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石榴默默甩出石榴葉編織了一頂花冠, 金色的光點從葉子中彌漫出來,光影淡而散,如瀕死的螢火蟲。

記憶沒有恢複。

大石榴頭頂的石榴枝簌簌發抖起來, 哈迪斯剛才已經被它扯回來, 它現在的力量無法再次將他送到母親的世界呆著。

而母親的記憶沒有恢複,它沒法汲取足夠的力量,將母親送到他們的世界裏來。

也就是說,如果不是剛才生死的神力碰撞,將命運的絲線給拉扯出來捆綁住他們,它父母現在已經分隔開了。

可是絲線的力量也是有極限的,一旦命運的線消融開。那麽這兩千多年的時間相隔, 依舊會像是鋒利的青銅劍一樣,將兩個世界脆弱的連係全部劈開,造成無法逾越的鴻溝。

要是它沒有那麽手賤,將哈迪斯搶走,就讓他們甜甜膩膩抱一會, 會不會記憶就能恢複了?

大石榴耳邊傳來劈啪的聲響, 是命運在斷裂。它看著那個正在消失的絲繭, 裏麵隱隱透露出一個熟悉的幻影世界。

母親站在幻象世界的起始點,父親站在終點, 等待她一步一步走過去。

在這份用命運力量建造起來的脆弱長橋上,每時每刻都能聽到編織線在斷裂的危險的聲響。

一旦線斷完, 就是他們再次分開的時候。

然後又要等很多年很多年才可能再次重逢相聚。

大石榴手裏的石榴花冠斷裂開, 四周漂浮著代表生命種子的碎葉子, 它站在這裏, 是一棵最孤獨的植物。

“嗷嗚?”

大石榴轉頭就看到時間縫隙外,路燈下,那隻狗依舊蹲在那裏等候。

大石榴突然發現,它哪裏像植物,它像條狗。

——

下墜的瞬間,梁又綠抱著的男人驟然消失在黑色的濃霧裏。

她急忙伸手去撈,卻隻抓到一條白色的線。

接著眼前的出現各種各樣旋轉的顏色,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完全不給她適應的機會,將她卷入其中,帶來視線發黑的眩暈感。

她費勁睜開眼,看到那些不斷湧來的顏色竟然是無數的花朵。

密密麻麻不知道幾千萬朵花擁擠在一起的色彩汙染,讓身處其中的人感覺到驚悚。

在這堆彩色中,隻有她手裏的白色絲線亮得出奇,不管多少色彩都淹沒不了。

就跟受到召喚般,梁又綠握緊線用力一扯。線條跟有生命一樣,立刻纏繞上她的身體,將她不斷往前拖拽。

色彩跟花朵開始從她身邊褪開,一條黑暗的道路從她腳下延伸向前。

簡直瘋了。

梁又綠站在色彩與黑色中間,手裏抓著一條絲線,滿腦子都是疑惑。

荒繆感跟著開始恢複的理智來得無比倉促,她才想起剛才自己看到個奇怪的男人,手腳就跟有自己的意識一樣,毫不猶豫就衝上去抱住人家。

對方不知道是人是鬼,她抱一下就落到這個魔幻的地方。

身處和平的日常生活中太久,導致她處理意外的事情顯得有些遲鈍,她甚至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並沒有害怕的情緒,更多的是一種詭異的熟悉感。

就好像自己是失憶的愛麗絲,第二次進入兔子洞。哪怕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對這些荒誕的景象異常適應。

梁又綠身後湧動著無數的花色,她卻死死盯著前麵那條黑暗的小路,腳再次跟有意識般,往前踏出一步。

刺痛從腳底傳來,如踩到了荊棘地。

她本能縮回腳,皺起眉頭,忍不住回頭就看到這些絢爛的色彩上麵,是她熟悉的世界。路燈,一條狗,公路跟公交車站。

公交車來了,候車廳裏的乘客一個一個正在上車。

梁又綠突然清晰地意識到,她回頭就能走出這個詭異的地方,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裏,走快點就是公交車最後一個乘客,能順利回到家裏。

