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新詞猶如在討論園地裏播下的一粒新種。
我們正在與語言搏鬥。
我們已卷入與語言的搏鬥中。
語言給所有的人設置了相同的迷宮。這是一個宏大的、布滿迷徑錯途的網狀係統。看見一個接一個的人沿著同一條路走去,我們可以預見他們在哪兒會走上歧路,在哪兒筆直走無需留意拐彎處,等等。我必須做的事是在所有交叉口豎立起路標,幫助人們通過危險地段。
哲學家們說:“一個永恒的國度在死亡之後開始”,或者:“一個永恒的國度在死亡之時開始”。他們忽視了“之後”“之時”“開始”等詞的暫時意義。暫時性蘊藏於他們的文法之中。
自然界的奇跡。
有人會說,藝術給我們顯示了自然界的奇跡。這是基於關於自然界奇跡的概念。(花恰好開放,它有什麽奇跡般的東西嗎?)我們說:“正要看看它的開放!”
假如某人說,我們設想“甲的眼睛比乙的眼睛更含有美麗的神情”,那麽,他根本不是在用“美麗”一詞去形容通常意義上的美好事物。相反,他是在狹窄的意義上玩弄文字遊戲。不過怎樣證明這點呢?我對“美麗”一詞是否有特定的、嚴格的解釋呢?當然沒有。——可是,也許我喜歡對眼睛的情美和鼻子的形美相比較。
因此,可以說:如果有一種兩個詞的語言使我在類似情況下不能參照普通事物的話,我在使用這兩個特殊詞中的一個時就不會有麻煩,而且我的意思也不會受到削弱。
如果我說甲的眼睛很美麗,有人會問:你看出他的眼睛美在何處?我可能回答:杏仁型、長睫毛、柔嫩的眼瞼。這雙眼睛與我所發現的美麗的哥特式建築有何共同之處呢?它們使我產生了相同的印象嗎?可以說在兩種情況下我的手都企圖拽住它們嗎?無論如何,這是對“美麗”一詞的狹窄定義。
通常可以說:去探討你所謂善的、美麗的事物的原因,然後,在這個例子中“善”一詞的奇怪文法就會一目了然。
為什麽我不應在與言詞原始的用法相抵觸的用法上來應用言詞呢?例如,當弗洛伊德渴望的夢為希望實現的夢時,他不是這樣做的嗎?這裏的不同在哪裏?從科學的觀點看來,一種新的用法的合理性是被某種理論所證明的。如果這種理論是虛假的,這種新的擴大的用法就必須被放棄。但是,從哲學上來看,這種新的擴大的用法並不依賴於對自然過程的真實的或虛假的信念。事實不能證實這一用法的合理性。沒有人能對這一用法的合理性以任何證實。
人們對我們說:“你知道這個詞是什麽意思,不是嗎?我也正是在你所熟悉的這種意義上使用它的。”(而不是“在那種特殊的意義上”)這種用法是把意義看作言詞本身攜帶的並且在每種用法上都能保持的光環。
當我精心地鑲嵌一幅畫或者把它掛在適宜的環境時,我經常自豪地感覺到這幅畫是我畫的。這不十分正確:不是“自豪地感覺到它是我畫的”,而是自豪地感覺到我協助完成了它,似乎我畫了一小部分。這就像一個天資過人的植物管理員一樣,他最後竟認為自己至少創造了一根草。可是,他應該明白,他是在一個完全不同的領域中工作。他甚至對最微不足道的小草的生長過程也全然無知,完全不懂。
當某人預言下一代人將接過這些問題,並著手加以解決時,這通常是一種渴望的思想,是一種諒解自己未能完成所應該完成的工作的方式。父親希望兒子在他未能成功的領域裏取得成功,從而使他留下的問題能最終得到解決。可是,他的兒子將麵臨新的問題。我的意思是:希望任務能夠完成的願望披上了預言下一代人將取得進展的假象。
運用精神分析法治療就像食用樹上的知識一般。已經掌握的知識給我們提出(新的)倫理問題,但它對問題的解決毫無幫助。
如果有人認為他解決了生命問題並自以為是地感到萬事簡單時,一旦他回憶過去未曾發現“答案”的時期,他就會明白自己錯了。況且當時人們也可以生存。現在的答案似乎與當時的事物有偶然的聯係。邏輯研究也是如此。假若存在解決邏輯(哲學)問題的答案,我們就需要提醒自己曾經有過問題得不到解決的時期。那時,人們一定已經懂得如何生存和思考了。
假如沒有聽說過耶穌怎麽辦?
