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這戲子武生打扮,利落清爽,上來就耍了一套武打套路,行雲流水,神采煥然,一看就是位武功好手,引得場下看官們紛紛叫好。
這戲子亮了相,才瞪著一雙清淩淩的透亮招子提著嗓唱詞,詞中自我介紹乃是名為香玉的江湖大俠,此前他救下了一位手腳殘疾的可憐人,這段時日到處尋醫問藥,隻為治好他。
“命中福兮禍兮有誰知——得天幸,耳聞此地有神醫,出穀弟子來遊曆。望吾誠心拜上伊,求得藥回救李弟……”
這、這這這,等會兒,出穀弟子是誰?
該不會……
可是為什麽穿白衣啊?我講的時候也沒說是白衣啊?
莫非二創作者以為這兩兄妹“姓白”?
這“香玉”繞場幾步,做出趕路的動作,再停下定點亮相時,台子的另一頭上來了兩位角色。
這兩位角色都是白衣白裙白袍,其上繡著各樣吉祥紋飾與草藥花紋,還各自背了個采藥背簍。
果然,這兩位打扮相似的角色上來,也是一番唱念,詞中介紹,他們兩是出自桃源穀的兄妹二人,一名白苓,一名白術,他們兩人此番是出師後,出穀入世遊曆行醫。
那邊的“香玉”很快就與這邊的“白苓”與“白術”兄妹倆遇到,然後便是你來我往的唱詞念白。
“香玉”情真意切地訴說了義弟李巳的遭遇與現況,這番誠摯懇切的言辭感動了“白苓”與“白術”兩兄妹。
也感動得台下看官們淚眼汪汪。
陸炤還看到隔壁有一桌食客看戲看得送進嘴的肉骨頭都顧不上啃,隻癡癡地看向台子。
邊上一位看官興奮地一拍大腿:“好哇!香玉找上了桃源穀這兩兄妹,李巳豈不是有救啦!”
陸炤驚詫。
這麽會玩?
台上桃源穀出來的兩兄妹於是又道,他們醫術或許淺薄不夠,以防萬一,還是帶上病患回穀中求醫方才更為穩妥。
“香玉”應諾後,回返幾步,從台子邊緣抱起一個人,放到輪椅上,推著輪椅跟隨兩兄妹繞場一周,仿佛翻山越水,到達“桃源穀”。
他們停在台子的一角,而台子的另一角出現了一位白須白眉白發的白衣老者,邁著方形闊步,麵上卻是一副慈祥和藹。
此人一出場,全場都轟動了,整座大酒樓好似差點就能被這些看官的聲響震塌。
一位看官騰的起身,湯都差點灑自己一身。
另一位大肚富商也是激動不已,驚呼:“孫老神醫!是孫老啊,孫老現在還好好兒的呢!”
看到周圍人如此強烈的情緒,貴氣公子若有所思,吩咐侍衛道:“回頭打聽打聽,鬥篷生近日可有新說書出來。”
侍衛:“是!”
“孫老神醫”出馬,還有什麽疑難雜症解決不了的呢?
自然醫治成功了。
輪椅上的那人緩緩起身,青衫木簪,唱起詞來。
他唱自己的來曆,唱自身的仇怨,唱過去的痛苦,唱今日的重生。
他再側身朝救治他的神醫款款一禮,念白道出自己的感激之情。“孫老神醫”慈祥托扶起他,捋著長須笑嗬嗬。
再然後,他回身與義兄相對而視,又是行禮,又是抹淚,又是激動上前,又是愧怍後退,唱詞裏道出自己對義兄的千恩萬謝,義兄一如他的再生父母,對他實在有著大恩大德,他今生來世都必要回報義兄。
目瞪口呆的陸炤:“……”
治好了?!
那故事還要怎麽發展下去?
李巳的人設有別的出路了啊!
然後內心呐喊的他就眼睜睜看到,“李巳”痊愈後,科舉考中了?
