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體性(individuality)和人格(personality)

人格(the person)難道不是自我(self)嗎?我的人格(my person)難道不是我的自我嗎?讓我們考察一下自我這個術語和概念所引起的奇特的矛盾。

帕斯卡宣稱:“自我是可憎的。”這一表述在帕斯卡的著作中是老生常談。在日常語言中,當我們將某人描述為“我行我素”的時候,我們不是意指他是自我中心的、專橫的和獨裁的——鮮能獲得友誼嗎?一個著名的當代藝術家曾說過,“我不喜歡他人”;這是一個顯示了強烈申認的人格表述。在這一意義上,我們可能將人格解釋為以損耗他人而獲得的自我實現。如果我們如此解釋人格,那麽人格就會總是意味著某種自私或專橫,因為在一個忙於他自己的人的身上,沒有其他事物或他人的位置。

在另一方麵,宣稱一個人沒有人格難道不是一種重大的恥辱嗎?英雄和聖人們難道不是作為達到了人格和慷慨(generosity)高度的人而深深打動我們的嗎?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對一個說“我”的人所看見和所聲明的某些真理的英雄式的忠誠之外,我們沒有完成什麽重大的東西;這是一種對他——他自身、一種人的人格(a human person)——所必須完成的某種使命的英雄式的忠誠。也許,他獨自意識到了這種使命,並且為之獻出了他的生命。

但是,讓我們轉向福音書。沒有比基督的人格更為壯麗武斷的了。啟示的教義告訴我們,它是不可創造之道(the Uncreated Word)的人格本身。

在這裏,與帕斯卡“自我是可憎的”的表述相對照,我們想起了聖托馬斯的話語:“人是所有自然物中最高貴者和最完善者。”[1]帕斯卡教導說“自我是可憎的”,而聖托馬斯教導說,愛上帝之人必定為了上帝而愛他自己,必定以仁慈之愛去愛他自己的靈魂和肉體。關注自我——或當代心理學稱之為內向性的東西——能夠發泄大量嚴重的破壞性。據說,那些在一種嚴格的清教主義中被培養起來的人抱怨一種自我意識所引起的痛苦,這是一種內在的麻痹。在另一方麵,哲學家們,首先是聖奧古斯丁和近代的黑格爾,教導說自知是精神所特有的;大量的人之進步在於對自我之意識的進步。

這些矛盾意味著什麽?它們意味著人是處於兩極之間的:物質的一極,實際上,它不涉及真正的個體而是涉及人格的影子,或在嚴格意義上我們稱之為個體性的東西;精神的一極,它涉及真正的人格。

帕斯卡的表述所指向的正是物質的一極——個體成了一切的中心。與之相反,聖托馬斯的表述所指向的是精神的一極——人是自由和慷慨的源泉。因此,我們麵臨著個體性和人格之間的差別。

這不是一種新的差別,而是一種屬於人類之知性傳承的古典差別。在印度哲學中,它相當於本我(ego)和自我(self)之間的差別。這在聖托馬斯的學說中是基本的。當代的社會問題和精神上的問題使得它尤其適合時宜。十分不同的思想學派都訴諸它;如托馬斯主義者,普魯東的某些門徒,尼古拉斯·貝爾德葉耶夫和那些在年輕的存在主義者群體入侵之前已經談論了“存在的哲學”的哲學家們。因此,區別個體和人格是十分重要的。正確地理解這一差別也同樣重要。

讓我們先考察個體性。在心靈(mind)之外,隻有個別的實體存在。[2]隻有它們能夠實踐存在的行動。個體性與頭腦中的事物所具有的普遍性的狀態是相對的。它為存在所要求的統一性和不可分割性的具體狀態命名,借此,每一個實際地或可能地存在著的自然物都能將其自身作為與其他的存在物區分開來的東西而置於存在之中。天使是個別的實體,神聖的本質(the Divine Essence)在其至高無上的統一性和單一性中是絕對個體性的。純粹的形式或純粹的精神,就其自身來說或根據構成了它們實質性的可理解性的東西,處於個體性的狀態。由於這個理由,聖托馬斯說,每個天使都與任何一個別的天使不同,就好像獅子的整個種類與馬的整個種類或鷹的整個種類不同一樣。換句話說,每一個天使都與每個其他的天使非常不同;每一個天使都是一個這樣的形式(完全沒有任何內容)的個體:他的存在在於這種形式,並且這種形式構成了他的種類。