我們會感到孤單地待在黑暗中嗎?
能否像小孩知道房裏有人和他做伴那樣擺脫這種感覺嗎?
在基督教中,上帝好像對人們說:不要演悲劇,就是說,不要在塵世裏扮演天堂和地獄。天堂和地獄是我的事務。
我邊看著科西嘉強盜的照片邊沉想:他們的臉過於堅硬,我的臉過於柔嫩,因此基督教不能給他們打上標記。強盜的臉上凶相畢露,可是他們肯定不比我距離良好的生活更遠,因為他們和我從生活的不同位置上得到拯救。
我也許正確地說過:早期的文化將變成一堆瓦礫,最後變成一堆灰土。但精神將縈繞著灰土。
一位忠實的宗教思想家如同一位走繃索者。在他看來:他差不多隻是步行在空氣之上。支撐他的是可以想象到的最纖細的東西。然而,步行在其上卻真是可能的。
好的事物同樣是神聖的事物。這雖然聽起來令人奇怪,但卻是我的道德觀的總結。超自然事物才能表示超自然現象。
不可能引導人們到達善,隻可能引導他們到達此地或者彼地。善在事實的範圍之外。
一切偉大的藝術裏麵都有一頭野獸:馴服。比如,門德爾鬆那裏就有。一切偉大的藝術都把人的原始衝動作為低音基礎。它們不是旋律(也許像它們在瓦格納那裏一樣)。但是,它們是使旋律獲得深度和力量的東西。
在這個意義上,門德爾鬆可以被稱為“複製的”藝術家。——
人會把他自身的全部邪惡當作迷惑。
如果在生命中我們是被死亡所包圍的話,那麽我們的健康的理智則是被瘋狂所包圍。
“將這塊腫瘤看成你的身體的完全正常的一部分吧!”有人能夠如此俯首聽命嗎?我有隨意決定獲得或不獲得關於我的身體的理想觀念的力量嗎?
在歐洲人的曆史上,猶太人的曆史沒有按照他們對歐洲事務進行幹預的實際成就被詳細記載,因為在這種曆史上,猶太人被看作一種疾病、一種畸形物。沒有人願意把疾病和正常的生命置於同等地位[沒有人想說疾病和健康身體(甚至痛苦的身體)有同等權利]。
我們可以說:如果人們的身體的整個感覺改變了(如果身體的整個自然感覺改變了),他們就隻能把這塊腫瘤看成身體的一個自然組成部分。否則,他們最好的辦法是容忍這塊腫瘤。
可以期望單個人表現出這種寬容或者漠視腫瘤這類東西;但是不能期望一個民族這樣做,因為準確地說,對這類東西的漠視並不能造就一個民族。比如,期望某人既保留以前的對於身體的審美感,又要使腫瘤受歡迎,這兩者是矛盾的。
當你不能解開一團纏結時,對你來說,最明智的事是去認識它,最體麵的事是去承認它。[反猶太主義]
在哲學上,競賽的獲勝者是跑得最慢的人,或者最後到達終點的人。
哲學家的行為經常與小孩的行為差不多。小孩在一張紙上胡寫亂塗後問大人:“這是什麽?”——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大人曾幾次給小孩畫圖畫,然後說:“這是一個人”,“這是一幢房子”,等等。後來小孩也塗畫了一些符號,問道:那麽這是什麽?
我應該隻是一麵鏡子,因為我的讀者可以通過這麵鏡子看到他的思想的全部缺陷,從而借助這個途徑將思想端正。
節選自[奧]L.維特根斯坦:《文化和價值》,北京,
清華大學出版社,1987。黃正東、唐少傑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