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身處比賽、集會,或者戰爭情緒的潮流中的人服從於大眾的心理指向,那麽他很快就會意識到,他越來越不像一個能思想的人了,縈繞在他的腦海中的惟一想法就是試圖緊跟大眾的意誌。他對外界的模仿已經到了非同尋常的地步,而且更加輕信,更加急於尋找一個可以追隨的領袖,好像潛意識地感到自己在根本上存在一定的弱點。與此同時,他更傾向於變幻無常,可能會因為缺乏他習慣的判斷依據,而從一個人轉向另一個人。在大眾心理的影響下,一個人如果沒有辨別能力,就會變得多疑;如果沒有進取心,就容易手忙腳亂;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就容易流於獨斷專行。簡言之,一個人的社會性的新發展往往要為他過分地拘泥於周圍環境而付出代價。
一種主要依賴於好戰性和民族情感的本能衝動的道德必定缺少一些關鍵性的東西,因為——如果僅僅是出於這個原因的話,“按照自然的規律,這些衝動本身是依賴於其他東西的”。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隻有在適當的刺激(比如說,現實中的一些條件和事實,它們能引起人的憤慨,以及對群體性情感的專注)下,這些衝動才能得以存在。因此,在通常情況下,情感是由我們的知識和信仰產生的——如果信仰時常是由情感產生,那麽自然規律就被顛倒了。
對於這一點我們無須躊躇,我們不是很難在實踐中忽略情感嗎?許多當前的、有效的心理學不都是否認了情感的先在性嗎?
在陸軍或者海軍中仍然有一些軍官——雖然已不像以前那麽多了——固執己見地認為,道德隻有通過紀律和團隊精神才能在每個人心中得以實現。剛好在最近,還有一位持此看法的軍官對我說道:“他們知道在這兒就是為了服從愷撒,這也是他們惟一需要知道的。”“當一個人滯留在這兒已經有兩個月之後,你所能給他的最壞的懲罰就是告訴他不能立刻去法國。士兵的職責就是行動,想得越少越好。”這其中包含了一係列的實踐智慧:人的觀念有很強的能力去接納那些由習慣和情感的傾向來決定的信仰,在軍隊中,這些傾向就是由軍隊意誌的統一性方向以一種強有力的方式塑造出來的。人的軀體中的這種不可抗拒的正統觀念使得人能夠服務於戰爭,除此以外再不需要別的什麽了。前麵提到的“當前的”(實際的)心理學,使智慧僅僅成了意誌的一種手段,似乎也確證了如下的格言:
先作決定,然後再進行思考。
但是,關於這個觀點,有兩點需要說明。第一,在軍隊內部,道德的實際生成過程中包含了許多思想。隻有當每一個人已經有了對這些思想的認同之後,才能成功地實現道德。如果人的頭腦中什麽都沒有,那麽創造道德就等於創造奇跡。第二,充分符合訓練目的的道德並不一定適應於戰場上的壓力。
被心理學家稱為“情感道德”的本質弱點是,它將智力和道德的根據放在了一起。它不僅證明了我們自己是正當的,而且也證明了我們的對手的正當性,使雙方都變成了非理性的動物。
實際上,有一本戰爭心理學的書,其中記載的一些軍隊中流行的觀點很好地證明了這一事實。由於該書中的觀點很重要,所以我決定在適當的地方中斷自己的行文,用較長的篇幅進行引用。少將艾爾汀治從群眾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待軍隊,他所持的觀點是:“一支軍隊是一個經過統一訓練的群體,因而比其他群體更容易進行統一行動。”他說:
如果打算向一個群體的大腦裏灌輸觀念和信仰——比如說,現代社會理論,領導者必須掌握不同的策略。這些策略主要分為三個定義清晰的要點,即主張、重複和傳播。也許這一方式見效慢,但是,一旦見效以後,就能持續很長時間。
主張一定要簡單明了,不需要任何推理和論證。它是把觀念滲透到群眾的頭腦裏去的最有把握的一種手段……當這個主張被重複得足夠多(而且重複過程中必須保持一致)時,所謂“流行觀點”就形成了。此時強大的傳播機製開始介入……推理是無法傳播人的觀點的。
