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曆史上,有了好幾次的大規模的“燒書”之舉。秦始皇帝統一六國後,便來了一次燒書。“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者棄市。以古非今者族。
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這是最徹底的燒書,最徹底的愚民之計,和一般殖民地政府,不設立大學而隻開設些職業、工藝學校者,有異曲同工之妙。此後,燒書的事,無代無之。有的燒曆史文獻,以泯篡奪之跡;有的燒佛教、道教的書,以謀宗教上的統一;有的燒**的書,以維持道德的純潔。近三百年,則有清代諸帝的大舉燒書。我們讀了好幾本的所謂“全毀”“抽毀”書目,不禁凜然生畏;至今尚覺得在異族鐵蹄下的文化生活的如何窒塞難堪!
“八·一三”後,古書、新書之被毀於兵火之劫者多矣。就我個人而論,我寄藏於虹口開明書店裏的一百多箱古書,就在八月十四日那一天被燒,燒得片紙不存。我看見東邊的天空,有紫黑色的煙雲在突突的向上升,升得很高很高,然後隨風而四散,隨風而淡薄。被燒的東西的焦渣,到處的飄墜。
其中就有許多有字跡的焦紙片。我曾經在天井裏拾到好幾張,一觸手便粉碎;但還可以辨識得出些字跡,大約是教科書之類居多。我想,我的書能否撿得到一二張燒焦了的呢?——那時,我已經知道開明書店被燒的情形——當然,這想頭是很可笑的。就撿得到了又有什麽意義,還不是徒增忉怛與憤激麽?
這是兵火之劫;未被劫的還安全的被保存著。所遭劫的還隻是些不幸的一二隅之地。但到了“一二·八”敵兵占領了舊租界後,那情形卻大是不同了。
我們聽到要按家搜查的消息,聽到為了一二本書報而逮捕人的消息,還聽到無數的可怖的怪事,奇事,慘事。
許多人心裏都很著急起來,特別是有“書”的人家。他們怕因“書”惹禍,卻又舍不得割愛,又不敢賣出去——賣出去也沒有人敢要。有好幾個友人,天天對書發愁。
“這部書會有問題麽?”
“這個雜誌留下來不要緊麽?”
“到底是什麽該留的,什麽不該留的?”
“被搜到了,有什麽麻煩沒有?”
個個人在互相的詢問著,打聽著。但有誰能夠說明那幾部書是有問題的,或那些東西是可留的呢?
我那時正忙於燒毀往來有關的信件,有關的記載,和許多報紙、雜誌及抗日的書籍——連地圖也在內。
我硬了心腸在燒。自己在壁爐裏生了火,一包包,一本本,撕碎了,扔進去,眼看它們燒成了灰,一蓬蓬的黑煙從煙通裏冒出來,燒焦了的紙片、飛揚到四鄰,連天井裏也有了不少。
心頭像什麽梗塞著,說不出的難過。但為了特殊的原因,我不能不如此小心。
連秋白送給我的簽了名的幾部俄文書,我也不能不把它們送進壁爐裏去。
我覺得自己實在太殘忍了!我眼圈紅了不止一次,有淚水在落。是被煙熏的罷?
實在舍不得燒的許多書,卻也不能不燒。躊躇又躊躇,選擇又選擇。有的頭一天留下了,到了第二三天又狠了心把它們燒了。有的,已經燒了,心裏卻還在惋惜著,覺得很懊悔,不該把它們燒去。
但有了第一次淞滬戰爭時虹口、閘北一帶的經驗——有征倭論一類的書
而被殺,被捉的人不少——自然不能不小心。對於發了狂的獸類,有什麽理可講呢!
整整的燒了三天。我翻箱倒篋的搜查著,捧了出來,動員孩子們在撕在燒。
“爸爸,這本書很好玩,留下來給我罷。”孩子在懇求著。
我難過極了!我也何嚐不想留下來呢?但隻好搖搖頭,說道:”燒了罷,下回去買好一點的畫給你。”
在這時候,就有好些住在附近的朋友們在問,什麽書該燒,什麽書不必燒。
我沒法回答他們,領了他們到壁爐邊去。
“你自己看吧。我在燒著呢。但我的情形不同。你自己斟酌著辦罷。”
這一場燒書的大劫,想起來還有餘栗與餘憾!
