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山脊,一路上連走帶跑像是怕被抓回去的李宗貴停下腳步,從兜裏掏出紙煙,點燃後,狠狠地吸了幾口,然後一屁股跌坐在小道旁的草坡上,眼神迷離。

過了好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回望著茅草屋所在的山溝,在那裏踟躕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順著山道下來,到了大路上,朝著桃源鎮方向疾走。

陳安跟在一側的林子裏,遠遠地看著。

一直到臨近小鎮的岔路口時,一旁的林子裏竄出一個人:“啷個現在才來哦?”

這人也是陳安的老熟人了,正是黑娃子撓過之後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蘇同遠。

他那張臉算是毀了,愈合後,皮肉都皺在一起,怎麽看怎麽猙獰。

而現在,他身著一身西服,腳蹬皮鞋,頭發也弄得油光水滑,這裝扮,可不是一般山裏人能有的。

陳安不由疑惑,難道這家夥最近發達了?

算起來,他盡管去過石河子大村子好幾趟,卻一直沒怎麽見過蘇同遠,也很少再聽人提及過。

之前還以為這家夥安分了,在家安心種地。

眼下看來,似乎還是很跳脫。

“我去我阿公那裏拿錢的時候,出了點岔子,耽擱了,算了,不說這些,我們趕緊走,要是慢了,趕不上下午的班車,就得在縣城多住一晚上。”

“是要趕快點……我都開始想洞洞舞廳裏邊的那些妹兒了,你不曉得,上次我花了三塊錢,蹭了那妹兒一整晚,安逸慘了!”

兩人一路說著話,越說越興奮,他們並沒有進桃園小鎮,而是順著前往縣城的公路一直走。

陳安弄不明白,兩人究竟幹啥,隻是一路跟隨。

沒多長時間,兩人攔下一輛裝了滿滿一車竹子的貨車,陳安就沒法再跟了。

可想著今天李宗貴所做的事兒,再看看和他混在一起的蘇同遠,他總覺得兩人混在一起,不會幹出什麽好事兒。

而這是李豆花交托的事兒,直接拍了一遝錢給他,那是一千塊,足以說明李豆花的重視,得把事情弄明白,辦妥了才行。

對於陳安來說,李豆花對他有大恩,無論是前世今生。

估計也看出李宗貴進入歧途了,不想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所以,對著陳安用了一個“求”子。

這分量可太重了。

他看看跟在旁邊的招財,蹲下身揉了揉招財的腦袋,柔聲道:“招財,我可能要出趟遠門,你就莫跟著我去了,不方便,回家等我……走!”

陳安推了招財一把,伸手指著來時的方向。

招財看著陳安,嗚嗚哼叫兩聲,在陳安再三催促後,它似乎懂了,小跑著順大路返回。

李宗貴和蘇同遠是坐了車離開的,陳安在路邊等了一會兒,見沒什麽車,覺得等下去不是辦法,徑直前往車隊。

車隊今天顯得冷冷清清,大概是不少車子出去貨運的原因,隻有兩個人鑽車底下,正在叮叮當當地敲打著修車,是兩個學車的新手。

辦公室裏也就隻有三人,一個車隊主任,一個會計,還有個女人,是負責接電話的,都在悠哉地喝著茶,看報紙。

看到陳安進來,車隊主任把翹在辦公桌上的雙腿放下來,笑著跟陳安打招呼:“安娃子,今天啷個有空過來?”

“大爺……”

陳安有事,也就直說:“我想找輛車,送我外出一趟。”

“喲,不巧得很,今天林場任務緊,車隊的人都安排到林場幫忙拉木頭送火車站……”

“我這個事情有點急,能不能抽出個人手,錢不是問題。”

聽到這話,車隊主任猶豫了一下:“你等我哈,我去叫我孫子,他昨天晚上出夜車,早上剛睡下。”

能叫來陳文誌,更好!

陳安點點頭,拖了凳子坐下,耐心地等著。

十數分鍾後,陳文誌揉著惺忪的眼睛進來,端起他阿公的茶水,盡數喝完:“兄弟夥,你是要忙去哪裏哦?”

“趕緊上車走,路上說!”陳安催促道。

“那麽急……”

陳文誌微微愣了下,但也沒再多說什麽,提著油桶到外麵給車加滿,又提了一桶,綁在車廂裏放著。

陳安已經先一步坐到副駕上,陳誌文上車後,關了車門,將車子發動後問道:“往哪裏走?”