世俗的事物——物質存在——的情況就十分不同。據天使博士(Angelic Doctor)所說,它們的個體性根源於內容,因為內容要求占據與所有其他位置都不同的位置的空間。內容自身是一種非存在,僅僅是一種接受形式和經曆實質性變化的潛能或能力;簡而言之,是一種對存在的渴欲。在由內容構成的每個存在中,這一純粹的潛能具有了形而上的能力的印記——“形式”或“靈魂”——這種形而上的能力將存在構建成一個實質性的單位,並且決定了這一單位是它所是。通過形式受命傳達內容這一事實,形式發現它自身在這樣的存在中被特殊化了:這種存在與其他同樣處於空間中的存在一起分有了同樣的特殊的本性。

根據這一學說,人的靈魂和它所傳達的內容構成了一個實體,這一實體既是物質的,又是精神的。正如笛卡兒所相信的那樣,靈魂不是一個獨自作為完全之存在的思維存在物(thing-thought-existing),並且肉體也不是另一個獨自作為完全之存在的外延存在物(thing-extension-existing)。靈魂和內容是我們稱之為人的同一存在——同一實體——的兩個實質性的共同原則。因為每個靈魂都想以它們全部的遺傳的內容賦予一個特殊的肉體以生命,它從胚胎細胞中獲得其內容,並從胚胎細胞開始發展,更進一步地,因為每個靈魂都具有或是與一個特殊肉體的實質性關係,所以它恰好在其實體內具有個體的特征,這些個體的特征使它區別於任一其他的人的靈魂。

在人身上,正如在所有其他的物質存在物——原子、分子、植物、動物——中一樣,個體性在內容中具有其首要的本體論根源。這就是聖托馬斯關於物質的個體性的學說。所有存在物的這一共同特征,即為了存在,它們必須是統一的和區別於任何其他存在的,並不是在物質存在中,就像在純粹心靈中那樣,來自這樣一種形式:這一形式在如此這般的特殊的可理解性程度上建構了它們。在存在物中,這一共同的特征在分離的形式——無論它是在真實的存在中被分離還是通過頭腦的抽象作用被分離——所特有的行為中,低於可理解性的水平而被實現。物質存在因“具有其指定之數量的內容”而是個體性的,它們的特殊形式和它們的本質不是根據它們自己的實體而是根據它們與被理解為在空間中占據了位置的內容的超越性關係而是個體性的。

我們已經將內容的特征描述為對存在的渴欲,它沒有其自身的決定,而是從形式中衍生出它的一切決定。我們能將在我們每個人中的個體性——是某種從自身中排除了所有其他人所是之物的東西——描述為永遠被脅迫並永遠渴望為其自身而攝取的本我的狹隘性。在精神賦予其生命的肉體中,這樣的狹隘性來自內容。作為一個物質性的個體,人隻具有一種不穩定的統一性,這種不穩定的統一性易於分散成一種多樣性。因為就它自身來說,內容易於分解,就好像空間易於分割一樣。作為一個個體,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種類的一部分,是宇宙的一部分,是宇宙的、倫理的、曆史的強力和影響的巨大之網中的一個獨一無二的點——並且,它們的法則束縛了我們。我們每個人都從屬於物理世界的決定論。但是,我們每個人也是一個個人,並且本身不被天體所控製。我們的整個存在借助於精神性的靈魂的存在而存在,我們的精神性的靈魂是有創造力的統一性、獨立性和自由的原則。

我們已經簡要地概述了個體性的理論。人格是一個深奧得多的神秘的東西,並且,探測其意義的深度是極其困難的。也許,討論對人格的哲學發現的最恰當的方法是研究人格和愛之間的關係。