家裏廚房的桌子上還留有媽媽做的宵夜,熱一熱就是一碗深夜美食。

正常人都會選擇,拔腿就往自己熟悉的世界裏跑。

梁又綠抬起腿,再一次踏入黑暗裏,她不理解自己的選擇,隻知道自己的心跳快得要窒息。刺痛從腳底,攀爬到腳踝,小腿,最終到全身。

她拉著絲線,艱難往無光的地方走著,像是在尋找最後一口-活氣的瀕死之人,害怕、驚慌、渴望與不顧一切的決然混在一起,給了她去尋找答案的勇氣。

梁又綠腦子裏不斷想著剛才看到的那個男人,她想知道為什麽見到他,她胸口的空洞一下就被填滿了,他們是不是在別的地方相遇過,相識過,甚至相愛過。

無數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填滿了她落水歸來後的每個日子,讓她跟個患有情緒病的絕症患者,在每個黑夜裏都蜷縮著,睜著眼,不知道要去抱誰地糾結成一團。

梁又綠不想再過那種生活,她需要一個明確的答案,一個讓自己從漂浮的痛苦中落地的真實答案。

黑暗中漂浮著濃霧,她撥開濃霧,就看到黑暗的盡頭一麵黯淡的牆出現。

梁又綠走到牆前麵,這是一大片用泥漿塗抹,又用顏料繪製而成的壁畫,也許是牆壁太過老舊,連帶上麵的顏色褪得七七八八,隻剩下一些淺雕出來的線條還存在。

手裏的絲線盡頭就在牆壁裏,她走近一看,灰暗的線條中,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他有一頭漂亮的鬈發,散亂在肩頭。背對著她,單膝跪地,彎下身體不知道在搜尋什麽。

他手腕上,係著一根白色的絲線,這條絲線從牆壁裏一圈一圈落在地上,又落出牆壁外,來到她手裏。

哪怕這麽糊的畫,她也能看到那個高大的身影。

因為彎下身體而拱起的背部肌肉輪廓,還有小腿處緊繃而起的力量感,是個戰士嗎?就像是那些曆史裏,騎在戰馬上出外打戰的勇士?

“這是海上的……這是教導……這是迷宮……”

斷斷續續的聲音,從牆壁裏傳來,那個繪製出來的身影邊撿著什麽,邊在嘴裏念叨。

“哪一截是她的笑容……”

他的語氣焦躁起來,似乎費力在思考什麽,卻得不到自己滿意的答案。

“這兩條線哪個前哪個後?”

他似乎很痛苦,半蹲著的身體都弓起來,雙手死死攥著什麽開始顫抖起來。

明明畫動起來還有聲音跟鬼片沒有兩樣,可是梁又綠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悚,而伸出手想要去碰觸他。

梁又綠從來沒有對一個人,不,該說對方哪怕隻是個簡單的圖畫線條那麽好奇過。

她伸手輕輕的,不敢使出一絲力氣,摸了摸了那個男人的背影,生怕將這些要消散的線條碰碎。

手指碰到的卻不是粗糙冰涼的牆體,而是直接探入牆壁裏,觸碰到他的背部,溫熱蓬勃的生命力,如蜂蜇到般刺入她的掌心裏。

梁又綠被嚇到一跳,扯了一下線,卻發現沒有扯動,那個高大的身影不知道何時已經站起身來,他回過頭,模糊的臉正對著她。

本該很驚悚的一幕,梁又綠卻沒有任何恐懼感,她甚至還往前走一步,更加貼近壁畫。

而那個高大的身影也轉過身來,走到她麵前,隔著破敗的牆麵,從裏麵探出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腕。

泊瑟芬才發現他手掌上死死抓著一捆絲線,有完整的,有破碎的,有沾惹塵土的。

仿佛他剛才蹲在地上就是在撿這些線頭。

這些線很重要嗎?

梁又綠剛這麽想,對方就將她拽入牆壁裏,她眼前一黑,腳步踉蹌,重新恢複視線的時候,就發現自己站在一張黑木桌子前。

桌子堆著各種脆弱的卷紙,有些紙上麵還能看到植物的碎枝,卷紙邊是隨意放著的植物硬筆跟墨水。

梁又綠四處看了看,發現四周一片漆黑,剛才拽著她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消融在黑暗裏,已經消失不見。

唯一的主角隻有眼前的桌子跟桌子上的紙張。

這些東西,不管是模樣還是散發的天然氣息,都該放入博物館裏展覽,充滿了歲月的味道。

梁又綠對這些不該見過的東西,卻有一種自然而然的熟稔感,她的手壓著卷紙的一角,另一隻手順利地將卷紙一點點打開。

是卡通畫。

很熟悉的卡通畫,是她做旅遊手帳的慣用繪製風格。

哪怕色彩單一,不如她的旅遊手帳一些用蠟筆畫出來那麽多花樣。

可是這種熟悉無比的線條與風格,都該是出自她的手。

第一頁是船,尖頭的木製船,特殊古老的模樣,揚著帆布,這是她畫的交通工具,每次旅遊開始,製作新的旅遊手賬都是從交通工具開始的。

船,然後是海洋,簡約的線條高高拋起又陡然落下,這是來風浪了嗎?