不燒,不是至今還無恙麽?
但誰能料得到呢?
把它們設法寄藏到別的地方去罷。
但為什麽要“移禍”呢?這是我所絕對不肯做的事。
這是我不能不狠心動手燒的一個原因。
但也實在有些人把自認為“不安全”的書寄藏到別人家裏去的。
這還是出於自動的燒。究竟自動燒書的人還不多。大量的“違礙”的書報還儲藏在許多人家裏。有許多人不肯燒,不想燒,也有人不知道燒,甚至有人壓根兒沒有想到這件事。
過了不久,敵人的文化統製的手腕加強了。他們通過了保甲的組織,挨戶按家的通知,說:凡有關抗日的書籍、雜誌、日報等等,必須在某天以前,自動燒毀或呈繳出來。否則嚴懲不貸。
同時,在各書店,各圖書館,搜查抗日書報,一車車的載運而去,不知運向何方,也不知它們的運命如何。
這一次燒書的規模大極了!差不多沒有一家不在忙著燒書的。他們不耐煩呈繳出去,隻有出於燒之一途。最近若幹年來的報紙、雜誌遭劫最甚。有許多人索性把報紙、雜誌全都燒毀了,免得惹起什麽麻煩。
外間謠傳說,連包東西的報紙,上麵有了什麽抗日的記載,也要追究、捕捉的。
因之,舊報紙連包東西的資格也被取銷了。
最可憐的是,有的朋友已經到了內地去,他們的書籍還藏在家裏,或寄存在某友處。家裏的人到處打聽,問要緊不要緊,甚至去問保甲處的人。他們當然說要緊的,甚至還加上些恫嚇的話。
於是,不分青紅皂白的,他們把什麽書全都付之一炬;隻要是有字的,無不投到了火爐裏去。
記得清初三令五申的搜求“禁書”的時候,有許多藏書家的後人,為了省得惹禍,也是將全部古書整批的燒了去。
這個書劫,實在比兵,比火,比水等等大劫更大得多,更普遍而深入得多了!
這樣紛擾了近一個多月,始終不曾見敵偽方麵有什麽正式的文告。又有人說,這是出於誤會,日本人方麵並沒有這個意思。
於是燒書的火漸漸的又滅了,冷了,終至不再有人提起這件事。
不燒的人,忘了燒的人,特地要小心保存這類抗日文獻的人,當然也有。
許多抗日文獻還保存得不少。像文匯年刊之類,我家裏便還保存著,忘記了燒。
書如何能燒得盡呢?”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以燒書為統製的手法,徒見其心勞日拙而已。
但願這種書劫,以後不再有!
“廢紙”劫收集故紙廢書之風,發端於數載之前,至去歲而大盛,至今春而益烈,迨春夏之交,則臻於全盛之境矣。初僅收及廢報及期刊,作為所謂還魂紙之原料。繼則漸殃及所謂違礙書,終則無書不收,無書不可投入紙商之大熔爐中矣。初僅負販叫賣者為之,繼則有一二小肆亦為之。後以利之溥而易獲也,若修綆堂,修文堂,來青閣,上海舊書商店諸大古書肆亦為之矣。初僅收拾本肆中難銷之書,殘闕之本,論擔稱斤以售出,繼則爪牙四布,搜括及於滬杭滬寧二鐵路線之周圍矣,又進而羅織至平津二市矣。於是舍正業而不為,日孳孳於惟廢紙破書之是務。予嚐數經來青閣、修文堂及上海舊書商店之門,其所堆積者,無非造紙之原料也。有教科書,有聖經,有雜誌,有大部澀銷之古書,有西書,有講義,自洋裝皮脊之過時百科全書,年鑒,人名錄,以至石印之十一朝東華錄,經策通纂,九朝聖訓,以及鉛印之圖書集成殘本,無不被囊括以去。每過肆,語價時,肆主人必曰:此書論斤時,亦須值若幹若幹,或曰:此書之值較論斤稱出為尤廉,或曰:此書如不能售,必將召紙商來,論斤稱付之。