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噴發的力量讓“迅疾者”俄庫珀忒不敢接近,它張開了翅膀如閃電般,穿過湧起的風浪,往火山主島東北部的風神之島掠去。
身為埃羅的姐妹,它的翅膀更加健壯用力,速度無人能及。這也是地下冥神賜予它“傳令者”權職的原因。
海洋是天神之子波塞冬的領土,而它伺候的永生神靈們在地下,無法在海洋呼喚他們。
俄庫珀忒落到風神島上,高聳的山峰暴露在肆虐大雨中,水流淹沒了滿山穀的石頭。
石頭下是地母安靜沉睡的軀幹,古老的原始女神把寬廣慈愛的神力鋪到每一處土壤裏。讓無數的植物種子蜷縮裏麵,等待滋養的雨水帶來神靈賜予的生命力,讓它們生根發芽。
俄庫珀忒來到生命力最貧瘠的一塊山頭上,用鋒利的翅膀削碎了石頭,無數巨大石塊轟然落到大地上,沉睡的地母發出幾絲顫抖的聲響。
石頭是蓋亞的骨頭,用來敲打土地,那回**的聲響能碰撞冥府銅門,引起地下神靈的注意。
冥王賦予給它翅膀的神職力量,能讓石頭落地的回音一直往下沉,穿破厭惡地下神的地母軀體,墜落到充滿死亡氣息的冥府,帶去罪犯逃竄位置的消息。
這次從塔爾塔羅斯裏,打開沉重的青銅門逃走的是堤豐。
那個長著一百條毒蛇腦袋,力大無窮打得無數奧林波斯神靈四處逃竄的反叛者,光是想一下就讓它們無比恐懼。
哪怕是專門抓捕罪犯的報仇神,來了也應該無法抓住堤豐。
俄庫珀忒傳達好了消息,剛要張開翅膀離開這裏。藏在火山深處的堤豐,發怒的力量讓它簌簌發抖,它再也呆不住了。
地麵突然傳來輕微的顫抖,無數的碎石像是感覺到恐懼的力量而不停晃動起來。
是報仇神來了?這麽快。
俄庫珀忒腦海裏的疑惑剛閃過,地麵劈啪一聲,裂開了一條縫隙。
幽深狹長的裂縫像微張開的口子,咕嚕的悶響在地下不停拱起,裂縫越來越大。
深冷的也跟著黑霧滲出來,如粘稠的毒液,快速蔓延在生機勃勃的大地上。花卉、野草、動物、昆蟲全部被轉瞬卷入擠碎,化為死亡的塵埃。
俄庫珀忒看清楚了被毒霧吞噬的生命,恐懼出現在它醜陋的鳥臉上。
來的不是報仇神三姐妹……
是死亡,死亡從冥府飛馳出來了。
大地的骨架突然發出轟然的悲鳴,封裹住冥府的堅硬土地,被洶湧爆發而出的黑暗擠碎。
死亡的力量如凶殘利斧,亂刀砍死了所有遇到的生命,砍開了地母對地下神緊閉的石頭大門。
裂縫也化為無數條寬闊的深淵大道,死亡的霧氣從裏麵凶狠浩**奔湧而出。暴雨落在空中,無數的水珠被黑氣沾惹上,轉瞬消失在死寂裏。
俄庫珀忒恐懼得想要飛走,卻發現自己的能逃脫任何危險的翅膀張不開。
別說張開,它所有的一切都凝固了。
渾厚暴躁的馬嘯聲,突然從深淵霧流的盡頭響起,比疾風雷電還快的馬蹄聲轉瞬而來。
閃著硫磺火光的馬蹄踏碎了一切生命,屍骸的灰塵四處飛散開,四匹巨大的黑馬從深淵躍出,黃金編織出來的韁繩束縛著憤怒咆哮的駿馬。
馬車被一團巨大的黑暗霧氣籠罩住,隻有一隻手,從黑霧伸出輕抓著金色的韁繩。
手指線條冷硬,白如人骨。
發怒噴出燃燒火焰的駿馬,力大無窮,急於亂闖。
那拉著韁繩的手輕扯一下,肆意踐踏土地生機的黑馬立刻乖巧放緩速度,馬脖上掛著的青銅羊鈴叮當響。
黑暗的霧氣迸湧向天空,化為車路。
馬車行駛上去的時候,站在馬車上身披黑暗的神祇,隨意側目,抬手就將四周土壤裏剩餘還活著的種子抓住,灑在馬匹身上。
種子裏的生機不斷被黑霧吞噬,發出細微的嗶剝聲響。
當死亡出現在滿是鮮花水果的地麵上,萬物排斥,生靈厭惡。將種子撒到馬車四周,能緩解這個世界對來自冥府的客人的抵製。
