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中堂何必和那個粗坯生氣,不值當的!”

“粗坯?杏蓀,你是太小看他了!他是見載漪、剛毅他們得勢,想邀功請好,隻是老夫一直在廣州壓著,沒敢動手而已,現在看老子離開了廣州,他又巴巴的趕到上海來,想趁著康有為他們在報紙上罵我,挑起我的火,他現在是盯著廣東提督的位置,升官的心火炭一樣,就想用人血染他的紅頂子,他聰明著呢,不過這點子聰明都用在作官上了!朝廷的事情壞在這些不懂做事,隻懂作官的人身上!哼,老子一天不死,他就一天別想著這個提督的位置!”李鴻章餘怒未消。

中堂還是護短啊,這李準算是個什麽東西?中堂肯罵他說明還是拿他當自己人,要是外人,那李中堂倒是客氣的很,宰相城府,肚子裏撐得船。對自己人那是不客氣的,張嘴就罵,惱了抬手就打,但是處分的時候就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看來,這李直繩是沒事兒了。中堂對老淮軍和北洋的人護的緊啊。

“太後又發了電報了,這封電報是在懷來發的,端郡王、慶王還有親貴大臣、軍機們都已經和太後、皇上的鑾儀匯合了,兩宮現在正往西走。”

“端郡王?載漪這個笨蛋,就他的那個兒子,沐猴而冠,望之不似人君,還想承襲大統?我看他的太上皇的夢該做到頭了!”李鴻章自己拿起了澳大利亞的羊毛手巾要擦腳。

侍女謦兒立刻搶了過來,蹲在地上,把他的腿伸直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細心的把每個腳趾縫都擦的幹幹淨淨。李鴻章疼愛的拍拍她的肩膀又撫摩了一下她如一匹上好絲絹的長發。紅兒抬起頭看著他,秀美的杏核眼裏半是嬌羞半是嫵媚。擦洗幹淨,自己端著水盆走到門口,外麵穿著號褂子的戈什哈急忙接了過去。

“黑猴子也發了電報”盛宣懷見謦兒背對著自己,忙壓低了聲音附在李鴻章的耳邊道。

李鴻章立刻來了精神,身體坐直了。

盛宣懷看了一眼紅兒,欲言又止。

“謦兒,你去看看,丁香她們麻雀牌打完了沒有,讓她弄幾個小菜,大夥房的廚子那個溫火菜,我是看不上的,告訴她,今天杏蓀伉儷在這裏吃晚飯,讓她弄幾個拿手菜,嗬嗬,天天拉著盛大人的夫人陪他打牌,也該弄幾個好菜款待一下了”李鴻章和顏悅色對她擺了擺手道。

謦兒邁著碎步,嫋嫋娜挪的走了。

“大人,這個謦兒倒是會伺候,我看她也可中堂的意,難得丁香夫人也喜歡,中堂幹脆就收了房”盛宣懷看著她的背影道。

李鴻章瞬息間變了臉色,眉毛飛揚,眼睛裏滿是陰鷲之色,鼻子哼了一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是七王爺送我的,不能不留著,誰知道是什麽來路,咱們這位王爺開慶記公司做賣官的買賣是好手,這樣的心計他是沒有的,料想還是太後的意思啊!我被調到了廣州,榮祿在北洋裏摻沙子、耍光棍,也坐穩了屁股,可朝廷還是忌憚著我,把個不明底細的人在放我枕頭邊上,睡覺都不能眼睛閉塌實了!”

“大人剛才當著謦兒那麽罵載漪,如果她真的是朝廷的耳報神,那可就~~~~~”盛宣懷憂心憧憧道。

“放心吧,沒事兒,載漪的那個兒子還沒當上皇上呢!現在天下糜爛成這個樣子,不是他挑頭鬧的?聯軍都進了北京,還有他好果子吃嗎?再說了,這些年,我身邊的人哪裏來的沒有?我自己都不知道裏麵有多少是朝廷的探子,多少是各地的督、撫安插在我身邊瞧風色的,由他吧,誰還能把我老李的蛋咬了去?”李鴻章全然不在意。

中堂的這點子老毛病怎麽都改不了啊!當年曾文正公就說過他,見識超人,朝堂無人可及,就是這兩淮軍中養成的匪氣脫不了殼。二十三歲就中了進士的人,翰林的底子,又當了那麽多年的中樞大學士,這一張口粗話就出來了。當年的那句笑話“翰林變綠林”,還真是沒委屈了他老人家。

可是他畢竟為朝廷立了那麽多的功勞,平長毛、撚子,一千三百名兩淮新編烏合,破衣爛衫,訓練不足,裝備不整,被洋人笑話是“乞丐兵”,可是就是這些乞丐兵守住了上海,當時進攻上海的長毛可是有數萬之眾啊!辦上海三局、修鐵路、建海軍,胼手胝足在萬般艱辛裏維持著大清最後的一點體麵,還要小心謹慎的應付滿州親貴和朝廷裏不知山外日月是何年的清流的詆毀攻訐。就是這樣,朝廷還是如此的提防他,真是讓人心寒啊!