帕斯卡說,“我們愛的不是個人,而僅僅是其性質”。這是一個錯誤的陳述,並且正好展示了帕斯卡的理性主義痕跡,而他是力圖保護自己免於陷入理性主義的。愛不關涉性質。性質不是我們愛的對象。我們愛最深刻的、最實質性的和最隱秘的、最存在的(existing)可愛的(beloved)存在物的實體。這是一個比所有我們能在可愛之物中找到的性質和本質都更為深刻的形而上的中心。愛人們的表達是無止境的,因為他們的對象是難以形容的。

確實,愛不是作為從其性質中分離出來的東西,而是作為一個具有這些性質的東西而挑出(seek out)這一中心的。這可說是一個有著無窮盡的存在、慷慨和行動的中心,它能夠付出,並且能夠付出自身。它不僅能夠接受他人所贈予的這一或那一禮物,而且甚至能將另一個自我作為禮物來接受,這另一個自我饋贈其自身。這一對愛本身的法則的簡要考察,將我們帶到了關於個人的形而上問題的麵前。因為愛與性質或本性或本質無關,而與個人有關。

“你是你自己”,朱麗葉說,“盡管你不是一個蒙塔哥人……羅密歐,拋棄你的名字,並且為了不是你的一部分的你的名字帶走所有的我自己”。

為了饋贈出自己,一個人首先必須存在。確實,他與穿透空氣的聲音不一樣,與穿過頭腦的思想不一樣,而與為其自身存在和實踐存在的事物一樣。這樣的存在物必須不僅僅如其他事物那樣存在,而且要在沉著之中明顯地將它自己控製在手裏,成為它自己的主人。簡而言之,他必須被授予一種精神性的存在,能夠包容它自身對知性和自由的運用的感謝,能夠通過知識和愛超越存在。由於這個理由,西方的形而上傳統根據獨立性將個人定義為一個建構了通往其自身之宇宙的精神性地存在著的實體,一個麵對著上帝這一超越全體的、偉大的宇宙整體中相對獨立的整體。由於同樣的理由,這一傳統在上帝中發現了至高無上的人格,通過知性和愛,它的存在本身在於一種純粹的和絕對的超存在。與物質事物的個體性的概念不一樣,人格的概念不是與內容相聯係,而是與存在的最深刻的和最高的維度相聯係。它的根源在精神之中,因為精神在存在中把握了它自身,並且存在達到了超度的豐富。如果我們形而上地考察人格,它就是,正如托馬斯學派所正確地宣稱的那樣[3],“存在”是有創造力的湧流(influx)用以封印的終極的成就,在其自身之內,它是直麵存在之整個秩序的本性,以至於它所獲得的存在是它自己的存在和它自己的完善。人格是精神性靈魂的存在,而精神性的靈魂是被傳達給人這一混合物的。因為在我們的實體中,它是一個能使它擁有其存在、自由的完善和付出其自身的印跡(imprint)或印鑒(seal)。所以人格證明了存在中的慷慨或廣闊(expansiveness),而個體化的心靈從其精神本性中衍生出這一存在,並且,在我們本體論結構的神秘的深處,這一存在構成了動力的統一性的源泉——來自內部的統一的源泉。

因此,人格表征著對自我的內在性。並且,由於它是人的精神,與植物和動物相對照,這一精神使人超越了恰當地所謂獨立性的界限和對一個人自身的內在性的界限,所以在沒有門或窗戶的情況下,個人的主體性通常與萊布尼茨單子的獨立的統一性無關。它要求知識和愛的交流。正是通過我們每個人都是一個個人並且都向自己表達自己這一事實,我們每個人都要求在知識與愛的秩序中與一個和多個他人交流。就其本質來說,人格要求一種靈魂在其中真正進行相互交流的對話。這樣的交流是鮮有可能的。由於這一理由,人的人格似乎比被束縛於創造性之努力的經驗更深刻地被束縛於苦惱的經驗。個人直接與絕對者相聯係。因為,隻有在絕對者中,它才能享受其完全的充分性。它的精神家園是絕對者和那些沒有缺陷的善的整個宇宙,這些沒有缺陷的善是通往超越了世界的絕對之整體的道路。

