幸那日羅怡帶了沫兒去串門,僅易青在家,被殘害致死。羅怡悲傷之餘,念及孩子年幼,便帶了沫兒改頭換麵,躲避仇家。

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來,道:“易青一死,羅怡萬念俱灰,雖百般辛苦將沫兒養大,但仍抑鬱而死。有句古話說的好:‘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你說婉娘是不是應該對你爹娘的死負責?”

沫兒腦袋猶如一盆漿糊,亂得理不出頭緒來。男子道:“你仔細想想,她同你無親無故,為何要收留你?這些年來,她由著你發脾氣使性子,寵著你慣著你,卻是為何?還不是心裏愧疚?”

沫兒目眥欲裂,抱著頭叫道:“不是!不是!”

男子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也屬正常,回去好好想想吧。”閉目打坐,不再理會沫兒。

沫兒不知站了多久,才想起回家,腳如同踩在棉花上,無處著力。高高低低走了幾步,突然回頭,警覺道:“你是誰?”

男子抬起頭來,讚道:“你這丫頭,同你娘一樣聰明伶俐。

沫兒試探道:“元鎮真人?鼇公?”

男子未置可否,見沫兒不依不饒的樣子,勉強道:“我是你父親的一位故人。這個事情的來龍去脈,這世上可能隻有我一個人清楚了。”

沫兒冷笑道:“隨你說是誰,我也不可能去問問我爹去。你不懷好意,不要以為我聽不出來。我為何要相信你的話?”

男子咯咯一笑,陰惻惻道:“因為我們,都是人。而他們,都是一些心懷不軌的異類。”

沫兒本來嗤之以鼻,但終究壓不住好奇心,問道:“她……究竟是什麽?”

男子惡狠狠地笑:“你其實心裏清楚,隻是不願承認,是不是?隻有人才是這人世間的主宰,其他東西,都是異類。我不喜歡你,但更不喜歡他們。”他著重在“他們”二字上加重了語氣。

沫兒瞪著他,眼裏滿是戒備。但屋裏很暗,根本看不到男子的臉,甚至看不清他的身形。

男子冷笑一聲,道:“她找你回來,一是愧疚,二是你的異能可以為她所用。嘿嘿,三年前大旱,她同逴龍聯手對付鼇公,這件事她如何同你解釋的?”

沫兒腦袋轟的一下,似乎有很多東西湧上來,卻抓不住頭緒,艱難地道:“我……我不記得。”

男子道:“這麽大的事,不記得了?嘿嘿,真好,這麽說,她把你的這部分記憶抹去了。”

沫兒更加茫然,傻嗬嗬地站在那裏,說不出話來。

男子繼續道:“你的右手臂,是不是會在晚上做夢時疼痛?”

沫兒一下子按住了右臂。男子陰惻惻道:“想想看,你平時哪裏也不去,除了聞香榭的人,還有誰會有機會在你的右臂上種下盅蟲?”

沫兒按著毫無異樣的右臂,無意識地重複著:“盅蟲?”不可能,婉娘如今做了紫蜮膏,專治盅蟲,她怎麽可能在自己的手臂上種植盅蟲?黃三和文清忠厚老實,更不可能……沫兒撥浪鼓一樣地搖頭。

男子冷冷道:“蠐粉水的功效你也看到了,若是利用盅蟲的修複功效來製作香粉,這香粉定然名動京城。不止新昌公主,隻怕所有的公主,都要來買了。”

沫兒想起婉娘當初製作蠐粉水時說的話“這種盅蟲要是能夠大規模飼養,用來做香粉最好不過”,想起文清米袋子裏那個莫名其妙的“靜”字,想起婉娘一見到財寶就兩眼放光的樣子,想起手臂上通過靈虛古鏡才能看到的紅點,心中一陣悸動。

男子道:“信不信由你。七月初,你手臂上的盅毒便要發作。她會想一個法子,或者用食物,或者就是香粉,催動你身上的毒性。”

沫兒心中煩躁,尖著嗓子叫道:“既然她是因為愧疚才收留了我,那為何還要害我?你要挑撥,也找個好點的理由。”

男子一愣,桀桀笑道:“好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你以為她盤踞洛陽,就是為了賣胭脂水粉麽?你,不過是她修煉過程中的一枚棋子罷了。像你這麽一個天生具有異能的丫頭,能自然融合盅毒,誰要取得你的信任,都可在利用盅蟲修煉之道方麵有所進益。”

沫兒聽得似懂非懂,問道:“什麽融合?”

男子倒甚有耐心,慢慢解釋了一通。原來以人做盅,最難的是第一步,即選擇人盅。但即便是人盅的體質、出生時辰等都合適,仍會受時節、氣候、情緒、心態等因素影響,好多經過千辛萬苦選出的人盅,不出三月,要麽人盅大病一場死去,要麽盅蟲占據人體,兩者都瘦弱不堪。按此男子所說,沫兒被婉娘種了盅蟲,但身上無疤無痕,平日裏也無任何不適,屬於天生可以融合盅蟲之毒的奇異體質。

男子看沫兒的表情陰晴不定,冷笑道:“看來這點常識她沒告訴你。她精明利落,法術又強,若真是外人在你身上做了手腳,豈能瞞過她?”他遲疑了一下,丟過來一個破舊的鈴鐺,道:“這個你帶上。若是信我,七月初可將此物掛在胡屠夫家門上,我自會回去找你,幫你解除盅蟲之毒。”

沫兒心裏浮現出胡屠夫那張憨厚的臉,心想,難道胡屠夫是這人的同夥?