“縣城方向,幫我追上一輛拉竹子的黃河牌汽車,那車子已經走了快二十分鍾了。”

“才二十分鍾而已,又是重車,放心,能追上!”

陳文誌信心滿滿,開著車子出了車隊,跟著接連換擋,用最快的速度追去。

盡管一條路鋪滿狗頭石,但路依然被壓得坑坑窪窪,車子慢一點還好,用最快的速度跑,頓時顛簸無比,人都能一下接一下地被拋飛起來,陳安不得不緊緊拉著扶手,穩著身體。

就這樣,驅車趕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終於遠遠看到前方路上那輛裝著滿滿一車竹子的黃河牌汽車。

原本陳安還想讓陳文誌超過去看看,李宗貴和蘇同遠還在不在車裏,結果,心裏剛想著這事,就見李宗貴腦袋從車窗探出來,噴雲吐霧。

見狀,陳安衝著陳文誌說道:“可以放慢點了,隻要跟著前麵那輛車就行。”

陳文誌立馬減油減檔,將車速慢了下來,有些奇怪地問:“你追這車幹啥子?”

“我師傅的孫子在車裏邊,今天從我師傅那裏偷了幾千塊,還把茅草屋給點了,最近這龜兒耍錢厲害,很不對勁,我師傅讓我跟來看看,他究竟在外邊搞些啥子……這個事情不要外傳,算是我師傅的家醜!”

“放心,一定守口如瓶……話又說回來,這龜兒挺狠啊,找著自家人下手,真的是家賊難防,你若是個外人,逮到了錘上一頓或是直接送派出所都好辦,唯獨這是一家子,難搞!”

前方的重車搖搖晃晃,下午臨近四點多的時候,岔到縣城外的公路上,李宗貴和蘇同遠從車上跳下來,並沒有進縣城,就在路邊等著。

陳文誌也將車子遠遠地停在路邊,兩人就在車裏看著。

等了大約半小時左右,一兩班車從縣城駛出,經過兩人旁邊的時候,蘇同遠伸手將車攔了下來,從麵前掛著個木盒子的售票員那裏買了票以後,兩人上車,找了位置坐下,車子很快啟動。

陳安看著那班車,微微皺了下眉頭,班車上的牌子,他看得清楚,那分明是從縣城到錦城的長途班車。

對了,蘇同遠那龜兒在錦城混過不少時間,兩人約在一起,應該是去錦城無疑了。

可是,這是好幾百公裏的路程,雖然路麵好走,也至少需要八九個小時才能到達。

關鍵是,錦城那地方,陳安上輩子就沒到過,這輩子更不了解。

但他知道,那是省會所在的大城市,就連本地小小的縣城對他來說,都有些複雜,那樣的大城,更是如同迷宮一樣。

陳安一時間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他倒是想將兩人給揪下來揍一頓,好好問問,可一想到,當著李豆花的麵,李宗貴尚且像著魔一樣,怕是很難問出東西來。

覺得還是跟上去,弄清根源更靠譜些。

陳文誌也皺起了眉頭:“去錦城,那地方遠哦!”

“你這車能不能去錦城?”陳安問了一句。

“我有車隊的證明,去是能去,就是你劃不來的嘛,要我說,你去車站坐班車,或者坐火車,更便宜些。”陳文誌建議道。

陳安微微搖了搖頭:“萬一他們中途下車嘞?”

“也是……那你說啷個辦嘛?”

“跟……車錢的問題不用擔心。”

“你我都不相信我還能相信哪個?這路麵好,又是空車……要不換你來開,我趁機睡哈覺,等到天黑了,才有精神開車。”

“我單獨開你放不放心哦?”

“我都敢坐,你有啥子不敢開的嘛,放心,上次去漢中那邊,你開車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還是學得紮實,沒得問題,放心大膽的開。”

“行嘛,我來!”