梁又綠腦子又出現熟悉的劇痛,她低著頭,眼睛卻沒有在這卷比較特殊的手賬上移開。

壓著紙張的手指,緩慢而堅定地繼續攤開下個畫麵。

隨意繪製的浪花中,一輛站立式的戰車出現,看不到駕馭者是誰,黑乎乎的墨水裏,隻畫了一隻握著韁繩的手。

這隻手是誰的?

梁又綠輕摸過那隻手,本該是繪製的手指卻突然動起來,簡約無比的卡通線條瞬間變得寫實起來,手指被填補上了冷白色,又出現了不該有的溫度。

熾熱幹燥的觸感讓梁又綠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回來,那隻手已經穿過她的指縫,十指交叉將她禁錮住,又在下一刻將她拖拽入紙裏。

在她消失的時候,紙張開始自動打開,一幅一幅關於過往的畫出現。畫到中間出現了空白的頁麵,好像繪製的人不在了,下一頁卻又出現了新的卡通畫。

比起先前的繪製風格更精致,更專業,看得出新來的畫手已經用盡全力在模仿前幾頁的風格,卻總少了一份隨意感。

梁又綠進入紙裏,如進入一個奇幻世界,她耳邊是紙張飛速碰撞的嘩啦啦聲。

她也像是成為了一個卡通小人,頭發化為揮灑開的墨水,衣服線條突出,色彩褪去。

紙張裏的墨水如有生命般湧動起來,就如真正的海浪般,噴濺傾泄而出,往她兩邊重刷而過。

梁又綠落到墨水上,剛要沉下去,那隻抓住她的手一用力,就將她扯上戰車。

車前的馬匹昂首闊步飛奔起來,飛掠過殘骸的海船旁,又衝入黑色的地麵的裂縫裏,卡通畫的水仙花開在他們的車輪下。

梁又綠眼花繚亂地被動接受眼前的一切,細節實在太模糊了,車子在紙張般的世界上飛馳,身邊握著她手的男人……看身材是男人吧?

她轉頭,一頭墨水般的長發吹亂了她的視線,隻能看到站立在旁邊的男人,穿著跟她不一樣樣式的長袍,卻看不清楚墨水裏那張臉。

這麽魔幻的世界,這麽莫名其妙的接觸,她最先出現的情緒竟然不是害怕跟好奇,而是安全感。

他手指的溫度,給她一種令人眷戀的安穩觸感。就好像,她曾經牽過他的手,牽了無數次。

“你是誰?”她竟然不是抓狂大叫,開口的第一句,是真心實意的詢問。

墨水條裏的他低頭望著她,片刻後他輕聲說:“我是你認識的人。”

很簡單的自我介紹,連個名字都沒有。

梁又綠愣愣地看著他,想要在一堆線條中看清楚他的表情。她的手指用力,很用力地反握著他,她的身體似乎在告訴她,別再弄丟了,弄丟了這隻手的溫度可怎麽辦。

“我好像……是該認識你。”梁又綠不太確定地抖著聲音說,“可是我忘記了。”

她像個犯了錯,卻不知道犯了什麽錯的孩子,小心翼翼試探著對方的態度,渴望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我將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線頭都拿起來,掃幹淨上麵的塵埃,一根一根接回去,你隻要抓著線往前走,就能重新找到我。”

握著她的手的男人,用低緩認真的語氣告訴她,就如一位渴望教導好學生的老師那樣溫柔。

“不用太匆忙,會傷了腳,我會一直站在原地等你,你慢慢走。”

他的聲音開始消失,畫線在散開,他的身體也隨著消失的線條而化為虛無的空氣。

梁又綠聽到他最後一句含在嘴裏的呢喃,“泊瑟芬,我在命運的盡頭等候。”

然後她手指一空,所有的溫度都化為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