至此,我們發現少校艾爾汀治認為,群眾情感的趨向能夠控製思想並形成自己的觀點,從而成為一種塑造軍隊道德的法則。下麵我們來看,這一方法在公眾中的普遍應用,以及針對戰爭的核心問題的應用:
在目前的偉大的歐洲戰爭中,湧現出相當多的文章,這些文章證明了論辯的兩派中的某一派觀點的正確性。這些文章的寫作並不是出於無知,也不是由於作者無端地盲從自己的情感而缺乏判斷力。恰恰相反,作者都是來自大學的教授,以及文學界和科學界的人士,他們代表著世界上最高超的智慧,最好的教育水平以及最強大的邏輯推理能力。當然,對於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來說,因為各自的觀點無法擺脫其自身的情感色彩,從而使推理的最終結果明顯地導向他自己那一邊。
德國人,無論是個人還是群體,都堅定不移地相信,他們作戰就是為了保衛自由,甚至是為了保衛家園。而同盟國家則同樣強烈地認為自己代表著正義,是德國肆意地侵略他們。雙方最好的頭腦都被情感所蒙蔽了……
當戰爭結束,擺脫了情感衝突的影響,作家們和曆史學家們在他們自己的研究氛圍中平靜地寫作。隻有在這樣的環境下,他們才能發現,在戰爭中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理性的推理,僅僅是根據對國家命運的愛國主義的擔憂,提出了諸如侵略、虛榮、驕傲,以及渴望自我擴張和通過自己的積極行動獲得政治報酬等心態。這顯然不是理性推理所能得出的結果。
一本書很難進一步把敵人的動機和我們的動機都還原到同樣的道德水平,因為這樣做無疑會從根本上摧毀軍隊和國家的道德。作者自然不會有此意圖,他僅僅是被“大眾心理學”的魔力所誤導。當然,我們不能否認“大眾心理學”道出了許多人本性中真實的東西,但是,它還遠遠不足以提供一個完備的真理,因為它完全沒有觀察到所有重要的和長期的行為——篤信和思想者的合理信仰——的中樞神經。
由於衝動,或者由於接受了一些無須反省的信條,群眾會作出一些非理性的事情。但是,一支軍隊並不是一個人群,一個國家就更不是了。一群烏合之眾或者一個人群,是由低於所有成員的平均水平的智力領導的。而軍隊和國家是一個非常有組織的人群,是由高於平均水平的智力所控製的。那種促使(必然促使)他們巨大的動力服務於偉大的戰爭目標的本能,是智力的奴隸,而不是主人。
人類也許隻有一點點資格被稱為“理性的動物”。依我們之見,他有十分之九的衝動和十分之一的理性或反思。但是,這十分之一的理性具有積累的優勢。今天的想法和明天的另一個想法,比如說:這兒的疑問,那兒的懷疑,這個事件或那個交談激發出的想法等,所有這些想法一方麵構築它們自己,另一方麵形成我們生活的控製結構。我閱讀今天的報紙所獲得的印象消失了,或者看上去消失了,我也無法記起昨天看的東西。但是閱讀加強或者削弱了使意圖指向動機的信仰。船舵沒有必要擺來擺去,給定一個偏轉角度,將改變整個航行路線,直到航海結束。
自發的情感既無法可靠地支持行動,也無法指引控製——無論從外部,還是從內部。如果一個人嚐試著將自己的情感向他想達到的“巔峰狀態”轉化,或者認為他在一些場合——比如說,婚禮,他自己的婚禮,大災難,甚至是死亡——裏能夠直接體會到這種狀態,那麽這恰好證明了上述觀點的正確性。當一個說者明顯地表達出對情感的訴求時,聽者會感到有些害羞,這種情況是又一佐證。情感本質上是自由的、私人的和稍縱即逝的。它的功能就是在所知與所為之間建立聯係,這種聯係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可以不需要感情就建立這種聯係,那麽這種聯係實際上什麽都不是。對於自由而智慧的人來說,對他提出的惟一正當的要求就是順其所想。當一個人在講述故事,或者在表達自己的論點時,他自己的感覺會引導著他的想法毫不費力地展開。