此或是實情實事。肆主人如急於求售,與其售之於難遇難求之購書者,誠不如貶值些,須售之於紙商之為愈也。商人重利,利之所在,趨之若鶩。豈有蠅蚋嗅得腥膻而不飛集者!於是古書之論值,除善本、孤本外、必以紙張之輕重黃白為別。輕者黃者廉,而重者白者昂,其為何等書則不問也。其不能即售者,則即舉而付之紙商,其為何等書則不問也。其書之可留應留與否則亦不問也。嚐過市,有中國書店舊存古書七十餘紮,凡五千餘本,正欲招紙商來稱斤去。予嚐見其目,多普通古書,且都為有用者,若江刻五十唐人小集,兩浙輶軒錄,楊升庵全集,十國春秋,水道提綱,藝海珠塵等書,都凡七八百種。此類書而胥欲付之大熔爐中,誠可謂喪心病狂之至者矣!肆主人雲:如欲留,則應立即決定,便可不至使之成廢紙矣。予力勸其留售,肆主人不顧也。曰:至多留下二十許種市上好銷者,餘皆無用。
並且指且言曰:某也不能銷,某也無人顧問,不如論斤秤出之得利多而速也。
予喟然無言。至他肆屢以此數十紮書為言,力勸其收下。彼輩皆不顧,皆以不值得,不易售為言。自晨至午,無成議,而某肆主急如星火,必欲速售去。
予乃毅然曰:歸予得之可也!遂以六千金付之,而救得此七八百種書。時予實窘困甚,罄其囊,僅足此數,竟以一家十口之數月糧,作此一擲救書之豪舉,事後,每自詫少年之豪氣未衰也。屬有天幸,數日後,有友複濟以數千金,乃得免於室人交謫,乃得免於不舉火。每顧此一堆書,輒欣然以為樂,若救得若幹古人之精魄也。且此類事為予所未知者多矣。即知之,然予力有限,豈又能盡救之乎?戚戚於心,何時可已!每在亂書堆中救得一二稍可存者,然實類愚公之移山也。天下滔滔,挽狂瀾於既倒者複有誰人乎?怒然憂之,憤懣積中。嚐遇某人,曰:家有清時外務部石印大本圖書集成一部,欲售之,而無應者。以今日紙價論之,若作廢紙稱去,亦可得二萬餘金也。予俛而不答。嗚呼,人間何世,浩劫未艾!今而後,若求得一普通古書,價廉帙巨,而尚為紙商大熔爐劫火未及者,恐夏乎其難矣。今而後,若搜集清代普通刊本,晚清石印、鉛印本書,恐必將不易易矣。兵燹固可懼,然未必處處皆遭劫也,窮鄉僻壤,必尚有未遭兵燹之處,通都大邑亦必尚有未遇浩劫之地。禁毀誠可痛,然亦未必網羅至盡也;千密一疏,必有漏網者在;有心人不在少數,疏忽無知者,尤不可勝計;此皆魯壁也。而今則大利所在,竭澤而漁,凡兵燹所不及,禁毀所未燼者,胥一舉而盡之。凡家有破書數架,故紙一簍者,負販輩必百計出之。不必論何種書也;不必視書之完闕也;不必選剔書之破蛀與否也。無須涇涇議價,更無須專家之摩挲審定,但以大稱一,論擔稱之足矣。於是千秋萬世之名著,乃與朝生暮死之早報等類齊觀矣;於是一切斷爛朝報,乃偕精心結構之矩作同作廢紙入熔爐矣。文獻之浩劫,蓋莫甚於今日也!目擊心傷,回天無力。慘痛之甚,幾有不忍過市之感。彼堆積於市門者何物也?非已去硬麵之西書,即重重疊疊之故紙舊書。剝膚敲腦,無所不至。(精明之賈,每截下一書空白之天頭,以為舊紙,供修書之用。餘諡之曰敲腦。)予但能指而歎曰:造孽,造孽!而市人輩則嬉笑自若,充耳不聞也。經此大劫,大江南北以及冀魯一帶之文獻乃垂垂盡矣!傷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