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伯特先回澳門以廣源行的名義去租了一條中國帆船升起美國旗,裝上毛皮、鏡子、座鍾、望遠鏡、萬花筒、彩色玻璃日用器物,這才通知海關前來量船。

此時得到消息的公行行商們也搭船趕了過來,直叫嘖嘖可惜,“花旗國商人,你們這樣大的兩條洋船卻隻帶來這麽一點貨物交易,豈不可惜!”

“各位行商,我國北海魚幹乃是一大宗貿易貨物,迢迢萬裏運來中國,海關估價幾何?

南卡羅來納的大米我若是運來相較暹羅的稻米又價值幾何?

並非我不願把鄙國的特產裝滿船艙,實在是力有不逮,我國盛產的毛皮運去歐洲不但路途更近出售價格還更高,前次我不願在這裏出售運回去的海獺皮去年在歐洲價錢就賣的很不錯。”

“朝廷的章程在那,委實是叫人難辦啊!

貴國有吃不完的大米、魚幹,還有巧匠能製出如此多的水晶鏡、座鍾、千裏鏡,想必土地人口也是十分豐饒吧!”

同孚行買辦似乎有些打探的意思,弗裏茲不以為然,美國船往來多了這些遲早他們也會知道的,可惜現在的鱈魚沒法製成什麽深海魚油馬扁銀子,否則倒是可以打打紐芬蘭鱈魚資源的主意,船越造越大運過來的貨卻還隻有那麽點值錢貨,全運廉價消費品,這裏的海關稅能不能填上都難說了。

“我國立國不到二十年,萬裏山河幾乎無所不有,隻待人開墾,不知列位想要些什麽樣的貨物?”

“有人轉托我等想要購買些西洋書籍、船隻供子弟研習,不知薩船長能否援手?”

“是誰家子弟想要學習,到時候上船隨我一起去就好了,我怎知他想要學什麽呢?”

“這……此事斷不可為,一言難盡,薩船長萬勿再提!”

這又觸碰到了一個禁忌的話題,行商們都變得像廟裏的泥菩薩一樣。

倒讓弗裏茲有些好笑,當年同孚行的先祖跟著瑞典東印度公司的船連瑞典都去過,去過南洋的行商們更有許多,現在四口通商廢成了一口不說連商人都不能出海考察,這大清啊是越活越回去了!

以為禁止外商前往舟山、寧波就不用擔憂東南海防的空虛,其實呢早就被各種使團、傳教士把一切看了個清楚,朝堂上袞袞諸公掩耳盜鈴的做法隻是讓東南數省的海防更加廢弛,等到一鴉時一個東印度公司拚湊出來的殖民地艦隊就把諾大一個國家的海防打的稀裏嘩啦。(一鴉的英國艦隊根本不是主力)

“諸位這次需要買什麽就上那條船好好看吧,之後我還要采購大批的布匹絲綢等物,還要各位行商相助。”

幾個行商卻坐著未動,隻是彼此看了看,其中最年長的潘家那位才起身來舉手一揖,“薩船長一年裏就換了一條大船,海上生意想必做的是極好,這中間不免時常會碰到銀錢不湊手。我聞泰西各國利息極重,若是薩船長想要擴大生意,可與我等商借。”

弗裏茲眼珠一轉,這才明白過來,自己是被這幾家行商看上了!

當然不是看上他要招上門做女婿,而是行商們特有的隱形投資手段。

國內生意已經沒有比在廣州好做的了,但公行外貿生意規矩又極多,行商們在賺下大筆身家之後都不由得把眼光投向了國外。

此時中外的借貸利息是不一樣的,清朝中國的借貸利息一般隻有月息兩分,而在西方各國,年利息30%是很正常的,往往還有更高的利息,因此與外國商人往來特別多的行商們得到了一個機會,把自己和周圍富人們手裏的閑錢向外商放貸。

這一著風險也是極高,畢竟人心隔肚皮,有些洋商到廣州來賣掉貨之後再采購貨物資金卻不夠,一些行商就會主動借貸給他,讓他能有錢采購茶葉、藥材、陶瓷等商品返回出售,等到來年再來還錢。

可是這有借有還的故事往往沒了下半截,不管是商人賴賬再也不來廣州也好,或者是他半路上船沉了、船被劫了,總有些借了錢的人再也不出現。

放貸給外籍商人和自己入股造船下南洋,這兩樣堪稱是十三行行商破產的兩大殺手,要不然憑著公行壟斷性質的專營生意隻賺不賠,想折本真的非常難。

自然也有行商交上好運,他們選擇的放貸對象生意越做越大,不但及時地還清欠款,後來更增加了船隻,選擇當初借款的行商作為優先交易的對象,後來更幫助這些行商在本國進行投資新的生意。