種子儲藏的生命力是最多的,能撐得久點。
馬車往虛空而去,在東邊的海麵飛馳起來。一路的風雨被死亡的馬車嚇得逃竄,烏雲轟然散開露出星空,繁星連忙擠兌著爬往更高的地方,亂了星軌。
而留在滿是裂縫深淵之地的俄庫珀忒,才終於能動彈,它聽到島嶼上山澤寧芙們逃入海裏,而海仙女們又嚇得逃亡陸地。
冥府馬車踏過的地方,生機滅絕,寸草不生。
俄庫珀忒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動作慢了,因為連時間嚇得逃開這個地方,所以它也被束縛住無法移動。
如果不是它身負冥神職位,此刻已經被死亡氣息吞噬了。
……
死亡。
這個念頭空前清晰起來,泊瑟芬被海水衝到船舷邊,撞到橫梁,劇烈的疼痛讓她無力蜷縮在搖晃的船板邊。
放水的陶罐滾到她腳邊碎開,鋒利的陶片蹭裂小腿的皮膚,血立刻湧出來,又被鹹水衝刷走。
泊瑟芬呼吸沉重,喪命的陰影懸在頭頂,隨時都可能落下來。劇烈搖晃的船上,甲板下方所有的貨物,陶罐,木桶都在互相撞擊摔裂,聲音伴隨著風雨在她耳膜裏嗡嗡作響。
桅杆撕拉一聲,被劇風攔腰截斷,連同四方帆布就要被拖入海水裏。橈手奮力大喊:“割斷繩索,船要翻了。”
斷裂的桅杆會拉著船側翻,十來個橈手立刻伸手去抓繩子,用手頭所有的工具去割開,有的人甚至是用牙齒拚命咬。
大塊的海沫隨著海浪高仰的時候,狠狠拋上船,衝走了木槳跟兩個船員。
立刻有同伴發出悲泣的嘶吼:“神靈啊,別讓我葬身在沒有刀箭的大海裏,我的榮譽在戰場上,我寧願被槍矛刺穿肚皮死在屍堆裏。”
可惜神靈不回應任何人,排山倒海的浪頭一個接著一個而來。將長船不斷往東邊推搡,激烈的水流衝刷上船,又帶走了幾條人命。
泊瑟芬睜開沉重的眼皮,喉嚨裏都是鹹水,她咳嗽著抬頭,就看到一個強壯的橈手跌出船外,被瘋狂的海浪吞沒。
生命在這種災難麵前,脆弱得像是夏日冰棱,幾個眨眼就融化了。
喪命的刺激讓泊瑟芬不斷喘息起來,她蹬著腿踩住濕漉的甲板,後背靠著船舷橫梁下的木條,用盡力量保持穩定。
慘叫跟雷鳴的海浪聲卷攪在一塊,船忽上忽下給人帶來了巨大的恐懼感。
泊瑟芬渾身發抖努力保持清醒,這種絕望的地獄場景可以輕易摧毀人的求生欲。
她顫抖著嘴唇,終於喊出了一句:“媽媽。”
她得活下去,家裏人還等她回去。
“啊啊啊啊啊……”有人從船首甲板滾咕嚕摔到泊瑟芬身邊,是那個給人分橄欖的老人家,他呻-吟著想要爬起來,手指卻碰到濕甲板而打滑摔出去,一個巨浪湧上來將他拖入大海。
又一條命沒了,泊瑟芬眼裏的淚冒出來,跟著鹹水流到脖子裏,冷得她隻能死死咬著牙,才能將喉嚨裏的哽咽吞下去。
泊瑟芬看到腳邊不遠處的船繩,一大捆纏繞在桅杆下四處散開,她清楚船再來次劇烈的晃動,自己可能會撐不住被拋入水裏。
在迫在眉睫的災難麵前,這是唯一拯救自己的機會。
泊瑟芬拚命伸出手臂,指尖碰觸到繩索。她整個人泡在水裏,滿頭亂發濕答黏在身上。
船上唯一還閃爍光芒的火炬被水澆濕了,在黑暗蒙住眼睛之前,她指尖碰到繩頭。一點,就差一點,船板在用力上下晃動。
繩子跟著抖動一下,跳到手指上,泊瑟芬驟然用力,將繩子狠掐在手裏,顧不上別的立刻將繩子拖過來一大圈,繞過自己的腰部打死結。
因為繩子太長,還有一大截留在腳邊,泊瑟芬剛要拖回來,一個人影從傾斜的木板滑過來,是老祭祀。
老頭子像隻可憐的烏龜一樣,趴在滿是海水的甲板上,沒著沒落隨時會顛簸出去。他狼狽地喊著:“是大漩渦,波塞冬之女卡律布狄斯降下暴雨,將我們的船推入漩渦裏吞吃下去啊!”
