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東園算盤打得很好, 反正也沒人知道他的本事。
在這種想法之下,他便又“病”了,也順理成章地留在了華山。
隻不過上一次是在打擊之中真病, 這一次卻是假病。
為免被人看出他這病蹊蹺, 他幹脆將對醫術有些了解的枯梅大師給攔在了外邊,說是自己暫時不想見他,他在此地叨擾幾日就走。
病中他還沒忘記讓手下小心地去查探一番周遭的情況, 得到的結果更讓他眉頭緊鎖。
有朱藻插手, 這針對蝙蝠島勢力的行動力可要更強得多了。
正在他抵達華山的前一天,他所知道的一處隨雲麾下的據點便被人給端了, 身在其中、本在等待公子消息的人被盡數給帶走了。
朱藻要想藏住人可並不太難, 原東園又不敢大張旗鼓地打聽,隻知道有個與丁楓形貌相似的人被帶去了華山, 至於具體身在何處便打聽不出來了。
隻怕真是他。
讓他確認這情況已經越發走向不可挽回地步的是,他僥幸窺探到了朱藻讓人送信的方向, 是——
落日牧場和盛家莊。
也正是戚尋跟她提到過的兩處勢力。
他怎麽會不在意這兩家人?
三十年前鐵血大旗門和五福聯盟在荒神祠了結恩怨,風九幽以攝心之術操縱赤足漢殺向五福聯盟,又控製了飧毒大師後,以飧毒大師練成的毒神冷一楓殺向了大旗門。
在這場血戰後,五福聯盟中落日牧場場主司徒笑殞命,這落日牧場的基業便隨後落到了一位柳姓俠士的手中, 他憑借著一手紫煞手神功再度崛起,又得了個諢號叫做塞上神龍, 隻可惜已經沒有了當年的威名。
而盛家莊莊主“紫心劍客”盛存孝與其母盛大娘雖然在這場血戰中活了下來,卻也心氣已喪, 盛家莊同樣不複昔日景象。
這個五福聯盟更因為寒楓堡堡主身亡、天武鏢局兩兄弟身死而瓦解。
原東園彼時正值四十歲的壯年, 眼看著比此前好對付得多的盛家莊和落日牧場, 又怎麽能忍得住蠢蠢欲動的心思,不朝著這兩方伸出手來撈上一筆,更何況這兩家還算得上是他的鄰居。
但他顧忌夜帝也顧忌鐵中棠,自然動手掠奪的手段老辣得多。
誰又會想到他這位無爭山莊的莊主會一邊讓人搶奪走了他們兩派的武功在江湖上散播開去,任憑絕技到手的仇家找上門,一邊又打著幫扶的旗號將他們收攏到無爭山莊的庇護之下。
他如今所學的內功,其實也正是從盛家莊的密室之中找到的,據傳是多年前盛大娘替盛存孝找來的武功。
他看中的正是這內功的內息隱蔽。
不過盛存孝這位紫心劍客修煉劍法的天賦尚可,修煉內功卻屬實差了些,最後隻能將這套武功束之高閣。
原東園卻很有專研精神,也確實天賦不凡,加之無爭山莊中所提供的各種藥物名品,成功將這門內功給學了個精通。
這門功法大成後,甚至再無人看得出他修煉過武功,也更讓他多了一重隱藏的屏障。
因為功法的封皮被人給扯掉了,原東園又不便去問這門武功的名字,幹脆給其取名叫做龜息神功。
他的武功是如何練成的倒是其次。
原東園很確信自己盜取秘籍的行為沒有留下把柄,更是在吞並了這兩方後,偃旗息鼓了相當一段時間才緊跟著作案。
除了他密室之中的賬簿,再無任何地方有記載這樁陳年舊案。
可現在,這兩家都被請來了。
原東園不可能限製他們對外的走動,也理所當然地不可能讓他們接到朱藻的來信之後拒絕來到此地。
這三十年過去,盛大娘已經病故,盛存孝也已經是個七八十歲的老人,來得要慢一些。
柳天佑卻來得很快,不過四五日的光景就已經到了,還帶來了他年僅四歲的小孫女。
原東園在“病”中還能聽見這孩子奔來跑去的喧鬧聲,就在跟他一牆之隔的院落中響起。