陳安打開車門跳下去,繞到左邊駕駛位打開車門,陳文誌則是直接挪到副駕上坐著,在陳安將車子啟動,開了一段,覺得沒啥問題後,他抱著雙手,打了個嗬欠,靠在座位上,開始睡覺。

陳安將車速提起來,倒也沒多長時間,就跟上了那輛班車,綴在百米之外。

盡管是長途,沿路還是有人上上下下,這樣的耽擱,哪怕班車的速度比汽車略快,陳安還是能緊緊咬著,一路上有人上下的時候,也在看著李宗貴和蘇同遠有沒有下來。

就這樣,開了四個多小時,車子到了南充車站,趁著車子加油、乘客上廁所的功夫,陳文誌也給汽車加了油,陳安則是去買了些吃食,吃過後,由陳文誌開著繼續跟。

這一路上,出奇地平靜,一直到了夜裏近三點的時候,車子抵達錦城車站。

班車進了站,兩人開著的汽車隻能停在外邊。

陳安和陳文誌,都不熟悉這地方,轉著繞了大半圈,總算找到出站口,卻見已經有不少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出站走遠。

就在出站口一旁的角落看著,等到人走完了,陳安才發現,沒有李宗貴和蘇同遠的蹤影。

一路上他敢肯定,他們兩人絕對沒有下車,跟了幾百公裏,到頭來,在終點站沒見到人,那隻有一個可能,李宗貴和蘇同遠已經先一步出站了。

可看看周圍,到處是屋舍、巷道……這怎麽找?

陳安一時頭大。

他細細想了下,記起蘇同遠說過的洞洞舞廳,連忙緊走幾步,到站門口問管著大門的老頭:“大爺,請問一哈,你曉不曉得,洞洞舞廳,在啥子地方?”

“洞洞舞廳……”

那老頭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陳安,隨後,像是驅趕蒼蠅一樣:“趕緊走,啥子人,一看就不正經,還洞洞舞廳,去那種地方有幾個正經嘞!”

老頭絮叨著,關了大門,再不理會陳安。

看著轉眼又變得空****的街麵,陳安微微歎了口氣:“先找個旅社住下,再找人打聽。”

兩人重新回到車上,開著車沿途看著,倒也沒多遠,就看到了亮著燈的旅社。

開旅社的,是個年紀跟陳安差不多的青年,住宿費也不算貴,兩人當即決定在這裏住上一夜。

在開房間的時候,陳安順帶問了一句:“老板,你曉不曉得洞洞舞廳在哪兒?”

“洞洞舞廳……洞洞舞廳多了,你說的是哪一個?”老板饒有興趣地掃視著陳安和陳文誌。

“多?”

陳安有些發愣。

那青年老板看著兩人,笑道:“你們是鄉下來的吧,在錦城有不少個開在防空洞等地下建築的舞廳,所以叫做洞洞舞廳,也叫做砂舞廳。”

“砂舞廳?”陳文誌也是聽得莫名其妙。

青年老板笑得更樂了:“鄉下人不曉得,但是城頭的一說都知道,尤其是在單位的人,集體活動中經常跳交誼舞,但是這些洞洞舞廳開辦起來,也就成為普通人好耍的地方咯,不僅僅是能跳舞,還能跟妹兒搭訕。

那裏邊玩得花。

你們想想,喝點小酒,又聽著音樂,再看著妹兒,男女跳著跳著就會越挨越近,最後把臉和身體都貼在一起相互摩擦,所以就叫做砂砂舞。

到我這旅社裏邊住過的人不少,有好多擺攤做生意嘞,南來北往的都有,他們不少人就特別喜歡到這種地方,我聽說,跟西安的暗舞,昆明的摸摸舞,甘肅的摸吧,東北的黑三曲,差不多,都是各種摩擦!”

聽到這,陳安那還不曉得是什麽地方。

他突然想起蘇同遠之前說過的“花了五塊錢,蹭了那妹兒一整晚”,他跟著問道:“這洞洞舞廳,都是通宵開的蠻?”

“有不少是通宵開嘞,看情況,人多就多開哈,人少就早點歇。”

“老板,麻煩你把曉得的那幾個洞洞舞廳的地址都寫給我一哈!”

陳安說著,掏出兩塊錢推送到旅社老板麵前。

見到錢,旅社老板一臉欣喜,隨即從一旁的抽屜裏,取來紙筆,刷刷刷地寫著,邊寫邊問:“啷個,你們也想去耍蠻,那裏邊的妹兒花枝招展的,安逸得很!”

陳安笑笑:“隻是去找人!”

旅社老板很快寫了七八個地址,並重點標注其中三個:“這三個大,幾乎每晚上都能通宵!”

最後,他又強調了一句:“提醒你們一哈,這種地方好耍是好耍,但是嘞,你們要曉得,跳不健康的舞,也是會犯流氓罪嘞,最高可以判七年。”

他指了指身後牆壁,那上麵釘著個牌子:禁止劃拳、行令、播放音樂、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