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乎意料的順利,七個烏釘不費力氣地撬了下來。沫兒將烏釘收進荷包,慢慢原路返回,躲在最前麵一個苗條女子的身後。
老者不知哪裏去了,婉娘正嘰嘰呱呱地同紅袖講話。小安卻並不見好轉,仍木然站著,文清在一旁眉頭緊皺,滿麵憂色。
倒是旁邊的朱公子慢悠悠地睜開了眼睛。他首先看到的便是雪兒,頓時激動起來,語無倫次道:“雪兒……雪兒姑娘你還好吧?”
雪兒微微一抬下巴,道:“你覺得好不好?”
朱公子這才注意到周圍詭異的人群,和一臉得意的紅袖,試了試手腳,責備道:“紅袖,你這是做什麽?別鬧了。”扭頭看了看並排站在幾個人,眼神落在那個酷似紅袖的少女臉上,呆了片刻,突然尖聲叫道:“紅袖!你不是……紅袖?”
紅袖嬌聲笑了起來。
朱公子狐疑的目光在紅袖和少女臉上轉換了良久,顯出恐怖之色,道:“你到底是誰?”
紅袖扭著身子撒嬌道:“不好玩不好玩,虧我偽裝的這麽好,這下可裝不成平民女子啦!”
剛一來沫兒就注意到那個少女同紅袖相像,隻是她臉型消瘦,麵色枯黃,同神采飛揚的紅袖比起來,像是長期營養不良一般,沒想到她才是真正的紅袖。
朱公子突然爆發,吼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紅袖調皮地晃著手中的手絹兒,道:“我幫你追回雪兒姑娘啊。你看,我幫你查到雪兒的下落,還請出師父迫使她同你見麵。”
朱公子嘴唇抖動,說不出話來。
婉娘好奇道:“朱公子,據說香雲閣的阿蘿小姐,同你私交甚深,可有此事?”
朱公子整張臉漲得如同豬肝,一臉尷尬地看了看雪兒,吭吭哧哧地解釋起來。
朱家是揚州的香料大戶,幾年前老父去世,朱允之年紀輕輕隻有承擔大任。去長安販賣香料之際遭遇風雪,曾被雪兒所救,後兩人在長安偶遇,對雪兒暗生情愫。後來不知何故,雪兒離開長安來了洛陽,朱公子借應試之名逗留洛陽苦苦尋訪,並在洛陽置辦了宅院。
洛陽城中人口百萬,要找一個人可謂海底撈針。紅袖同朱允之兩家本是世交,近年也居住洛陽。隻是朱允之生性靦腆,紅袖文靜,兩人之前隻彼此聽聞,並未見過麵。後來紅袖不知怎麽知道朱允之找人,竟然差人告訴他,香雲閣阿蘿知道雪兒的下落。
婉娘看向紅袖,道:“想是那個時候真的紅袖已經被你控製了吧?”
紅袖搖頭晃腦地笑了起來,道:“誰讓這丫頭這麽好奇的?怨不得我了。”朱允之一心要找雪兒,對於紅袖被人掉包一事毫無覺察,隻覺得這世交之女淘氣乖張,遠不似傳說中的文靜賢淑。
婉娘笑道:“聽說紅袖姑娘將朱公子引薦給了阿蘿,可是這個迂腐書生,為了避嫌,幾乎不同阿蘿見麵,對紅袖姑娘的蓄意勾引更是煩得要死,一心一意要找他的雪兒姑娘。紅袖姑娘這點臉麵在他麵前可丟盡啦。”
雪兒瞟了朱允之一眼。朱允之滿麵潮紅,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紅袖臉色難堪至極。婉娘嗔怪道:“好一個迂腐的書生,一點都不解風情。”
雪兒一笑,道:“糊塗人總是做糊塗事。”朱允之的眼圈突然紅了。想當年,他在長安第一次見到雪兒,因為慌亂跌破了茶碗,雪兒也笑著說了這句話。
朱允之似乎從雪兒的話裏得到了勇氣,原本緊張的情緒煙消雲散,也不再語無倫次,低聲道:“我找你好久啦。”
雪兒看著朱允之,又是一笑。朱允之幾乎癡了。
婉娘伸長了脖子,插嘴道:“紅袖姑娘,那她呢?”扭頭用下巴朝二胖一點。
二胖圓潤的小臉如同玉一般光潔。紅袖快步走過去,摩挲著她的臉讚歎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好的皮膚,嬰兒一般。”她一雙杏眼滿含笑意,從懷裏拿出一塊溢著香味的朱紅色石頭撫弄著,“我要把她的臉皮剝下來,用冰香玉換到我的臉上。”
沫兒和文清幾乎同時打了一個寒噤。
婉娘轉了轉眼珠,道:“我對這個不感興趣。不過她家是有名的銀器王家,你要她的臉皮,她家的財產就歸我好了。”
紅袖撲哧一笑,道:“你倒直白。”
婉娘一臉奸佞,出謀道:“她家的底細我最清楚不過。她爹爹不爭氣,姐姐遠嫁,家裏靠老娘徐氏支撐。要是她死了,徐氏定然心死。”
紅袖笑道:“你真聰明。若不是我這裏需要你,我想我們沒準兒還能成為朋友呢。”
婉娘卻一反常態,十分不知趣地道:“朋友就不必了,我這人最不愛裝,鐵定同姑娘成不了朋友。”
紅袖臉上一冷,隨即又換成笑臉,道:“婉娘是個爽快人。”
婉娘點頭笑道:“嗯,比如,我自認是個醜老女人,從來不裝豆蔻年華的小姑娘。”紅袖倏然變色。雪兒偏巧不合時宜地接口道:“紅袖姑娘看起來可真年輕。”
婉娘嘖嘖道:“正是呢。不惑之年,還能保養成這樣,可真不容易。”
沫兒半晌才反應過來這個“不惑之年”的含義,再看紅袖的臉粉嫩靚麗,越發顯得妖異。雪兒抿嘴笑道:“我看聞香榭的香粉也達不到如此的效果。婉娘你要努力了。”
婉娘伸手從懷裏拿出今天剛做好的相思染,遺憾道:“看來香粉這碗飯我是吃不得了。早知道雪兒姑娘在這裏,我也不用白白浪費幾天的功夫,做這個相思染。哎呀,這下虧大了。”看著滿臉寒霜的紅袖,熱切道:“不如我轉行得了。你要這個小胖子的臉皮,我就接手她家的銀器生意,豈不兩全其美?”