還被外放為官了??
然後這位“李大人”還沒來得及對仇家展開報複,治下有人前來報官,說他那仇家自個出事了???
那個豔麗花旦舞動水袖靈動地揮出,擊打在一個醜角身上,那醜角順勢後跌,做出滑稽動作。
兩人的唱詞念白中透露,那醜角演的是李巳的仇家,為了演妖女裴煙兒的花旦要死要活,卻被“裴煙兒”嫌棄打擊。
“裴煙兒”唱完詞兒,毫不留情便返身退場。
留下的“仇家”竟然瘋癲了一般,手舞足蹈起來,而後大喊,念白裏說要自焚以示真心。
台後有其他人傳出喧嘩聲,道這仇家的整個家怎麽突然燒起來了,有人驚呼大喊“走水了、走水了”。
最後醜角“仇家”倒下,被人抬出“火場”。
隨著旁白道,此人不小心把自己整個家都燒毀了,僅有一個少年成功逃出火海——一位少年娃娃生上了台子,一瘸一拐蹣跚而行。
“好!”
“惡有惡報啊!”
“多行不義必自斃。”
台下為仇家自滅的劇情連連叫好。
還有人大喜道:“這樣一來,李巳就不用因那仇家的緣故髒了手啦!”
陸炤:“……牛。”
幾個故事裏出現的這麽些人都拉出來湊到一塊了,誰這麽有才?
倒是想讓人看看,下麵還能有什麽花樣。
台上那落魄少年走著念著,道自己命運作弄,而今流落街頭,來日不知去往何方。
而後,他就被當麵而來一位縞素小生攔住。
此人自稱雲家新家主雲樓璧,方才剛剛辦完雲老家主的白事,出來就恰好見到這可憐孩子,打算收養他為義子,少年感動地拜下認父。
“雲樓璧”唱道,他決心好好培養這位義子,待到義子成長起來,接掌雲家,自己便能卸下重擔,重獲自由自在的閑適生活。
他婉轉悠揚地嗓音飛揚在整座酒樓中,明媚清亮。
唱詞中道,或遊山玩水,或閑琴閑茶,他甚至還能有機會踏足南疆,去看望他闊別已久的友人——五毒教當代教主阿幼朵。
陸炤臉都木了。
得不佩服,真的。
到底是哪位高人的手筆啊!
雙膝都要一並給您獻上了。
燕南天讚歎道:“如此巧思,著實彌補了許多憾事。”
懂,意難平才更會激發諸位的二創熱情嘛。
陸炤托腮,見小二終於把這桌點的菜上齊,端起去骨羊肉湯吹吹熱氣,又放下等涼。
這戲目還沒演完,所以,還有誰能出來的麽?
阿幼朵在南疆呢,也許出不來,那是妖僧記裏的角色麽?
果然,台上的“雲樓璧”退休後外出遊玩,撞上佛門無慮大師領著佛門弟子追捕的時候了。
“無慮大師”被房家打發出來,卻找不到要找的人,愁眉苦臉。
“雲樓璧”說不必擔心,倘若房家裏真藏著惡徒,他有辦法與其中主人聯絡上。
而後他便從雲家的生意渠道與房家搭上關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他假裝隻是談生意,在惡徒眼皮子底下,與青衣“杜夫人”當麵交流往來,從“杜夫人”那裏探尋得知,近來房家確實突然冒出一個危險的身受重傷之人。
接下來,“雲樓璧”與“杜夫人”相互配合,將“無憂”成功拿下。
這一出文戲武打俱全,你來我往,精彩絕倫,看得眾人連呼痛快,拍手叫好。
結局是“無慮”等弟子們押送無憂回佛門處決,而“杜夫人”著手將房家事務交接給房家少主,從此也無事一身輕,學著雲樓璧之舉,也一同步入江湖,結伴遊覽大好河山,共享太平盛世。
這麽一出混搭大雜膾的好戲終於落幕收場。
眾人必然意猶未盡,紛紛回味談論起方才的“魔改二創”與原故事中的區別。
有人讚不絕口,連連誇這戲的巧思,竟能將鬥篷生所有說書故事都串聯起來,還彌補了原有的那些遺憾,實在太完滿了!