泊瑟芬呆滯看了他一眼,又瘋一個。
而且不是什麽大漩渦,而是一隻大怪鳥。那隻臭到像是糞坑飛出來的醜鳥招引來風暴後,拍拍屁股飛走了,都不屑回頭看他們一眼。
一個巨大的黑色海浪轟然撲來,船被高抬上去,老祭祀慘叫起來,他的身體隨著抬起的甲板不斷往船外滑出去。
他完全失去了一開始的高貴冷漠,慘烈地吼道:“宙斯啊,天神,裂地之神,我給你們帶來豐盛的祭品,十頭牛,不,一百頭牛,請護佑手握橄欖枝的客人渡過讚克列海峽……”
都要死了,竟然還這麽虔誠在封建拜神。
飄搖驚顫的船隨著高浪,像是一頭隨時側翻的公牛往下墜落。
眼看要將老祭祀扔出去,泊瑟芬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扯住腳邊剩餘的長繩,用力繞過自己的手臂防止滑落。在最後一刻爆發出全部的力量撲出去,手抓到老頭子的腳踝,將繩子往他腳上用力一捆,像是捆豬仔那樣打上了死結。
這個動作危險至極,下落的船搖晃好幾下,泊瑟芬昏頭轉向又摔回原來的地方。手裏拽著的繩子不斷被抽走,她連忙用力拽住。
不遠處的老頭子半截身體都被拉入海水裏,他伸手四處亂晃,消瘦蒼老的臉出現一種驚恐過度的痛苦神情,絕望得讓人心生憐憫。
而他腳上的繩子,是唯一的救命索。
泊瑟芬拽著繩子,粗糙的繩皮不斷從她手裏抽走,入肉破皮,血從掌心湧出來。
劇烈的疼痛讓她嗡嗡作響的腦子,湧上一股後悔的怒意,恨不得當場甩自己兩巴掌醒醒神。這種時候都自顧不暇了還想著救人,是嫌棄自己死都死得不利索。
泊瑟芬邊怕得直發抖,邊死拉著繩子不斷罵自己白癡。騰炸的海水潑得她滿臉開鹽花,腥苦的水汽都紮入手上的傷口裏,疼得跟被開水來回翻煮一樣。
如果有超人,還是真有什麽宙斯的,來救個命啊。
泊瑟芬已經看不清楚眼前的東西,她的力量不停在流失,手裏的血水從指縫隙裏,流到手腕上又被水衝走。
繩子實在太粗糙了,跟握著刀片一樣。
鬆開繩子還有一線生機,她哆嗦著想,別逞英雄救人,鬆開手、鬆……
就在泊瑟芬撐不住風浪的力量,繩索要從手心的血裏滑出去,一條人命要被吞噬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一聲,叮鈴。
像是幻覺,又清晰得讓人無法忽略。
叮鈴、叮鈴。
是銅器悠遠清冽的聲音,泊瑟芬曾經去過寺廟旅遊,聽過銅鍾敲醒了晨早鳥語,高林蟲鳴。
叮叮叮靈——
銅鈴的聲音壓過風浪的轟鳴,越來越近。而隨著銅鈴響動,海浪靜了。
在狂風中搖曳的長船也停頓下,跟著拋起的浪尾以一個脫離引力的姿勢,橫亙在半空中。船尾甲板上的黑色浪花濺飛起,剛要凶猛落下卷走掌舵員,結果卻凝固在半空。
泊瑟芬疲憊茫然地抬起眼,僵硬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發顫個不停。失去力量的拉拽,繩子竟然還留在手裏,沒有隨著海浪甩出去。
她看到老祭祀半個身體凝固在水裏,臉上的褶子驚恐地夾起來,張大的嘴裏竟然有幾個蛀牙。
但是他沒有再叫出聲,也沒有繼續落到水裏。
泊瑟芬像是墜入一個夢裏,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疼痛持續不斷從手掌傳來,血還在滴滴答答冒出來。
高聳的海浪喧嘩聲,絕望的船員慘叫,暴風刮過耳朵的恐怖,打臉的烈雨都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如同畫般停止在某個時間段內,不再流動。
她踉蹌著從船板上站起來,胸腔內因為呼吸不暢而悶疼得厲害,臉上火燒火燎,是發燒的高溫。
因為腿沒有力量,泊瑟芬伸手撐住船舷橫梁處,就看到波濤洶湧的大海,一大塊一大塊的海浪躍在高處,卻落不下來。
場麵說不出的壯觀可怕。
