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為止,我討論的是人際關係的例子——在這些例子中,一個人參與他人的討論,因為考慮到自己所作判斷對這些人的潛在影響,他會說出或者不說這個判斷。為使我的解釋達於完整,我必須接著討論不那麽普遍但也很有趣的非人際的例子。
我考慮的是一個人在日記中吐露的判斷,他很小心不讓別人看到。不管主人多麽小心,日記經常都會向傳記作家泄露主人的秘密,但即使這些日記也沒有顯示出絕對的自我例外判斷的跡象。對此我必須解釋,因為這看上去與我先前說的不合。日記的主人在作判斷時,相信這是別人不知道的;因此也不會邀請別人參與判斷,好像這個邀請隻是現在的我對以後的我發出的。於是他感到自己處於一種無須在意任何社會壓力的情形中,否則這壓力會使他隱瞞自己的判斷,包括絕對的自我例外的判斷。即使這樣,他仍然避免作後一種判斷。為什麽呢?
答案仍然很簡單:絕對的自我例外判斷是無意義的,這一點如此具有說服力,以至於人們失去了作類似判斷的動因,無論在日記中,還是在別處。為了證實這個答案,首先我將考慮不是絕對的自我例外的那些判斷,注意到使它們被包括在日記中的動機;其次我將說明這樣的動機不會為絕對的自我例外的判斷而生發。
舉一個不是絕對的自我例外判斷的例子:一個人對其統治者的態度是完全敵意的。在同別人的談話中,他不敢作出這種敵意的判斷;但是在他小心保管的日記中,他寫下了許多類似的判斷和許多說明理由。他會有什麽樣的動機呢?
極有可能,他盼望將來有一天向別人發表他的判斷。也許他將秘密地行動或逃往另一個國家。於是他會在某種他的判斷有機會發生作用的場合中重述他的判斷。而同時,他的日記也具有一種彩排的性質——為他以後麵對觀眾時所要扮演的角色進行彩排。
這個人的確有在日記中保留類似判斷的動機。然而,當我們把目光轉向那種有著絕對自我例外的態度的人時,情形便截然不同。他沒有這樣的動機,如果有,並不嫌麻煩地在日記中寫下符合其態度的判斷,他會意識到這場彩排終究是徒勞無益的。我們前麵已然見出,無論何時何地,沒有哪個觀眾能忍受他所扮演的絕對自我例外的角色。
關於那個敵視統治者的日記主人,我要再說幾句。他的判斷也許來自一個更深或更強烈的動機。他也許有意要在腦海中堅定他的敵對態度和那些支持理由,這樣,他就不會被新聞報道說服而放棄自己的意圖,就不會因聽從一時的魯莽衝動或放縱自己的懈怠而最終半途而廢。因此,他的秘密判斷相當於問題的解決。他在作判斷時,不僅想到了他可能對別人產生的影響(後果方麵或其他方麵),也想到了他所理解的自己人格的完整性。
該怎麽說那個動機呢?它能使一個人固執於各種任意妄為的自我例外態度嗎?我懷疑,這並非不可能。一個人可能與獻身社會公益的那種人完全相對,他也許總不願考慮他人的需要。可以找到這樣的人,但不一定是在監獄中。即便他也不可能,即使是在日記中,作出絕對的自我例外的判斷。他可能——避免使用“正當”和“不當”的字眼——這樣寫道:“我必須反對那些試圖阻撓我的人;我必須繼續從他們那兒漁利而不讓他們從我這兒漁利。”如果讓他說:“不管環境如何,任何事情在我做來都是正當的,在別人做來則都是不當的。”他也許不舒服。因為在堅定其絕對的自我例外態度的過程中,他將一直與自幼年時就感受到的社會壓力作鬥爭。他發現這很不容易,尤其是當他依靠“正當”和“不當”這樣的字眼時,事情就更困難了。這些字眼使他想起了別人在人際例子中使用它們時的不同目的,這些目的使他像別人看他那樣來看他自己。他可不願這樣。另外,他的利他意圖在同他的自我中心態度的交鋒中也會敗北。這後一種態度才是他自己努力要發揚光大的。
在我所說的兩種分別關於彩排和解決的動機中,前者——為絕對的自我例外的判斷——完全退出,後者也強烈打算退出。這很能說明下述事實,即:一個人會讓他的判斷——即使是在日記中,即使他的態度是自我例外的——符合西季威克的規則。動機的缺乏過濾掉了那些與原則對立的判斷(而不是態度),隻留下原則本身巋然不動。
關於這個比較,我本應適當地再說幾句,以證實可以用類似方式處理其他的動機,如果還有其他動機存在的話。然而,我所說的已足以揭示,個人日記的“私密性”也不能使他置身於社會之外。如果他沒有麵對真正的讀者發表他的判斷,無論如何,他也麵對想象中的讀者寫下了這些判斷,而這些想象中的讀者會持續地影響他所寫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