紅袖幹笑了兩聲,道:“好主意。”
婉娘愁眉苦臉道:“隻怕還是不行,那隻野雞定會恨我入骨。”
雪兒愣了下,狐疑道:“什麽野雞?”
婉娘哈哈笑道:“你不知道,紅袖姑娘為了得到這胖丫頭費了多大功夫,專門派了一隻十分美貌的野雞勾引這胖丫頭的爹爹,還企圖控製徐氏的身體和意識。”
雪兒追問道:“然後呢?”
紅袖冷眼旁觀。婉娘一臉惋惜,道:“本來我是不管閑事的。可是她仗著背後有人,竟然打碎了我一大堆的胭脂水粉。沒辦法,我隻好把她抓來抵賬。可惜竟然給她逃走了。”婉娘轉向紅袖:“哦,對了,那隻野雞呢?”
紅袖斜睨著眼,朝旁邊沫兒躲藏的位置一努嘴,隨意道:“在那兒呢。”眼裏的恐嚇意味和得意一閃而過。
沫兒嚇了一跳,隨即明白她指的是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她是鳳凰兒?沫兒不由得大感詫異,慢慢探過身子朝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子看去。
這女子麵容尚且秀氣,但同以往鳳凰兒的優雅美麗差遠了,不知是鳳凰兒重新幻化的人形還是用邪術借了別人的身體。她同其他白衣人一樣,僵直死板,雙眼無神,沒有絲毫靈氣。
婉娘笑眯眯道:“她倒也適得其所。怪不得你肯花大價錢將她贖回去,我隻讓她折了原形,卻不曾傷了她的靈氣,用在這裏剛剛好。”接著懊悔道:“早知道她對姑娘如此重要,我應該多要些贖金才行。”紅袖滿臉鄙夷,嘴角幾乎撇到了耳朵邊。
婉娘卻毫不在意,繼續嘮嘮叨叨道:“我當時以為她看上了王家的財產。可是見到贖金,又覺得疑惑,你送給我的贖金足以抵得上王家的一家店鋪了,想不明白野雞費心思接近徐家做什麽。原來竟是為了接近王家二小姐。”
沫兒倒吸了一口冷氣,心想原來如此。
紅袖看著婉娘冷笑。雪兒悠悠道:“她一個小丫頭,也犯得著下這麽大的功夫?要我說,直接擄走豈不是簡單?”
婉娘誠摯道:“雪兒你不懂。王二小姐天資聰慧,小小年紀便可執掌銀器的圖案設計。若是僅隻擄走剝了臉皮,隻怕這些聰慧靈魄難以導出,枉費了紅袖姑娘的一片苦心。”
紅袖見婉娘同雪兒一唱一和,終於忍耐不住,冷冷道:“不錯,我想要的東西,誰也跑不掉。”踱著方步走到橫眉冷對的朱允之麵前,拋出一個挑逗的眼神,“比如你。”
朱允之瞠目結舌,又羞又急。婉娘笑道:“姑娘既然看上了朱公子,就不該假扮紅袖,應該扮成雪兒姑娘才對。”
紅袖擺出一個勾魂的媚笑,眼睛看著朱允之,答道:“所以你明白為什麽雪兒和小安會在這裏了吧?”