最後,我們轉向關於後一個詞的宗教思想,並且發現人類個人(the human person)之尊嚴的最深刻的層麵在於其與上帝的相似性——不是以一種在所有被造物的態度之後的一般的方式,而是以一種特有的方式。這就是上帝的影像(image)。因為上帝是精神,並且人類個人在將一個能認識、能愛和能被分享上帝的生活的恩賜提高的精神性靈魂當作生活的原則的過程中,從上帝開始前進,以至於最後它可能如上帝了解和愛他自己一樣去了解和愛上帝。

如果我們的描述是恰當的,那麽這就是人的兩個形而上方麵——個體性和人格——和他們特有的本體論上的特征。無論它可能看起來多麽明顯,為了避免誤解和荒謬,我們也必須強調它們不是兩個分離的事物。在我之中,不存在一個稱之為我的個體的實體,也不存在另一個稱之為我的人格的實體。同一個實體,在某種意義上是一個個體,在另一種意義上是一個個人。根據在我們之中的來自內容的事物,我們的整個存在是一個個體,根據在我們之中的來自精神的事物,我們的整個存在是一個個人。相似地,一幅畫的整體根據構成它的顏料是一種物理化學的混合物,而根據畫家的技藝則是一幅關於美麗的作品。

當然,物質性的個體性在其自身內不是某種惡的東西。顯然,作為我們存在的特定條件,它是某種善的東西。但是,準確地說,正是由於個體性與人格相聯係,它才是善的。在我們的行為中,當我們將優勢給予我們的存在的個體性方麵時,惡就產生了。因為,盡管我們的每個行為都同時是作為個體和個人的我們自己的行為,然而,正是通過每個行為是自由的井且包括了我們的整個存在這樣一個事實,每個行為在朝向人格所傾向於的至高無上的中心的運動中被連接起來了,或在朝向分散的運動中被連接起來了——如果任其自然,物質性的個體性就易於墮入這種分散。

在這裏,我們應該注意,人必須通過他的意誌來實現他的本性僅是其概要的東西。根據老生常談——非常深刻的老生常談,人必須成為他所是的東西。並且,他必須以一種悲傷的代價和冒著巨大的危險來做這件事。在道德秩序中,他必須自己贏取他的自由和他的人格。換句話說,正如我們在上麵所看到的,他的行為要麽能夠跟隨人格的傾向,要麽能夠跟隨物質性的個體性的傾向。[4]如果發展發生在物質性的個體性的方向上,它就會朝向法則是為其自身攝取或攫取的可憎的本我。同時,人格本身會易於被摻雜和分解。但是,如果發展發生在精神性的人格的方向上,那麽人就會朝向英雄和聖人的慷慨的自我。因此,隻有當精神和自由的生命支配了感覺和**的生命時,人才會是一個真正的個人。

在這裏,我們麵臨著對人的教育的關鍵問題。存在一些將個體與人格混淆起來的人。為了完成人格的發展和他所渴望的擴展(expansion)的自由,他們拒絕一切禁欲主義;這些人不修剪樹,卻要樹結出果實。被如此教育的人完成的隻是分散和分解,而不是自我實現。心變得萎縮了,感覺惡化了,或其他所有在人之中最人性的東西退化成了一個輕浮所掩蓋的空白。

另外一些人則誤解了個體和人格之間的差別。他們將它錯誤地當成一種分離。這些人相信,在我們每個人之中有兩個分離的存在物,一個是個體,另一個是人格。他們的座右銘是:“個體死了,人格永存!”遺憾的是,在他們殺死個體的同時,他們也殺死了人格。對人類進步的專製的構想一點不比無政府主義的構想更好。它的理想似乎是先移走心髒——如果可能,是無痛苦地移走——然後用天使的心代替它。第二步是困難得多的操作,並且也更少成功。在展示創造者神秘的麵容的過程中,一個麵具而不是真正的人格出現了,這是法利賽人的粗陋的麵具。

它是在教育和人類進步上最為重要的內部原則,即本性和恩賜,就好像它是一個在機體的成長中最為重要的內部原則一樣。我們的工具僅僅起到幫助的作用;我們的技藝不過是這一內部原則的仆人和合作者。這一技藝的整個作用是在人的親密性(intimacy)中以個體性的比重減少而真正人格及其慷慨的比重增加的方式進行修剪和修整——這是個體和人格都感興趣的操作。確實,這樣一種技藝是困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