“朝廷也真是,有中堂才有這大清!這麽多年來,要不是中堂,這大清早就不知道什麽樣子了,還明目張膽的就在中堂身邊就埋釘子!”盛宣懷咬著牙繃著臉,恨意滿胸道。

“算了,我也慣了,朝廷對漢臣永遠是個不信任,怕我是吳三桂!不過你還別說這丫頭伺候人倒真是個好手,按摩捏腳的功夫,揚州的師傅都比不上,也會討人喜歡,你是知道丁香的,那是個沒底的醋壇子,偏偏就喜歡她”李鴻章提起寵妾丁香夫人,一臉的愛憐:“好了,杏蓀,說正經的吧!黑猴子還說了什麽。”

“他說,岑春煊帶著五千甘肅綠營跑到了北京勤王,結果到了北京得知兩宮西巡,又帶著騎兵追上了聖駕,另外,吳永也接了駕,現在做了行在的糧台會辦。”

“岑春煊?”李鴻章一字一頓輕輕念叨著這個名字:“是不是原來雲貴總督岑毓英的兒子,做了幾天的廣東布政使的?後來和鹿傳麟不對付,給調到甘肅當了按察使的那個?”

“中堂說的一點都不錯,就是他!中堂好記性啊!”

“這小子當年在北京是出了名的混球,號稱京城三惡少之一,現在會來事兒了?”李鴻章樂道。

“聽說他在甘肅官聲還好!沒什麽刮地皮的事情,就是執法嚴苛,芝麻綠豆大的事兒都能辦成大案子,甘肅的官都怕他,他衙門口的籠子不知道站死了多少人”

“杏蓀啊,你這個妹夫吳永不簡單啊!現在給行在做糧台,隻要差事巴結的好,前途遠大啊!你有眼力!”

“這還不是恩相抬舉他!隻是這個糧台不是好幹的啊”盛宣懷眉頭深鎖道。

“放心吧,吳永不是那麽好擺布的,他自然有辦法,黑猴子還說些什麽?這些年,多少銀子填了這些騷老公的狗洞!也該中點兒用了,甲午年以後,我就成了清流槍口下的靶子,軍機們也都想拿老子做伐,李蓮英也疏遠了咱們,宮裏隻能靠這些小毛猴子遞消息了”李鴻章眼睛微微閉上,身體在西洋椅子上也越靠越低。

“他還說,頭一個護駕的是一個叫莊虎臣的候補道,聽說這個人手段凶狠,殺了幾百號的義和團,連那個什麽黃蓮聖母都被他打了一槍!說起義和團,一口一個拳匪,也怪了,老佛爺硬是不生氣,以前老佛爺為了這個,可是著實的殺了幾個人啊”盛宣懷邊說邊在花廳裏走來走去。

“風頭要變了,你瞧著吧,要不幾日,朝廷剿滅義和團的旨意就要下了,現在朝廷是沒辦法,咱們和張之洞、劉坤一聯手一道東南互保,袁世凱又在山東按兵不動,朝廷裏沒有可用的兵,隻好拿些個鄉愚當炮灰!載漪這個蠢貨還妄想殺了皇上、慶王爺和老子,嚷著什麽砍了一龍二虎三百洋,我看他們的頭在脖子上恐怕是不穩了!”李鴻章一口的安徽腔調,還是當年的十足丘八氣。

“對了,那個候補道叫什麽來著?知道什麽來曆嗎?”李鴻章睜開了眼睛坐直了身體,好象是突然想到了什麽。

“叫莊虎臣,黑猴子電報裏說,是銘字營莊畢的獨養兒子,榆林堡裏一個出名的惡少”

“噢,還是咱們老淮軍的底子?莊畢?就是劉省三手裏那個在台灣腸子都被法國人的洋炮炸出來,又塞進肚子裏盤腸大戰,開炮打死了法國海軍司令孤拔的莊瘋子?”李鴻章的眼睛裏光芒一閃,亮了起來。

“大人真是好記性啊,十幾年前的事情如數家珍!莊畢的諢號就是莊三瘋,人說他見血瘋,見女人瘋,見銀子瘋,實在的一個見了錢不要命,見女人不要臉的貨色,一個實授的遊擊,不過是個四品的官,兩千的兵光空額就吃了一千二、三,往家裏一大箱、一大箱的運銀子和洋錢,嫌車子拉的少,用船來裝,老婆就娶了十好幾個,在台灣的時候,那黑的婆羅州的猩猩褪了毛一般的土著女人他也敢娶回家,當年別說是在銘字營,就是在整個淮軍,他的名聲那也是響當當的,嘖嘖”盛宣懷吧咋著嘴道。