在這種全然不利,更仿佛有人要撕開他表皮的情況下,原東園原本還是假病,現在卻有點像是當真病了。
他頭疼得很。
他又怎麽會知道戚尋也是斟酌已久才請來的這兩家。
一來畢竟這兩方還有些餘威,更能算是獨立的勢力。
二來若是再往前些年頭的,早已經基業不存,隻剩下幾位門庭破落的依托在山莊內,若是請來也未免指向性太明確了。
原東園可不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決定跳坑。
隻有斬草除根確實有意義,他才會選擇以身犯險。
“原老莊主的身體實在不大好,看起來我還得去一封信給相熟的神醫才對。”朱藻在探視了一回原東園回來後感慨道。
他對戚尋提出的各種安排和請人前來的邀約不太在意,就像他此前說的那樣,他隻是個前來看日出的閑散人士,沒打算當什麽領頭人。
這會
兒他也有了閑情逸致關心起了原東園的病情。
雖然他覺得,自己在提到此事的時候,戚尋的臉上閃過了一點微妙的笑意。
這個笑容又旋即變成了很有營業性質的關切,“我聽說原老莊主是因為觸景生情,來到華山便想到了原少莊主被劫走之事。斯人已逝,再有什麽冤孽感情也得隨風而去了,原老莊主傷懷是該體恤幾分的。”
“姐姐,什麽是冤孽?”戚尋聞聲低頭看向了靠在她身邊的小姑娘,正是柳天佑帶來的這個小孫女。
這個小孫女有個很有詩意的名字叫柳伴風。
這個名字總讓戚尋覺得聽起來有點耳熟,但時隔看各個原著多年,戚尋也不是太記得這種可能存在於哪個邊角旮旯的名字了。
小姑娘跟著祖父來了華山後沒兩天,便一點不怯生地湊到了她的邊上,戚尋也挺喜歡這個長得可愛又習武勤快的女孩子的,就由著她靠過來。
她伸手捏了捏柳伴風的臉,回道,“就是不合適的。”
柳伴風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掛在了漂亮姐姐的膝蓋上,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兩個大人讓她聽不太懂的對話。
反正祖父說這趟來她就當是出來見見世麵的,正好戚尋也不覺得帶著個小尾巴是什麽負擔,她便毫不猶豫地把祖父給丟一邊去了。
要柳伴風看來,華山的景象風物比塞外要好看得多,就連食物都要比塞外精細,還有讓她一看就覺得很是親切的戚姐姐,這可太有意思了。
為此她一早便認真地在祖父地監督下打完了整套掌法,跟個小旋風一樣地直奔向戚尋跟在了她後頭,一直到晚上才回來,而她這一回來便迎來了祖父的調侃,問她是不是打算幹脆投入神水宮了。
“加入神水宮就見不到祖父、父親、母親了嗎?”小姑娘對了對手指,陷入了糾結。
她雖然年紀小,山河堪輿圖還是認得的,神水宮距離塞外有多遠在祖父的指劃下她看得很是清楚,大約幾日之內都跑不了個來回,回家顯然不容易。
要是神水宮在北邊就好了。
柳伴風發誓她絕對不是因為眼饞戚尋用的武器。
她就是覺得這個姐姐有本事,她將來也得這麽厲害才行。
想歸這麽想,她卻也沒改變第二天又跟在了戚尋後頭的行動。
戚尋幹脆拉著她的手在華山上閑逛。
盛存孝還未到。
這個在戚尋看來尤其關鍵的證人還在路上,原東園就已經很有眼力地往圈套裏鑽了進來,她也難免有了點閑情逸致照管這個小朋友。
柳伴風的天賦可不低,起碼在戚尋看來不會遜色於宮南燕。
