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有人小聲問道,引來眾人一陣“噓”。弗洛伊德舉起雙手表示自己也不明所以——他也但願自己真的對此一無所知。
“……知道你在列昂諾夫號上……也許沒多少時間……將我的航天服天線朝向我認為……”
信號在大家的焦急中消失了幾秒鍾,然後又恢複,雖然聲音沒有比剛才大,但清晰得多。
“……請將這個消息轉播給地球。錢學森號在三個小時以前被摧毀了,我是唯一的生還者。正在用我的航天服無線電——不知道發射距離夠不夠,但隻剩這個辦法。請仔細聽好:歐羅巴上有生命。重複:歐羅巴上有生命……”
聲音再度變小。大夥嚇得麵麵相覷,沒有人敢吭一聲。在他等待的空當裏,弗洛伊德搜索枯腸。他無法認出這個聲音——任何一個受過西方教育的中國人都有可能。也許是他在某場科學大會上見過的人,但除非對方表明身份,否則再怎麽猜也沒用。
“……在這裏的午夜過後不久,我們正在汲水,燃料罐幾乎半滿了。李博士和我出去巡視水管絕緣層。錢學森號停在——當時停在——離大運河邊緣約三十米的地方。水管直接從宇宙飛船出來,接到冰層下麵。冰很薄——在上麵走很危險。不斷湧出溫……”
聲音又停了很久。弗洛伊德猜想說話的人可能正在移動,所以信號偶爾會被某些障礙物遮斷。
“……沒問題。艦上掛著五千瓦的照明。像棵聖誕樹——很漂亮,光線可以透過冰層。光輝燦爛。李博士首先看到的——一團黑壓壓的東西從深處浮上來。起先我們以為是一大群魚——對一個單一生物來說太大了——然後它開始破冰而出。
“弗洛伊德博士,希望你能聽到。我是張教授,我們在2002年見過麵——波士頓國際天文聯盟(IAU)大會上。”
經他這麽一說,弗洛伊德的思緒馬上飛回十億公裏外的地球。他依稀記得那次會後的記者招待會。他終於回憶起來了,一個個子小小的、個性幽默的天文學家兼外星生物學家,肚子裏有一大堆笑話。但是現在他不是在講笑話。
“……像一條條巨大的、濕濕的海草,在地上爬行。李博士跑回艦上拿相機,我則留在原地一邊觀察,一邊用無線電報告。這東西爬得很慢,我可以輕鬆超過它。我不覺得害怕,倒是覺得很興奮。我以為我知道那是什麽生物——我看過加州外海的海帶林照片,但我錯得太離譜了。
“我可以看出它有麻煩。它在這樣的低溫下——比適合它生存的溫度低一百五十攝氏度——不可能存活。它一麵爬,身上的水一麵凝固——像碎玻璃一樣,乒乒乓乓紛紛往下掉——但它仍然像一團黑色的潮水,向宇宙飛船前進,一路越爬越慢。
“當時我仍然很驚訝,腦子很亂,想不出它究竟要做什麽……”
“我們有什麽方法可以回話嗎?”弗洛伊德憂心忡忡,小聲地問道。
“沒辦法,太遲了。歐羅巴馬上要隱身到木星背後了,在它重新出現之前,我們隻有等。”
“……它爬上宇宙飛船。一邊前進,一邊用冰築起一條通道,它也許是以此隔絕寒氣——就好像白蟻用泥土築起一道小走廊隔絕陽光一樣。
“……無數噸重的冰壓在船上。無線電天線首先折斷,接著我看到著陸架開始彎曲翹起——很慢,像一場夢。
“直到宇宙飛船快翻覆的時候,我才恍然大悟那隻怪物想幹什麽——但一切都太遲了。我們本來可以自救的,隻要把那些燈光關掉就好了。
“它可能是一種向光生物,生物周期由穿透冰層的太陽光啟動。或許它是像飛蛾撲火一般,被燈光吸引而來。我們艦上的大燈一定是歐羅巴上前所未見最耀眼的光源……
“然後整艘船垮了。我親眼看到船殼裂開,冒出來的水汽凝成一團雪花。所有的燈統統熄滅,隻剩下一盞,吊在離地麵幾米的鋼索上晃來晃去。
“在這之後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等我回過神來時,發現我站在那盞燈底下,旁邊是宇宙飛船全毀的殘骸,四周到處是剛剛形成的細細雪粉。細粉上麵清楚地印著我的足跡。我剛才一定跑過那裏,才不過是一兩分鍾內的事情……
“那棵植物——我仍然把它想成植物——一動也不動。它似乎受到某種撞擊而受傷,開始一段一段地崩解,每段都有人的胳膊那麽粗,像被砍斷的樹枝般紛紛掉落。
“接著,它的主幹又開始移動,離開船殼,向我爬過來。這時我才真正確定它是對光很敏感,因為我剛好站在那盞一千瓦的電燈下——它已經不搖晃了。