這些誇讚的言辭飄在酒樓中,傳到某位少年耳中,他不由露出自得的滿意笑容。
貴氣公子瞥見他的表情,便含笑道:“如此巧思,確實別有風味。閣下覺著這出戲如何?”
少年下巴一抬,故作不以為意:“不過是一點取巧的伎倆罷了,不值一提。”實則他揚起的嘴角根本壓都壓不下去,明眼人都瞧得見他心中的歡欣雀躍。
“敢問閣下名姓?今日相逢,也是有緣。”
“我?我是白玉堂。”
貴氣公子含笑,卻並未說出什麽“久仰大名”的話來。
白玉堂有些不爽道:“那你呢?你怎麽不介紹介紹你自個兒?”
“我啊,”貴氣公子眨眨眼,“我姓武。”
“原來是宗室子。”白玉堂掃了眼邊上那個時不時就要瞪過來的侍衛,小聲嘀咕,“難怪出門還得牽一條忠犬。”
“什麽?”
“沒什麽,小爺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再也不會!”白小爺揮揮手,這便頭也不回走人了。
侍衛給氣惱得又是一陣壓火貴氣公子欣賞著那道張揚不羈、活潑瀟灑的少年背影:“真是位好孩子啊。”
侍衛都差點對主上不敬,太想翻個白眼了。
好孩子?是長得好看的壞孩子吧!
忽然有道聲音特別突出,從一眾閑談中脫穎而出。
是一位看官在吹噓:“鬥篷生的說書可不止戲裏頭這些……我當然知道了!我那妻弟的丈人的徒弟的嬸娘做工的主人家的小少爺就在國子監裏讀書,就是他親耳聽到的鬥篷生新講的說書,外頭都沒聽過的!那叫什麽來著,先人一步!”
看他被諸位看官圍在中間,吹得唾沫橫飛,眾人也都很是感興趣地等他吹完,好聽他講鬥篷生的新說書都說了個什麽樣的新故事。
隔壁桌的陸炤兩人聽到這邊的高談闊論,麵麵相覷。
陸炤默默端起桌上已然冷卻至常溫的去骨羊肉湯,邊喝邊思索起那個國子監聽書“關係戶”是哪位監生學子。
還沒等他想出來到底是誰記性這麽好、傳播這麽迅速,放下湯碗的瞬間,發現對麵燕南天麵前的碗碟盡數清空。
陸炤:?
陸炤確信自己沒眼花,可這也吃太快了!
燕南天被他震驚的眼神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出神了,沒放緩速度。”平日裏他還是會注意與江弟他們同步進食速度的,剛剛隻是看戲看得忘乎所以,不知不覺就……
陸炤看了眼自己盤裏幾乎沒動過的肉,換來小二幫忙取些油紙打包帶走,又帶了些羊肉牛肉的熏肉幹走,這樣一來,夜宵應該就不怕不夠江楓兄弟倆分了。
看完離譜的大雜膾戲劇,也已經很晚了,兩人這便提著夜宵往國子監方向回去。
兩人回到號舍時,蟲聲窸窣,夜色已深。
江楓的房間裏還有動靜,燈燭還亮著,顯然裏麵的人還未入睡。
陸炤舉起夜宵油紙包,一隻手敲響江楓的房門:“江兄,快看我們帶回來什麽!”
房門打開,從屋中跨出來一位略有那麽一點子麵熟的監生,見到陸炤便行禮:“陸先生,傍晚時候宮中來消息,通知您明日午後將入宮麵聖,且好好準備一番。”
明日要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