紫煞手的掌法看似出手毒辣,像是一門邪派武功,實際上卻又吃天賦又要勤勉,完全靠的是積累,而柳伴風學這門掌法的進度顯然不慢,否則柳天佑也不會帶著她出來見見世麵。
戚尋便順勢教了她兩招落英神劍掌,發覺她確實在根骨清奇之餘,領悟力也不低。
加上她年歲又小,實打實是個潛力股。
柳伴風沒察覺到戚尋其實萌生出了點收徒的想法,隻是礙於如今神水宮外事部門的想法還隻有個雛形而已,大概還並不能夠當做招生手段,這才沒跟她提。
何況要想拐帶這麽個小蘿莉,總歸還是要得到她父母的同意的。
她隻覺得漂亮姐姐教給她的掌法,雖然不如自家家傳的武功看起來有殺傷力,卻顯然要靈活縹緲得多,這個“學著玩”也不太像是當真在玩。
她懵懂地跟戚尋拉了拉鉤,表示不會將她教的說給祖父聽,又跟在她身後去看了那個躺在病**的老爺爺。
不知道為什麽,漂亮姐姐在關心了一番這個老爺爺的身體後,提到什麽夜帝回信以及盛老爺子在路上的時候,那個老爺爺會在朝著下邊看,避開姐姐目光的時候,表情顯得這樣奇怪。
他大約沒有想到從柳伴風的角度,正好能將他這個眼神收入眼底,又因為人小鬼大一出門就交代給了戚尋聽。
戚尋拍了拍她的腦袋,“不必管這個奇怪的爺爺,說起來你之前沒見過他嗎?”
落日牧場到近兩年來的生意,已經大多被無爭山莊給掠奪得差不多了,加上柳天佑當年接手本就是個權宜之計,比起做大勢力,他要更適合當個醉心武學之人。
大約就算沒有原東園的蓄意謀劃,他其實也撐不住多久的。
無爭山莊北懾塞外,若是柳伴風跟著父母和祖父多走動走動,大概就要去拜會一番這個上司。
但大約這確實是她第一次出門。
聽到戚尋這個問題,柳伴風搖了搖頭,又聽到戚尋問及這次出來家裏的大人是怎麽跟她說的,她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回道,“祖父說既然事涉夜帝,又找的是我們落日牧場和盛家莊,大約跟大旗門有些關係叭。”
“昨天也有個哥哥這麽問我了,我那會兒一下子記不起來大旗門的名字了,幸好他提醒我了我才想起來。”柳伴風繼續說道,“不過說來也怪哦,我們家和那
個大旗門好像也沒有來往,為什麽祖父會說到他們。”
戚尋抿唇一笑,誰讓鐵血大旗門當年和落日牧場以及盛家莊的恩怨太過深入人心。
如盛存孝這種當年親自見到恩怨被化解的,都未必能夠心無芥蒂地讓盛家莊和大旗門從此正常建交,更不必說是隻聽到了江湖風言風語的外人。
他們隻會記得鐵血大旗門的開山祖師拋棄了自己的發妻,其中一位姓朱的遠走常春島,這位朱夫人就是夜帝父子出自一脈的長輩,所以夜帝的武功中也有常春島的影子。
而另一位姓風的夫人卻體弱多病鬱結而亡,她的弟弟含恨挑唆,造成了後來的五福聯盟與大旗門的敵對,這也正是為何風九幽會如此針對大旗門,因為風九幽也出自這一門。
這些事在荒神祠之戰得到了陰素的解釋後,江湖上知道的人依然不多。
這便是戚尋選擇這兩方的另一個原因。
隻有在原東園所接受到的信息裏,隻要他成功將丁楓滅口,便能夠成功將鍋甩到別人身上,這個老奸巨猾的狐狸才會真正跳到坑裏去。
倘若他問的是盛存孝,大概並不會得到一個這樣的回複。
偏偏他已經等不及了,竟然選擇了讓人去試探柳伴風知不知道一些消息。
柳天佑此人沒長幾個心眼,傳遞給了柳伴風的消息就是錯誤的,也就連帶著傳達到了原東園的耳朵裏一個錯誤的信號。
戚尋都恨不得想說一句天不助惡人了。
這個小姑娘確實也沒說謊,隻不過是誤打誤撞而已。
看戚尋聽到這個回答還愣了愣,柳伴風拽了拽她的衣角,“姐姐,是我說錯話了嗎?”