沫兒心底突然生出一絲寒意,後退了一步:“你為什麽救我?”

男子歎了一聲,道:“我雖然不是好人,但同你父親總算朋友一場,不忍心讓你毀於一個妖孽手中。”

“妖孽”這個詞,沫兒聽起來尤其刺耳,即便知道他指的不是自己,但一想到這個詞用於婉娘或文清身上,又覺得比用在自己身上更加難受。沫兒尖叫起來:“你到底是誰?”

男子在黑暗中挺直了身體,那模糊的身形突然讓沫兒覺得有幾分熟悉。他自得地說道:“我,是上天派來拯救洛陽黎民百姓的。”嘴裏這樣說,卻用手比劃了一個殺的動作。

沫兒用力朝地上吐了口水,啐道:“呸,自不量力。”

男子不以為意,正色道:“你最好還是長個心眼兒,戒備著點。”接著轉過了身,示意談話結束。

……

毫無疑問,神秘男子在挑撥沫兒同婉娘等人的關係,搞不好,他就是真正的袁天師!沒錯,就是挑撥。沫兒心裏很清楚。但那不代表就能不受他的話影響,特別是關於爹娘的死因,雖然婉娘當時並無意加害,但確實是因為她對製香的執迷才使得沫兒家破人亡。

沫兒不傻,至少比文清要聰明得多。他的迷惘也恰恰是因為他太過聰明,而且極其敏感。近幾個月來,他陷入了無盡的矛盾中。一方麵,他感念婉娘等人對他的好,另一方麵,對於婉娘等人的所作所為,他總是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別有用心”。因此,對手臂癢痛之事竟然生生隱瞞了下來,連文清也沒告訴,思維完全進入了死胡同。

那晚在靜域寺,他不過隨手在戒色床下一摸,便找回了披風。這披風失而複得得太過容易,反而讓沫兒起疑,是誰,放了披風在那裏?

但更為奇怪的,是婉娘對待披風的態度。沫兒甚至覺得,背後有一雙無形的眼睛在盯著自己。這個人如若不是婉娘,便是另一個更加陰險可怕的人物。

而且這個人,絕對不是五月初四在土丘中被抓的圓卓,雖然他們都是光頭,但行為舉動並不一樣。

沫兒的世界完全被打亂了,連文清,他都不知道該不該相信。

而這次的桃花麵,沫兒隻用了一晚便擅自停用,原因仍是如此:他惡意猜想,如今已經六月底,按照男子的說法,七月份盅蟲之毒便要發作,這個桃花麵裏一定含有促進盅蟲生長的成分。昨晚肚痛難忍之際,他反複轉著念頭,在信任與不信任之間糾結,而最終還是猜忌占了上風。

但是今日鐵匠教訓那個孤兒,卻如當頭一棒,敲打著沫兒。那些數落的話語,一字一句,如同一個個鋼釘,楔在沫兒的心上。

或許在外人眼裏,自己也是個不知好歹、心理陰暗的棄兒吧?隨意踐踏別人的好意還理直氣壯,無論什麽事情都不憚用最深的惡意揣測別人……不知是熱的還是疼的,汗順著脊背涔涔而下,衣服粘貼在一起,極不舒服。沫兒突然覺得自己很是可笑:為什麽寧願聽一個素未謀麵而且可能惡貫滿盈的人的挑撥,而不願相信婉娘等是真心對待呢?即便是婉娘因無心之失導致爹娘遇害,自己應該恨的不該是新昌公主嗎?

沫兒翻身下床,揪下床頭的鈴鐺欲丟出窗外,想了一下又忍住了,隨手塞入床褥下,捂著肚子下了樓。

芝麻葉已經摘完一半。文清見沫兒疼得臉色蠟黃,忙搬了小凳過來扶他坐下,道:“怎麽不在樓上躺著?”

沫兒擠出一個笑容,道:“三哥,三哥,你快來看。”他卷起衣袖,“我肚子痛,手臂這裏還經常在夢裏莫名其妙地疼,昨天用了桃花麵,就長出一個水泡來。”

說完這句話,沫兒突然如釋重負,心裏一陣輕鬆。

黃三道:“繼續用,堅持三天就好了。”接著拉過他的手臂對著陽光仔細查看,表情突然緊張起來,道:“文清,取銀針來。”

水泡不大,在手臂內側,若不是沫兒自己說出來,文清等都不曾留意。黃三拿出最細的一支銀針,在火折子上燎了燎,簡短道:“忍住。”一針紮進水泡裏,東挑西刺,痛得沫兒齜牙咧嘴。

這一針刺了好大一會兒,黃三和沫兒兩人都滿頭大汗。沫兒今日轉了性,把嘴唇都咬破了,也沒有像往日一樣殺豬般嚎叫。

黃三終於道:“好了。”慢慢抽出銀針,銀針的頂端,挑著一根白色的細線。文清湊近了看,問道:“什麽東西?”

黃三疑惑地看了一眼沫兒,道:“蟲子。”果然,一條半死不活的小蟲子,身上周邊長著絨毛,不細看,隻會以為是一條細細的毛線。

沫兒幾近虛脫,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眼底露出深深的恐懼,問道:“這東西……什麽時候進我的身體裏的?”

黃三眉頭緊皺,搖頭表示不知,道:“可惜沒了紫蜮膏。再去搽些桃花麵吧。”文清握著沫兒的手,安慰道:“不怕不怕。這不給挑出來了麽?等婉娘回來再給看看。”又伸出拇指,讚道:“沫兒真堅強。”

沫兒的臉有些發燒。他心裏更加後悔,覺得自己早該說出來,讓婉娘三哥等來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