所以大清朝鐵桶似的隔絕中外交通政策還是被急速生長的行商們撐開了一線縫隙,從康熙開海到18世紀末,有幾十戶行商因為勾結太子的皇商、勾結外商等等原因落得被抄家入獄,潘盧伍葉四家未嚐不是日日如履薄冰,特別是當他們個個在海內外都有幾近千萬美元資產的時候,這種不安感就更強烈了。

“承蒙各位看得上鄙人,隻是諸位看到我的貨物就知道眼下我在歐洲也並不愁賺不到現金,不過各位行商的厚愛我會牢記在心,日後有機會一定不會忘記與在座各位合作。”

說著,弗裏茲也學著同孚行買辦的樣子作了一揖,這讓行商們印象更好。

“薩船長與其他花旗國商人大不一樣,彼等來到黃埔船上隻有這些海龍皮可以出售,一換到洋錢後就急急忙忙地買成茶葉裝上船運返國去。

薩船長當是不計較這等錙銖毫末的生意,購買茶葉都是些微調劑,買的多是經世實用之物,更讓代辦在這澳門收買花旗商人的海龍皮,此一年來我等幾乎沒有做成過花旗商人的海龍皮生意!”

“沒想到我這舉動影響到各位的生意,還請恕罪。”弗裏茲一看自己的布置被人知道的這麽清楚,連忙賠禮。

“無妨,海龍皮再好,我等身在廣州,一年到頭來也穿不上一天,販去京師和北地本錢巨大利錢微薄,對我等來說沒得收更好!”

“隻是薩船長可知貴國還有什麽容易生息的生意可做,我等空有銀錢卻無處可入夥。”

怡和行的年輕買辦也插了一句,基本上是夠敞亮的了。

“吾國最易掙錢的生意有人做了,他現在空有幾百萬英畝土地,從土地上卻一分錢也得不到,我還在看他什麽時候支持不住呢。

若是要說其他生意,最好的還是造船航運,建工廠織布這兩樣,吾國四百萬國民穿衣全賴英吉利一國供應,其棉布價高質劣所以我方才從廣州購買大批的鬆江布回去。”

弗裏茲真沒抹黑英國人,這個時候的英國棉布機器紡織工藝並不十分成熟,根本不是東方國家(中、印)手織布的對手,一直到19世紀鴉片戰爭之後都是如此。

質量上不耐穿,花色也沒有,想要有什麽圖案需要靠裁縫和女人們繡上去,機器印染的漂亮花布也未出現,因為重要的化學合成染料都還未出現。要是從東方買回去蠟染工藝的漂亮土花布在市場上根本就不愁銷路,然而蠟染的效率就注定了它不可能成為批量商品出現在廣州的市場上。

“原來如此!薩船長可要再建織布工廠,我等願共襄盛舉!”

“哈哈,織布機的事情等將來再議吧,我國水力充沛的地方幾乎都已被人占去了,即使還有剩下的,也在荒僻交通不便的地方!”

“如此說來,當下我等在貴國豈不是無所作為咯?”

“也不盡然,吾國的銀根十分吃緊,有許多商人和工場主苦於無處借貸,空有經濟的法子卻隻能坐等倒閉,鄙人名下也有一家錢莊(銀行),諸位若是有興趣可以投一點小錢,吃些利息。”

眼見是真有門路了,幾個買辦卻又不表態,隻是先互相交換了眼神,同孚行的潘買辦這才捋著下巴上的長須問道。

“敢問薩船長開這錢莊可有衙門的幹股,亦或是家世不凡?人老囉嗦,請勿見怪。”

靠!問什麽不好,偏偏問這些!不過這倒也難不倒弗裏茲,當初他也考慮過類似的問題,要不然銀行對外放款錢收不回來可怎麽辦!

“我錢莊中請來的一位董事乃是瑞典國伯爵之子,他家世代為瑞典國王掌管經濟,姓氏瓦倫堡,宮廷管家世家,不知這樣的家世諸位覺得可還行?”