“不,你回答得很好。”戚尋對著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個聯想結果原本是她打算讓別人傳遞給原東園的,卻因為柳伴風的緣故而提早了一步。
戚尋毫不懷疑原東園在收到了這個消息後會生出了怎樣的想法。
隻怕要不是這會兒不知道丁楓在何處,原東園早已經開始了自己的滅口大計了。
更讓戚尋覺得驚喜的是,柳伴風的作用竟然並不隻是在誤導原東園上。
她不知道到底是因為柳天佑對她的印象分變高,還是因為柳伴風這兩日在她的偷偷喂招下有了長進,已然被認為是落日牧場的繼承人,她的係統麵板上,在某一天出現了那個落日牧場聲望達到正向數值的提示。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原東園的真麵目被揭穿,她就能收到那條是否將無爭山莊列入紅名敵對勢力的提醒。
她原本是打算從盛存孝這裏下手的。
可柳伴風已經給了她這個驚喜,實在給她省了不少事情。
她可沒忘記隻有將無爭山莊納入紅名敵對勢力,才能達成覆滅勢力的特殊效果,也才能去幹那剿滅的行當。
現在就看被誘騙入套的原東園的表現了。
原東園的確覺得事情並未達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在收到了那個大旗門的猜測後就陷入了沉思。
鐵血大旗門的落日大旗,固然在忠肝義膽的鐵中棠手中重振,卻很難讓江湖上老一輩的人忘記,當年大旗門是如何拋棄自己的妻子,隻為了讓門中子弟練出鐵石心腸。
對女人的蔑視讓原東園覺得,他們之中若是有人違背掌門的號令,做出了什麽將姑娘們綁票走甚至弄瞎眼睛的舉動,也並非是說不通的。
這實在是天下第一流的背鍋對象。
而若是真能搶先一步將丁楓滅口,即便夜帝前來,原東園也大可以通過戚尋這條路子將水母陰姬和日後引來打擂台,到時候別管事情真假,他卻是可以置身事外了。
好消息,這可是個好消息。
想到這裏,他也覺得自己的頭疼病症好了許多。
他旋即安排了那個打聽消息的年輕人下了華山,又讓自己身邊兩個武功不錯的侍從也跟著下了山,讓自己再降低一點威脅性。
一想到此事有了解決的手段,他看了看自己的掌心,露出了個勝券在握的表情。
丁楓不可能一直藏著,而隻要現在的懷疑還不在無爭山莊身上,他既然身在華山,就一定可以見到他。
事實上他也沒有猜錯。
戚尋有意釣魚,原東園直鉤上釣,雙方要不是彼此之間不共通消息又都在演戲,說是一拍即合也不為過。
在盛存孝抵達華山的第二日,戚尋便先如同往日一樣來關懷了兩句,又請他一道去做個見證。
在原東園看來,戚尋有這等不想等到夜帝到來的情緒實在不足為奇。
夜帝和日後之間的矛盾不小。
歸根到底也不是夜帝覺得日後是天下第一流的奇女子所以對她有意的問題,而是這兩個人的理念性格都是完全相悖的。
戚尋先前提到朱藻和夜帝是對著前輩的態度,是因為朱藻的到來帶來的轉機,可——
她年少又武功高強,還整出了這
樣的一出在關外的大新聞,有些心氣高傲不難理解,以神水宮少宮主的威名,居然不能讓丁楓說出幕後之人,等同於是在不給她臉麵,到了這個時候她可未必還覺得夜帝是個讓她需要景仰的標杆。
“少宮主的邀約我是很想一去的,隻不過我今日實在頭疼得無法起身。”原東園蒼白著一張臉,在身邊小童的攙扶下,才直起身子枕靠在床背。
誰看了他此刻的樣子都會覺得他當真可憐得很。
看戚尋麵上露出了幾分不快,原東園也並不打算將他抱病在身不便前往的理由給撤回去。
他怎麽能在這個時候見到丁楓?