而船上剩餘在苦苦求生的船員,姿態各異地如同僵硬的蠟像,紋絲不動。
泊瑟芬已經被災難折騰得神智模糊,受傷的疼痛都不能使她保持清醒。
銅鈴的聲音又響起來,在身後不遠處。在這個萬籟寂靜的世界裏,這個聲音像是救贖,又像是人瀕死前的夢境。
如果是夢,也是個好夢吧。
泊瑟芬滿身狼藉,雙手是血地回頭。船頭剛好有個巨浪高高揚起,無數的水珠中,幾條海魚在水裏掙紮。
原來風浪中,不止人在掙紮求生,魚也是。
泊瑟芬的眼神停留在那僵化的魚上麵一秒,又看到落在空中的水珠,水珠後是寬闊不平的大海,海麵上一塊巨大陰影比暴雨的夜空還黑暗,黑得油光水亮。這是凝固的世界裏,唯一流動顏色。
那陰影來得太快了,攜帶著無數濃稠的霧氣,像是颶風般來到船側。
黑暗的霧氣破散開,金色的馬蹄踏出來,黑色的馬匹拉著一輛單人戰車從最寂靜的黑暗裏,疾馳而出。
金色的車輪滾動在黑霧上,車上的人單手拉著韁繩,在陰影中隱約浮現出高大的身形。
海上跑馬,還是拉著一輛從未見過的樣式的車子。
泊瑟芬從來沒有遇到這麽夢幻,又這麽可怕的場景,她忍不住張開幹燥起皮的唇瓣,疑惑喊了句,“啊?”
很純粹的一個問號,懵逼得徹底,卻出現得過於突兀。
黑暗的霧氣四處侵蝕,所到之處時間逃竄,萬物失聲,生靈斷絕,一個屬於生人的聲音卻在這片死亡的寂靜之地響起。
代表死亡的神祇冷酷地轉頭,看到凝固的灰暗中,一抹比冥府幽靈好不到哪裏去的白色影子,竟然慢吞吞地在一艘小破船上移動著。
死亡的毒霧已經落到船上,沾惹上那個影子的身體。不管是什麽生靈,都會喪命在死亡的力量下。
那弱小的影子卻像是完全沒有受到影響地抬起頭,他望入她棕色的眼眸裏,無數的鮮花從黑暗中綻開怒放而出,生機勃發的神性從人類的軀殼內出現,如同種子碎裂,嫩綠的芽莖蔓延纏繞而上。
冰冷的黑霧瞬間被這種脆綠色的生機,輕觸了一下。
像是被雷霆的閃電擊中了皮膚,灼燒的刺激從他冷硬如青銅的心口出現,卻暖如春水,柔軟淌窩著。
陌生得讓黑霧竟然猛地縮回,沒有碰觸船上的其餘人。
當然這種感覺隻是一瞬間,又被神祇冷酷的心性壓下去。
馬車也不曾停留半分,快速飛馳過去,繼續將空氣裏、暴風中、海洋氣息、天與地中間充斥的凶猛生命力吞噬走。
而那艘船上的所有人類,卻沒有一個人沾惹霧氣而喪命。
泊瑟芬完全沒有看清楚車上的人,那人被一大團黑暗的陰影籠罩,隻看到他的身形很高。
夢境的感覺過去,現實的觸感回歸。泊瑟芬突然抬起手,手指剛碰觸過那團黑霧的沿邊,觸手冰冷柔軟,很奇異的感覺。
然後她看到自己手掌上出血的傷口竟然快速痊愈了,她連忙抹去手指上的血,露出幹淨沒有任何傷疤手心。
接著她抬起腳,小腿上的傷也不見了。還有,她伸手摸自己頭,竟然退燒了,神清氣爽得能直接來十場廣場舞。
簡直就是……神跡。還真他大爺的有神。
甲板突然搖晃了下,一切像是按了暫停鍵的海浪也緩緩流動起來。泊瑟芬顧不上吃驚,立刻跳起來,衝到老祭祀麵前,將他拖到桅杆下。
然後用一條長繩子,將他綁到桅杆下。船上還有十來個生存者,她將人費力拖著捆綁到一塊,這是風浪中唯一能拯救自己的方式了。
泊瑟芬將自己綁起來的時候,嘈雜洶湧的海浪已經恢複原樣。她仰頭看著漫天水霧,剛才絕望的恐懼竟然消失了不少。
一個巨大的浪頭迎麵撲來前,泊瑟芬閉上眼,跟封建的老祭祀一樣低聲念叨起來。
她虔誠祈禱。
“神啊,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神,你救了我,我以後給你供奉祭品,你喜歡吃蛋糕還是奶茶。如果你讓船別翻,我給你當信徒好吧……”
幾條魚骨頭從海浪裏被翻湧起來,神的馬車已經消失在大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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