所有本能的領導在實踐中都發現了這一點。如果他們抱著製造結論的想法,就不會“主張和重複”他們希望得出的結論。他們闡明作為前提的事實,然後讓聽者得出自己的結論。他們使知識自然地對意願發揮作用。在我們自己的疆域裏,紐約東部以南,從1917年秋至1918年夏發生的最顯著的道德變化是,在事實上放棄了無政府的國際社會主義運動,轉而尋求一種非常真實的對國家的效忠。一位對這一變化負更多責任的人解釋說:“當愷撒推翻了Brest-Litovsk條約,他自動地將社會主義從東岸掃除出去,而我們的工作就是讓陽光照進來。”在軍隊中,逃亡率非常高,多是東田納西州、北亞拉巴馬州、喬治亞州的山地居民,駐紮在Oglethorpe邊界上的第十一騎兵營的武裝的騎兵中隊已經將他們分別包圍。這些山地居民的孤立與無知直接造成了逃亡問題的產生。騎兵們發現,無論在什麽場合,一場啟蒙運動要比武裝人員的追捕更能有效地將逃亡者帶回來。
追捕藏匿士兵的騎兵隊伍中,有許多人穿著美國政府的製服,其行軍過程就像是一場天然的教育遊行,針對的是那些由於無知和謊言才反對戰爭和政府的人們。
當政治家處理全體人民的道德問題時,也遵循同樣的原則。那些對緊急事件直接感到壓力的人們很難有耐心去詢問對戰爭動機的解釋,也不會關心對戰爭目的的權威聲明。經過對某些國家問題的討論之後,一位外國的外交官對我說:“這一切都非常有趣,但是當前最主要的問題是怎樣把戰爭進行下去。對於我們的人民來說最主要的問題是,讓他們知道,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取得勝利,尚未贏得戰機。”大約與此同時,英國發表了關於戰爭目的的檄文,並成立“戰爭目的委員會”,在全島展開討論。事實上,除了“保持所有人的思想一致”之外,再沒有什麽別的辦法能“將戰爭繼續下去”。無論在軍隊裏還是在民間,都不可能完全弄清楚戰爭的精神背景。當故事被經常重複時,剩下的惟一的問題就是表述上的困難了。一位情人在回答他的女友的問題時說:“我曾經告訴過你一回,這難道還不夠嗎?”從邏輯上來說,他是在自我辯護。但是,從心理學上來說,他遠遠不對。而且,戰爭中的人多少像那位付出一切的女士一樣,處於相似的地位。情感和意誌被越深地卷入戰爭,對知曉的渴求就變得更加不容易滿足,也更加理所應當。
一位軍隊中的朋友提醒了我一些事情,即,思考和行動都需要時機,深思熟慮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我的回答是:無論何時,問題一旦產生,就是思考的時機。我們作為一個國家,主要的擔憂確實過去了,但是,正如戰爭的第一股熱潮讓位於長期的抗衡,合理道德的敵對勢力也會在全線展開。在下麵的章節中,我將處理一些知識和信仰中的道德的更普遍的障礙。如下:
1.對戰爭本身的認識的失敗;
2.敵人情感的內在的多變性;
3.不完善的政治正當性的粗陋意識;
4.含糊的、不清晰的“國家”形象——作為看不見的實體,它的許多利益被犧牲掉了——隨之而來的是愛國主義的藩籬。
下麵首先要講的是,認識戰爭本質的困難(這個困難無法完全被克服),然後弄清楚戰爭事實上是什麽。
注釋
[1]陸軍上尉保羅·H.麥克庫克,《步兵雜誌》,1918(4),780頁。
[2]曾經有數以千計的事例描述了一位名叫湯姆的英國人在1914年秋季大撤退中的各種事跡,本注釋所擇取的一段情節就是其中的一例,正是通過這些記載,我們才得以了解那場戰爭。事實上,湯姆這一人物從來就不是“完全在場”,我們隻可能在某些場景中的滑稽幽默的角落裏發現他,或者說,隻能發現一種滑稽的方式,以通向其自身所潛藏著的哲學理念:
第四兵團的湯姆·布裏奇斯上校在星期五的下午被派往聖坤斯汀查看是否能找到更多失散的士兵。在瑪瑞附近的一塊空地上,他發現了200多個來自不同分遣隊的士兵,這些人躺在走道上,筋疲力盡,他們似乎已經感覺到自己沒有力氣跟上撤往遙遠的南方的軍隊,對於這種被遺棄的情形,他們竟然完全喪失了抗爭的勇氣。湯姆·布裏奇斯試圖弄清楚這些人走了多遠,以及他們疲勞和絕望的程度。但是,無論是強製的命令,還是禮貌的詢問,甚至是甜言蜜語,統統都不起作用。對大多數人而言,他們的力量隻夠在沒有糧食和睡眠的情況下不停地連續跋涉36小時,除此而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
忽然,這位天才上校的腦際閃出一個主意。他走進一家玩具店,買了個玩具鼓和一個一便士的哨子。他把小鼓綁在自己的皮帶上。
“你會演奏‘英國近衛軍’嗎?”他問他的號手。
“是的,長官。”號手回答道。
轉眼間,這兩個人開始繞著廣場行進,聲音嘹亮的玩具哨子清晰而尖銳地吹出:
在世界上所有勇敢的英雄中,
沒有一位能夠與
成排成排的
成排成排的
英國近衛軍相比。
他們就這樣一圈一圈地繞著,號手被上校的熱忱所感染,竭盡全力地吹好每一個響亮的音符。而布裏奇斯用他的一雙大手抓住細小的鼓槌,發瘋似的敲著腰間的玩具鼓,像是一場滑稽表演。
他們到達歇息的士兵旁邊,沿著成排疲勞的人們行進,直到最後一位。這些人能否感受到這富有昔日光輝傳統的、跳動著的音符中所傳達出來的精神力量?能否明了上校的苦心孤詣?要知道,他是多麽想用這創造出來的一點點幽默來完成這場拯救任務!
終於激發出希望的火星了!一些人熱淚盈眶,一些人大聲笑著,跳起來加入了歡樂的行列,以僵硬的四肢回應著蘇醒了的意誌的召喚。“成排成排的,英國近衛軍”。現在他們一邊唱著,一邊跟著玩具鼓的敲擊聲和氣喘籲籲的號手沿街而下。
“繼續吧!上校,我們願意跟你去地獄!”走在最後的一位隻能用傷腳蹇行的愛爾蘭人唱道。
這群人中沒有一個人被落下。
——弗雷德裏克上校:《從Mons到Ypres》,65頁。
[3]1914年秋天,在向瑪恩的大撤退中,整個戰爭的局勢要求戰線上所有軍隊必須整體撤退。如果其中的任何一支部隊為了維護自己的局部戰果,或者想借此機會揚名立萬,而不肯撤退,並因此失去了與側翼部隊的聯係的話,就很可能落入德軍已布好的圈套之中。威爾遜·麥克奈爾描述了當時各地士兵對這次撤退的必要性的看法和感受:
“我們的人是多麽痛恨這次撤退啊!我一次又一次地聽到這些人由於對領導的行為不滿而氣得嘴唇發紫並滿口謾罵。看來,這些人對領導懷著一種特別的委屈,每次當他們浴血奮戰‘贏得一場戰役的勝利’時,都會被命令馬上逃跑。但是,更為士兵詬病的並不是法國軍官本身,而是法國軍官的智慧和凝聚力,大撤退是法國人的主意,他們說,再也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主意了。因此,法國軍官的威信在那些天裏降到了最低點,直到後來的瑪恩戰役告捷才使法國人的威信再次激增。”
——《血與鐵》,194頁。
[4]引自1914年8月在比利時的Grivegnée發布的一條命令:
我堅決主張我所統轄的區域內的所有居民,尤其是Beyne-Hensay,Fléron,Bois de Breux和Grivegnée地區的人,必須脫帽或者將手舉到頭的高度行軍禮,以表達對德國軍官的尊敬。
毋庸置疑,應該向所有的德國士兵行禮,任何漠視這一法規的人,都應被視為觸犯軍規,將采取任何可能的手段強製其執行。
簽名:DIECKMANN
同樣的法規體現在1918年10月21日沃爾特·杜蘭特先生在Bruges的報告中:“宣判書上寫道:一位英國婦女因為‘在政府大樓裏穿帶有反納粹德國標誌的服裝’而被處以300馬克的罰金,或入獄一個星期。”
選譯自[美]W.E.霍金:《道德及其敵人》,第1~4章。紐黑文,耶魯大學出版社,1918。梁曉傑、牛冬梅譯,萬俊人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