他若隻是在此地養病的病人,想必他們要勸丁楓提早開口,也不會用他來做個正方的籌碼,局勢尚且好掌控。
可若是丁楓親眼見到了他,卻要擔心自己的安全問題了,說不準就會提前坦白。
這便不是原東園想要的結果了。
所以他還是不去的好。
他裝作不會武功可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了,而他為了原隨雲之死而感到悲慟的情緒也更絕無作偽之處,就算戚尋明知他在裝都得承認,他現在這個虛弱的樣子還真沒有什麽破綻。
當然在戚尋離開後,原東園便遠遠地跟了上去。
他眼見他們幾人一並進了屋舍不遠處一間不起眼的柴房,過了小半個時辰才出來,確定丁楓大抵身在那裏。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早該想到的。
離開屋子的戚尋在他遠遠看去,似乎露出了幾分格外不快的神情,為此一向心氣平和也慣會當個老好人的盛存孝,還停下來跟她搭了幾句話,似乎是將她給安慰妥當了。
原東園猜測,正是丁楓依然不肯開口,非要等著夜帝到來的說辭讓她越發生氣了。
年輕人就是在這點上沉不住氣。
青天白日的原東園也不便再靠近去確認,可他看到了有人往那屋子裏送飯,跟上去後留神聽到=這人在抱怨裏麵的人明明是階下囚,卻還在這裏擺架子,可實在是個難伺候的主。
這話落到他的耳中,讓他心中更多了一層確信。
如此一來,原東園心中有了盤算。
知道了人在何處就好說了。
他今日這場戲可不隻是為了讓他不必見到丁楓,免得讓對方狗急跳牆,更是為了讓他今夜對著丁楓動手更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懷疑。
華山的夜色之中,原東園換上了一身夜行衣,朝著那處小屋而去。
今夜無月,四下裏一片黑暗,讓他更覺得連老天都在給他提供個助力,方便了他的此番行動。
他更是聽聞今日因為盛存孝抵達,柳天佑和對方一見如故,朱藻又是個好客的性子,這幾人便幹脆湊到了一處飲酒。盛存孝不勝酒力已經歇下了,另外兩位還在推杯換盞,可想來也已經是半醉的狀態。
這若不是天賜良機還有什麽是?
即便有這些好消息在前,原東園也一向不是個莽撞的人。
他靠著內息異於常人,先確認了他這舉動絕不會被其他人察覺,又以石子運氣擊中了門前的看守將其打暈過去後,也並沒有選擇進屋而是選擇跳上了房頂。
屋中為保丁楓的安全難說會不會設下陷阱,他自然不能如此鬆懈地邁進去。
他小心地揭開了其中一塊屋瓦,朝著屋中看去。
昏暗的屋中隻有一點微弱到快要熄滅的燭火在燃燒,卻已經足夠讓他看清,身在屋中的人正是丁楓。
這個昔日的家仆看起來睡得格外安穩,甚至唇角還帶著一點笑意,仿佛即將脫離階下囚的身份,讓原東園看得格外窩火。
不,他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他原東園才是最後的勝利者。
要殺人當然不必親自進屋,他指尖運起了一道蓄勢待發的指風,隻等著丁楓的頭再朝著這邊轉過來些,便會被這道指風洞穿太陽穴,絕無可能留存有生機。
然而正在他自覺得手在即的時候,他身邊的屋瓦忽然像是遭到了什麽淩空而來的攻擊一般炸裂了開來。
這簡直是個毫無征兆的驚變!
在這猝然的變故中,原東園想都不想地飛身而退。
他根本沒看到那是何處襲來的攻擊!