“想象一棵橡樹——應該說榕樹比較恰當,枝幹和氣根被重力拉得低低的,掙紮著在地上爬的模樣。它來到距離燈光五米的地方,然後開始張開身體,把我團團圍住。我猜那是它的容忍極限——光的吸引力此時變成了排斥力。接下來幾分鍾沒有動靜。我懷疑它是不是死了——終於凍僵了吧。
“接著,我看見許多大花苞從每根枝幹長出來,好像是在看一部花朵綻放的慢動作影片。事實上,我認為那些就是花——每一朵都有人頭大小。
“纖細的、顏色豔麗的薄膜慢慢展開。即使在那時,我想到的仍然是,沒有人——沒有任何“東西”——曾經看過這些顏色,直到我們將燈光——要我們命的燈光——帶來這裏之前,這些顏色是不存在的。
“每條卷須、每根花蕊都在微弱地搖擺……我走到那堵圍著我的活牆前,這樣我才能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即使在這個時候,或其他任何時候,我一點也不怕它。我確定它沒有惡意——假如它真的有意識的話。
“那裏一共有好幾十朵開放程度不一的大花。現在倒使我想起剛自蛹羽化的蝴蝶——雙翅仍皺在一起,嬌弱無力的模樣——我開始一步一步接近真相了。
“它們被凍得奄奄一息——死亡和出生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然後,一個接著一個紛紛從母體掉落。有一小片刻,它們像擱淺在陸地上的魚一般亂跳——最終,我完全了解它們了。那些薄膜並不是花瓣——而是鰭,或是相當於鰭的東西。這是那生物可以自由遊動的幼蟲。可能它本來大部分時間應該在海底生活,然後生出一群蹦蹦跳跳的幼蟲出去尋找新領地。就像地球海洋裏的珊瑚。
“我跪下來近距離觀察其中的一隻幼蟲。它鮮豔的顏色已經開始褪去,變成土褐色。有些瓣狀鰭也掉了,被凍成易碎的薄片。雖然如此,它仍然虛弱地動著。當我靠近時,它還會躲我。我不知道它如何感測到我的存在。
“這時我注意到,那些雄蕊——我已經叫慣了——末端都有一個發亮的藍點,看起來像小小的藍寶石——或是扇貝套膜上的那一排藍眼睛——可以感光,但無法成像。就在我觀察它時,鮮豔的藍色漸褪,藍寶石變成沒有光澤的普通石頭……
“弗洛伊德博士,或是任何聽到的人,時間剩下不多了,木星馬上就要遮斷我的信號。不過我也快講完了。
“我知道我該做什麽了。掛著那盞一千瓦燈泡的電纜剛好垂到地上,我猛拉它幾下,於是燈泡在一陣火花中熄滅。
“我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太遲。幾分鍾過去了,什麽都沒有發生。所以我走向那堆圍住我的樹牆,開始踢它。”
“那怪物緩緩地自己鬆開,回到運河裏。當時光線很充足,我可以看清每一樣東西。蓋尼米得和卡利斯托都懸在天上——木星則是個巨大的新月形——其背日麵出現一場壯觀的極光秀,位置剛好在木星與艾奧之間‘磁流管’的一端。所以用不著開我的頭盔燈。
“我一路跟隨那怪物,直到它回到水裏。當它速度慢下來時,我就踢它幾下以示鼓勵。我可以感覺到靴子底下被我踩碎的冰塊……快到大運河時,它似乎恢複了一點力氣和能量,仿佛知道它的家近了。我不知道它是否能繼續活下去,再度長出花苞。
“它終於沒入水麵之下,在陸上留下最後死去的幾隻幼蟲。原來暴露於真空的水麵冒出一大堆泡沫,幾分鍾之後,一層‘冰痂’封住了水麵。然後我回到艦上,看看有什麽東西可以搶救——這我就不說了。
“現在我隻有兩個不情之請,博士。以後分類學家在做分類命名時,我希望這種生物能冠上我的名字。
“還有,下次有船回去時——請他們把我們幾位的遺骨帶回中國。
“木星將在幾分鍾內遮斷信號。我真希望知道是否有人收聽到我的信息。無論如何,下一次再度連上線時,我會重放這條信息,假如我這航天服的維生係統能撐那麽久的話。
“我是張教授,在歐羅巴上報告宇宙飛船錢學森號被摧毀的消息。我們降落在大運河旁,在冰的邊緣架設水泵——”
信號突然減弱,又恢複了一陣子,最後完全消失在噪聲裏。從此,張教授音訊全無。
[1] 原文為俄語,後文仿宋體均指原文為俄語。
[2] 薩沙(Sasha)為亞曆山大(Alexander)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