“那真是個悍將啊!當兵的不怕死就是好樣的,腦袋別在褲腰上賣命圖的是什麽?不就是個錢嗎?當年曾九帥打開了南京城,長毛藏在城裏的財寶不也是搶了個幹淨?後來怕朝廷問罪,一把火把南京燒成了白地,說是長毛抗拒官兵,自己放火自焚引起了大火,誰不知道那是鬼話?銀子還能被大火燒沒了?我老師文正公,那麽道學的一個人,又是帶兵帶老了的,他老人家什麽不明白?那不也沒說什麽,沒錢怎麽帶兵?

現在的兵撈錢的本事一個賽一個,可是能打仗的還有幾個,八旗、綠營糜爛多年那是自不去說它,劉坤一手裏的兵,那是湘軍的底子現在也是一塌糊塗,就連咱們淮軍,也早就沒了樣子,甲午年葉誌超就敢一槍不放從朝鮮逃回來,土的不行,那洋的總要好點吧?方伯謙倒是留過洋的,可是回國不到兩年,公館也置辦了,小老婆也娶了,連鴉片煙都抽上了!可打仗呢?

隻有個鄧士昌是成器的,敢拿軍艦和日本人去撞!可憐了丁禹廷啊!北洋水師戰敗了,自殺的是不少,可隻有他是用了手槍的,其他的人全都是吞了煙膏子,平日裏這些人都是抽著大煙帶兵的!是我的過錯啊,明明知道他不懂海戰,還是把他調到了水師,當了提督,本來是想提拔他,讓他有個好前程。

好!莊三瘋這個諢號起得好!有這樣的爹才能養出這樣凶悍的兒子,好家夥,一個沒職沒權的候補道居然敢開槍打了義和拳的黃蓮聖母,還殺了幾百拳民!這些個拳民可是連紫禁城都敢衝,說是要殺皇上,橫的都沒個譜了,前些日子聶士誠來電報問我,團民攪亂軍隊怎麽辦,老子回電就一個字,殺!對這些八卦教的妖孽除了個殺字還能如何?

惡少?嗬嗬,岑春煊一個惡少,這莊虎臣又是一個惡少,咱們大清國現在就靠兩個惡少拱衛?多少比紫禁城門口的石頭獅子強些”

李鴻章重又半躺半靠在西洋椅子上,半閉著眼睛說夢話般絮絮叨叨了半天。

“袁慰亭倒是個知兵的,他的武衛右軍也還是能打的!”

“袁世凱?什麽玩意兒!當年為了燒老翁的熱灶,變著法的想讓我辭了大學士的位子,大學士是有定額的,我要不挪窩,他翁同龢急死也沒用,結果當時在賢良寺就被我罵了出去!一條沒骨頭的狗!現在又巴結上了榮祿和慶王,真不知道袁甲三家的風水是不是壞了,怎麽冒出了這麽個東西!”李鴻章嗤之以鼻。

“中堂,朝廷現在是一天幾個電報催著,這和議的事情到底怎麽辦?這個和到底是議得議不得?”

“和議、和議,先和了才有得議,現在洋兵打的正熱鬧,不停戰議什麽?再說了,朝廷的態度不明朗,太後她老人家還沒個準話,別又是個甲午啊!”

“可是這樣讓兩宮在外麵飄著,也不是個辦法啊?”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個和有什麽好議的?隻能是人家說什麽就是什麽!”李鴻章下意識的揉了一下當年在日本被打傷了的眼睛:“現在這個交涉誰去辦,那誰就是漢奸了,‘楊三死後無蘇醜,李二先生是漢奸’甲午年的教訓呐!現在隻要去議和的,將來肯定是天下共討之,漢奸、國賊的罪名是現成的,人人得而誅之,辦事的人被人喊打喊殺,冷眼看熱鬧的倒是忠臣,這大清朝的官場我算是看透透的了。罷了,能躺在家裏的熱炕上睡死就是福氣,不能老了老了,再上回菜市口,我還沒那麽迂”

“太後這次向西洋十一國開戰,那也是太糊塗了”

“杏蓀,說話注意些!”李鴻章臉色一沉:“你比別人不同,要是別人說這個話,我大棍子打他出去,和他們也講不明白,可是你的見識不應該這麽淺!自打長毛作亂以後,藩鎮日大已是不爭了,八旗、綠營早就爛到根子了,朝廷中樞也不指望他們了,能打仗的就是文正公的湘軍和左季高的楚軍還有咱們淮軍,可是朝廷又怎麽放心?我老師自請裁撤了湘軍,結果稍有不合意的地方,朝廷就敢下旨申飭,當年鹹豐爺可是說過,誰滅了長毛可是要裂土封王的!