這兩年瑞典商船來的少一些了,因為八十年代瑞典和俄國爭奪波羅的海的戰爭中王室從瑞典東印度公司中取走了大量資金,瑞典東印度公司因此開始衰落。

十三行的這幾位對美國的國情不了解,對一起已經做了一百多年生意的瑞典卻是再清楚不過,頓時紛紛點頭。

隻有弗裏茲心頭竊笑,一個瑞典伯爵的家世在美國抵得了什麽用處,隔著幾千裏寬的大西洋,任你在舊大陸是個王子,此時在新大陸除了有頭銜好聽一些,出了事真沒有什麽用處,你的母國除了外交抗議之外還能組織起遠征軍嗎?除了那些偽貴族家庭會歡迎你去喝茶聊天,實質性的忙這個頭銜是根本幫不上啊!

自己真正能保證銀行平穩運作的還是靠著與四個家族的友誼,心頭再覺得不爽都要保留富勒的股份就是為了這個。

“薩瓦蘭先生,海關的官船過來了,一起去看看他們測量船舶吧。”盧伯特敲門之後,推開一道門縫報告道。

“我有事先離開一下,各位請自便!”

丟下一屋子商場上的老狐狸,弗裏茲覺得呼吸的空氣都暢快許多。

其實丈量船舶排水這事真沒啥好看的,海關吏員們用長繩測量出船舶的長寬和排水深度,計算出船舶應繳的稅費,和用阿基米德公式算漂浮物重量是一回事,隻不過阿基米德不會給這些小吏使錢罷了。

“艾略特,你這事幹的真讓我刮目相看了,你現在也知道變通啦!”

弗裏茲悄悄拉住盧伯特說道,盧伯特倒是很不高興,“我在澳門見得多了,也就知道不使錢是什麽後果,他們不會讓你少出錢,但是手指勾勾可以讓你多出錢,那些第一次來這裏又不知道各種腐敗規矩的商船都被海關的這些混蛋整的很慘!多虧蒂利耶先生教我,我在幫美國船當買辦的時候才沒有犯這種錯誤。”

這種現實教育估計把盧伯特對這個古老國家的最後幾絲美好印象都破壞了,弗裏茲也很無奈,美國的政治腐敗也是從英國那裏祖傳下來的,後人往往說其法律有多完善可以根治腐敗,這其實是笑話,如果不是因為腐敗事件太多,何必這樣製訂法律呢,盧伯特把在大清這邊學到的教育搬回去多少還是適用的,艾略特老夫人那希望自己給盧伯特的教育這下可完成了。

果然一幫子海關稅吏最後給那條幾十噸的中式帆船估了四千西班牙銀元的關稅額出來,相比起去年的五千多銀元,算是很合理了,要是把這些貨留在信天翁號上去估,搞不好會翻一番吧。

命拉波特帶著人把租來的帆船駛進港口,弗裏茲拉著盧伯特坐在船舷邊問起了這一年來的經曆。

“我在這裏的生活非常充實,隻恨每天時間不夠用,澳門是個非常特殊的地方,這裏即有東方的傳統,又有歐洲的價值觀。

我從公行商人手裏截下海獺皮生意的做法,我第一次幹的時候十分緊張,懼怕那些行商會憤怒的攻擊我,可是什麽也沒有發生,他們真的是陶醉在自己的國度裏無所不有,根本無所謂這些貨物能不能買下來。

倒是我們的同胞很不老實,想著以次充好,或者用其他毛皮冒充海獺皮,要不是我雇傭的中國雇員十分仔細,就差一點被那些混蛋騙過了,你看多麽神奇,他們的海關稅吏根本都不多看一眼,而這些普通人做事卻兢兢業業唯恐混過去一張雜皮。

我把你留下的七萬銀元全花完了,還和行商借了一點,你沒想到吧,這些商人也是難以描述的人,他們和我們既保持著距離,卻又渴望接近。”

弗裏茲點點頭,這些商人大概是這片土地上最清醒的人,他們知道世界在發生變化,他們曾經出錢在廣州造過比遠洋來此的外國船更大的商船,但紫禁城裏的一道禦旨,他們的生活就將如同沙灘上的城堡一樣轟然倒下。

弗裏茲點點頭,這些商人大概是這片土地上最清醒的人,他們知道世界在發生變化,他們曾經出錢在廣州造過比遠洋來此的外國船更大的商船,但紫禁城裏的一道禦旨,他們的努力就將如同沙灘上的城堡一樣轟然倒下。

弗裏茲敲敲門,回到了艙室,“關稅已經交過了,對這批貨物有興趣的你們可要抓緊啦,你們能組織多少鬆江布回來,隻要船裝得下,我都要。”

“薩船長,我們打算向你的錢莊入夥,我們幾個人出四十萬銀元,你覺得怎麽樣?”

弗裏茲隻覺得自己要暈過去了,四十萬銀元約合四十萬美元,你們真是大手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