這讓他有種直覺不妙的預感。
而即便他不但沒看到這個動手的人,更沒看到任何緊隨而來的動靜,他都知道自己與其冒險打出手上那一擊,可能非但不能將丁楓擊斃反而會留下後患,還不如先行撤退。
在這一片黑暗中他壓根沒聽到除了被他打暈的守衛之外的呼吸聲,卻不知道正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更是由衷感謝某個名叫永暗的特效,讓這道攻擊出現得有若鬼魅一般,根本無人能看出其中的端倪。
原東園年歲越大也就行事越發謹慎,這讓他捉摸不透的意外不會讓他突進,隻會讓他選擇先走為上。
可他一退反倒是個問題。
戚尋朝著他身邊的屋瓦
打來的可並不是她今夜發出的第一擊,她早盯著這位原老莊主的行動,更大致能判斷出他的腳程。
原東園離開了他的屋子的同時,戚尋也朝著另一處掠了過去,更是靠著這個特效的無光無蹤,將另外一個人給驚動了起來。
她前腳來到了丁楓所在的院子,後腳另一人也到了。
那人沒看到將他引來的戚尋,隻眼尖地看到有人正在淩空而過,意圖離開,而這被炸開了一片的小屋屋頂上,屋中不太分明的燭光,足夠在這漆黑的夜色中透出一線微光。
那正是人會第一時間看去的視覺中心。
更分明的則是被這炸裂聲響給喚醒,當然實際上也並沒有入睡的丁楓在此時發出的一聲高喊,“來人!有人要滅口!”
被引來之人當即拔劍而前,厲聲喝道,“什麽人!”
原東園隻恨不得自己能早點動手。
可他又很清楚,此刻這個依然蟄伏在暗中的人隻怕是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就算再怎麽早也沒用處。
好在從這聲音之中他陡然意識到,來人不是那個最難纏的朱藻,也不是此地武功最高的戚尋,而是與他一樣年邁的盛存孝!
隻是盛存孝而已!
他未必不能快速脫身,甩掉這人。
那個留在暗中的人不在此時動手,說不準就是沒這個擒獲他的本事,自己也有些不便現身的緣由。
既然如此,他隻要逃脫得夠快想必就沒什麽問題。
原東園的心中依然懸係著沉沉的危機感,卻也難免生出了幾分僥幸的情緒來。
拔劍襲來的盛存孝所用的五嶽劍法,若是在三十年前,還能有什麽劍風沉猛,力抵千鈞,到了如今的年歲,再有多少力量也已經不剩多少了,更何況是這倉促之間的出劍。
但在應對這劍招的時候原東園也不由意識到,他自己其實也已經年過七十,是個實打實的年老體衰之人了。
又有近日來的裝病是靠著讓自己內息紊亂實現麵色的改變,這讓他竟然也生出了一種力不從心之感。
好在就仿佛是他為了逃脫盛存孝的封鎖,而在體內激發了什麽潛力一般,他按著那劍而彈出的指力,竟然不僅阻住了那劍勢,更是將對方的劍給一擊擊脫了手。
這一招搶占的優勢讓他當即尋到了個甩脫盛存孝的機會,但盛存孝賴以成名的劍法被人用這樣的方式擊敗,卻並非是個會被打擊到愣在原地的人。
夜色之中掌風呼嘯,正是他出招襲來。
隻不過他快,原東園倒也不慢。
可偏偏在此時,原東園莫名覺得自己膝蓋一痛,像是有一道無形的劍風擊中了他的膝蓋。
幾乎在同一時間,盛存孝忽然變掌為抓,將意圖脫身的原東園給拽了回來。
原東園在心中暗罵了一聲。
他陡然發覺何止是那個暗中的對手在出陰招,就連盛存孝的武功也好像並不像是他輕易劍脫了手的那麽糟糕。
可他來不及細想這情況。
原本隻想著躲開掌風的情況忽然變成了被人生拉硬拽,他這一時失察導致的麻煩情況,讓他已經並不太適合再將後背轉向別人。
事已至此,又有一個不露麵的敵人從旁窺視,他還不如幹脆將盛存孝當做人質,照樣有個脫身的機會。
原東園在頭腦中做出了這樣的抉擇也不過是短短一瞬而已。
在盛存孝的目光中所見,是這黑夜中遮掩了麵目的黑衣人忽然一改方才意圖逃竄的計劃,在折返而回的動作中掌力橫絕,正是要以速攻之法將他拿下的樣子。
即便對方手中並沒有武器,也不改這種讓人覺得格外迅猛的力道。
原東園當然沒有帶武器出門,他怕的就是能被人從武器中找出蛛絲馬跡來,可現在他又有點後悔自己做出了這個決定。
丁楓這個背主的奴仆依然在以生怕自己的小命遭到了暗算的架勢,在歇斯底裏地喊人,縱然他聽得出來丁楓的內功被人封住,他隻是在靠著自己的嗓門發聲,卻實在架不住此地距離其他人所住之處太近了。
近到原東園甚至覺得自己已經隱約聽到了有人朝著此地走動過來的聲音。
意識到這一點,原東園的出招其實已經少了三分章法。
而偏偏盛存孝的劍法不如早年間銳利,他的掌法卻因為年歲增長而有了一種老而彌辣的狀態。
原東園若要輕易得勝並不容易!