雪兒恬然道:“這個隻能算我得罪姑娘的原因之一。我想錢家一事,才是根源。”
婉娘懊悔道:“錢家一事,我也脫不了幹係,合安香,唉,早知道我就不該摻和此事。”
紅袖嬌滴滴道:“你知道最好。本來錢家倆少爺收了來,這事便可以告一段落,我也安心做些其他事。可是你們偏不讓我安心,一個出手救了錢永,一個出手救了錢玉華,讓我籌劃了將近一年的心血功虧一簣。沒辦法,我隻好另物色人選,找王家下手啦。”去年玉鋪掌櫃錢衡被人控製,利用老四的丈母娘吳氏謀家產、認兒之際,欲借她之手一箭雙雕,不料被雪兒發現,在聞香榭定了合安香,救了錢永和錢玉華——原本以為是個偶然的事件,卻沒想到背後竟然有人指使。
紅袖見婉娘同雪兒聊得火熱,咯咯笑道:“今晚還真是個聊天的好時機。有什麽話趕緊說,過會兒可就沒機會了。”
婉娘茫然地看了看天,打了個哈欠道:“對啊,時候不早了,雪兒你同紅袖姑娘慢慢聊吧。文清,我們走吧。”說著起身便走,手腳靈便自然,倒顯得剛才的手腳不能動彈像是裝的一樣。
紅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她,微微點頭。婉娘走了幾步,回頭見文清紋絲不動,皺眉道:“你不走?”
文清別說拔不動腳,即便能夠走動,也決不肯丟下小安和二胖自己離開,遂想也不想,甕聲甕氣道:“把小安留在這裏我不放心。”
眼見婉娘就要走出空地,突然又回頭問:“紅袖姑娘能否透露一二,找這麽多的俊男美女,到底做什麽用?”
紅袖突然放聲大笑,頓足道:“人家早就等你問,可你們偏偏不問,真是急死我了!”
雪兒仍是一副不急不慢的樣子,微笑道:“我以為你不想說。”
婉娘彎腰揉了揉膝蓋,道:“我最愛成人之美。姑娘肯講,那我們就洗耳恭聽。”
紅袖眉飛色舞,滿麵得意,正待開口,隻聽“嗵”的一聲,漂浮的八盞白燈籠猛然暗淡了下去,周圍籠罩在一片黃白的微光中,映射著人們死板沉悶的白色長袍,看起來像是站在一個堆滿紙紮人的亂墳崗。
紅袖臉上一陣慌亂,轉身朝人群外衝去,剛跑了兩步,燈籠又重新亮了起來。她長籲了一口氣,站定朝外張望。
沫兒正思量著如何趁著光線不明同婉娘救文清他們,見鎮魂燈重新亮起,不由失望,用探詢的目光看向婉娘。
——婉娘仍站在空地邊緣,保持著半側身的姿勢,但眼神的靈動已經不見,木然的眼睛無神地看著紅袖剛才站的地方;雪兒臉上的笑容已經凝固,明淨的臉頰如同雕刻一般呆滯。
沫兒猛然站起,碰到鳳凰兒的白袍發出微微的響動。幸好此時老者快步走了進來,腳步聲掩蓋了響聲。
紅袖噘嘴道:“時辰到了嗎?我還沒聊完呢。”
老者低頭悶聲道:“是。”遲疑了下,帶著一些不滿告誡道:“言多有失,姑娘還是小心為妙。”
紅袖眉毛蹙起,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老者弓了下腰,道:“請姑娘先出去吧。”
紅袖戀戀不舍地看著雪兒婉娘等人,那目光不像是看人,而是在看幾件心儀的物品,交代道:“這幾個人的臉皮,你可一定幫我留著。特別是那個小胖妞的。”
老者點點頭,同紅袖一起退了出去。
沫兒握緊了拳頭。他終於明白婉娘之前囑咐他的含義了。這個一直掩蓋著臉麵的老者,已經四十多卻扮成豆蔻少女的妖異紅袖,布了一個巨大的局。利用幽冥草吸收聞香榭的靈氣,設計控製錢家男丁的魂魄,派出鳳凰兒勾引王凡,通過香雲閣汙蔑聞香榭,虛幻中莫名存在的死門等,看似一件件毫無關聯的事,都是為今晚這個詭異場麵的準備——沫兒不確定,聞香榭到底是因為多管閑事而卷入此事,還是原本就是他們棋局中的一顆棋子,但這個,如今已經無關緊要了。
老者和紅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周圍陷入一片死寂,白色的鎮魂燈如同死人翻起的眼白,從四麵八方瞪著沫兒。在這一群白花花的人群中,難以言狀的壓抑和無助比害怕更加強烈,讓沫兒陷入惶恐。
婉娘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沫兒咬牙堅持不讓自己發抖,慢慢移動走到離婉娘最近的一個女子身邊,正要低聲去叫,忽聽一陣獵獵的響動,站在第一排的四個男子整齊地往前邁出了一步。
沫兒心中一喜,以為終於有人醒過來,但看到四人動作如一,整齊得像四個吊線木偶,姿勢僵硬怪異,幾次甚至不約而同地同手同腳地走路,顯然是被人控製,頓時沮喪。
四人慢吞吞地邁動腳步,朝婉娘圍了過來。沫兒心怦怦直跳,唯恐這四人對婉娘不利,欲要挺身而出,又想起婉娘之前告誡他的話“不管看到什麽都不要出來”,心下大為焦慮。
幸虧四人僅僅架起婉娘,將其放回原位,倒也沒有其他舉動。沫兒長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