現在清流、滿州的親貴和各省的督、撫是三股子,誰也離不開誰,可是誰也不尿誰,太後在三個雞蛋上跳舞,哪個都不能踩破了,哪方鬧的厲害了,就拿另外兩方打壓,朝局頹危不可收拾,太後就是要靠製衡才能勉強維持這個爛攤子,她也難啊!現在洋人要讓太後歸政,沒了太後,誰能收拾這個局麵?”

盛宣懷沉吟半晌,徐徐道:“其實,太後歸政也未必不是好事情,皇上要維新,中堂何嚐不是這樣?中堂可是個康黨啊!”康黨兩字一句一頓。

“哈哈,康黨!我這個康黨可是在康有為眼裏是地地道道的漢奸啊!”李鴻章笑道。

他拿起已經有些涼了的咖啡,品了一口,微微皺眉,就又放下了:“咖啡這東西,熱了喝還是滿香甜,涼了就成了中藥,朝政未嚐不是如此,朝廷現在好比是個久病的人,虎狼藥上來就能要了人的命!康有為的學問的好的,但是我觀其人,氣宇格局狹窄了些,當年的老翁兩代帝師,那學問也不差啊!戊戌年,皇上一下子要裁撤掉那麽許多的衙門,斷了上萬的官的生計,那還能不出事兒?

皇上操切了些,太後掌著總,徐徐刷新也許還會有個出路,結果他們要鬧宮變,這還能成什麽事兒?現在洋人總覺得皇上是開明的,維新的,如果皇上拿了大權,必然會開放碼頭、港口,洋人能多賣點東西給咱們大清,他們圖的是利,洋人一直願意和我打交道,也是這個理,可是也不想想,如果太後不支持,我北洋哪裏會有成軍的那天?太後難道不想維新?不想變法?

皇上如果掌了權,必然重用康有為,那北京城,甚至整個大清都要人頭滾滾嘍,咱們中國人自己殺自己人的時候,手腕子可從來沒軟過,那時候,天下真的要亂了,各地督、撫哪個是省油的?“清君側,誅晁錯!”鬧不好又是一個五代十國,人命輕如草芥!

老翁當年為了報我參了他哥哥翁同書的舊恨,克扣我北洋的軍費給太後修園子,天下人都說,太後是圖享樂,其實,我是最明白的,她是怕我北洋一家坐大,尾大不掉,說到底,還是個製衡,帝王心術,用心也深啊!”

盛宣懷被這番推心置腹的話嚇得目瞪口呆,默默垂首不語。

李鴻章倒是表情平淡,看著他道:“杏蓀,我讓給你香港西醫館的一萬兩銀子送去了沒有?”

“已經安排妥當人辦了,首尾幹淨,大人放心!”盛宣懷的臉上又泛出了神采,心道:“大人莫不是被那人說動了心?”

李鴻章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擺擺手,苦笑道:“杏蓀呐,你不要瞎猜,這個一代人要幹一代人的事情,我這輩子就是個裱糊匠,把這個破屋子拾掇的勉強還能看罷了,老了,不能想那麽多了,撐一天算兩晌,由他去吧,我是不成了,大清這條船要是沉了,我也就陪著了,什麽大總統,我是沒興致了,由得這些年輕人鬧吧,說不定瞎胡弄還能出朝廷,也許你能看到那個孫文成大事的一天!”

“您認為這個四大寇之首的孫文能成事兒?”

“不好說,但是此人一心為公,從無半點私念,憑此一點,老夫自愧不如,當年長毛的洪楊更是差之千裏,就是我老師曾國藩也沒他的熱血,如果大清真的要亡了,我倒情願亡到他手裏,總比天下軍閥混戰,成個南北朝的局麵好些,這樣,對天下萬民,也許還是一件幸事!我李二一生閱人無數,別的不敢說,這點子眼力還是有的,不會看錯的,咳,我老了,如果再年輕個二、三十歲,未嚐不能和他爭一日之短長!丈夫隻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現在,哎”李鴻章眼睛裏閃過一絲火光,握著老拳作勢要向茶幾砸去,但是終於苦澀的長歎一聲,鬆開了手。

“恩相一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維持著這個局麵不容易啊!”盛宣懷在驚諤中回過神來,想起了正題:“那議和的事情?“

“等等再說吧,左右是個魚肉,也不在乎讓別人早一晌晚半天夾到碗裏。”李鴻章的氣勢一弱,頹然的靠坐在椅子上,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有淚花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