在此等危局之中,他隻能運起了自身潛藏的內勁,揮出了在他看來足以決出勝負的一掌。
然而偏偏正在這個時候,他眼前忽然閃過了一道風燈的光,這讓他的出招下意識地一頓。
那晃得讓人眼前一閃的燈光,握在一個身著藍衣的少女手中,原東園下意識分過去的一點注意力讓他看清了來人的身份,更是越發一驚。
偏偏他的停頓也正是盛存孝的機會。
這位昔日五福聯盟勢力之一,盛家莊的莊主雖然武功不如原東園,卻顯然在交戰
的經驗上比他豐富得多。
誰讓原東園也沒幾個可以練手的對象!
就在他招式停頓的一瞬間,盛存孝伸手而前,一把拽下了原東園麵上的黑巾。
戚尋先前就沒少在黑夜中下陰招,又怎麽會不趁著這個時候再來上一出補刀。
她毫不猶豫地提起了燈籠,恰到好處地照在了原東園的臉上。
雖然沒有月亮,但有這燈籠的光,也足夠讓原東園的臉清清楚楚地展現在眾人麵前。
不錯,確實是眾人。
原東園被人揭開了麵上的遮掩已然處在了個呆若木雞的狀態,更有忽然出現的戚尋舉著個燈籠就往他臉上懟,他如何不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他絕無可能有脫逃的機會,就算是真的趁著此時逃跑也隻是在欲蓋彌彰而已,那又有什麽意義。
而他更是借著燈火之光,看到此時身在此地的已然並不隻是戚尋和盛存孝,還有朱藻和柳天佑。
說是大勢已去也不為過。
“原莊主……”盛存孝一臉震驚地開了口。
沒有人會穿著夜行衣出來大晚上散步,尤其是這個人白日裏還病得無法起身,仿佛隨時都需要去延請名醫來為他看病。
以原東園所住之處和此地的距離,他也實在不該散步到此處來。
但凡盛存孝不是個傻子,他就不會想不通其中的關聯。
可他震驚的絕不是原東園居然會前來解救(滅口)丁楓,是這夜色之中快速過招也很難不讓他認出的,原東園所修煉的武功,到底是靠著何種內勁來支撐的。
盛存孝沒這個天賦修煉成那門武功是一回事,他對這種特殊的內功可以說是了如指掌那是另一回事。
他甚至終身都受到了這種內功帶來的後遺症的影響。
這武功的由來和惡果,他曾經在朱藻和水靈光這對兄妹險些結為夫妻的時候被迫說出過,也正是他沒有子嗣的緣由。
到了如今這個年紀,早沒有了什麽必要隱瞞。
隻不過江湖上知道此事的人大多厚道絕不對外宣揚罷了。
那本藏在盛家莊密室裏的秘籍為何不見了封皮,是盛存孝在得知自己終身不能孕育有自己的子嗣之後,不能對找來這門武功的母親發怒,隻能自己含恨撕掉了它來做個發泄。
而這門內功名叫——
“您為何會修煉斷絕神功?”
斷絕神功確實是能讓別人斷絕性命,但在此之前,這可是一門斷子絕孫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