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世紀之交的中國史學[1]
近幾年來,世紀之交已經成了人們談論得最多的一個話題。現代觀念,前瞻情懷,憂患意識,等等,在種種談論中都有不同程度的反映。從曆史的觀點來看,這是人類更加成熟的表現。史學以人類曆史為研究對象,同時也研究自身的發展,在這方麵可能會有更多的思考。在種種思考中,倘能逐步形成一些最基本的共識,無疑將對史學在21世紀的發展產生積極的影響。這裏,我就中國史學的回顧和前瞻講幾點概括性的認識。
回顧之一:發展趨勢和主要規律。這是關於20世紀中國史學演進的曆程及其本質的問題。從史學自身內在本質在發展過程中的變化來看,20世紀中國史學的發展趨勢主要表現為:自19世紀中葉古代史學在已經開始走向近代化的轉變的途中,進一步加快了這一進程,即向“新史學”和新曆史考證學發展,並取得了顯著的成就;當“新史學”和新曆史考證學興起之時,馬克思主義史學開始產生並在三四十年代獲得重大成就,顯示出在發展方向上的重要地位;五六十年代馬克思主義史學主要地位的確立及唯物史觀的普及是中國史學發展上最偉大的事件,而這種繁盛局麵下滋長起來的教條主義傾向卻給史學的進步罩上了濃厚的陰影;10年“**”期間,中國史學遭受嚴重的摧殘,是中國史學上最突出的悲劇之一;隨著“**”結束,撥亂反正,解放思想、實事求是、改革開放國策的確定和實施,中國史學重新走上健康發展的大道,並為21世紀的新發展準備了比較好的思想基礎、理論基礎和成果基礎。
如果我們把這個發展趨勢放到20世紀中國曆史大背景中去審視的話,就會揭示出這個趨勢的必然性及其所包含的主要規律。第一,中國史學從古代轉向近代,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但卻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潮流,由進化論發展到唯物史觀,也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潮流。第二,曆史觀的進步是20世紀中國史學發展中的根本性變革,從樸素的唯物觀點和樸素的進化觀點發展到進化論,從進化論發展到唯物史觀,這兩次變革從根本上決定了20世紀中國史學的麵貌,反映了曆史發展與史學發展的必然性。第三,馬克思主義史學在發展中經受了嚴峻的考驗,顯現出較大的波折,然而事實證明它是具有頑強的生命力的,它總是要向前發展,因為它所遵循的是科學的曆史觀和方法論。
回顧之二:幾點基本估計。這是關於判斷20世紀中國史學麵貌的幾個重要問題。對20世紀中國史學做全麵的敘述和評論,是短時間內難以做到的。但是,我們可以從幾個重要方麵對它做基本的估計,並使之與發展趨勢及主要規律相表裏,這對從整體上把握20世紀中國史學的麵貌必大有裨益。第一,20世紀中國史學最顯著的進步是什麽?是曆史觀的進步。從梁啟超到顧頡剛,從李大釗到郭沫若,都十分強調這一點來看;從唯物史觀在中國大地上的普及及其影響,從“**”後曆史觀上的撥亂反正到史學的重振和現在已經取得的重大成就來看,都雄辯地證明了曆史觀的進步對於史學的發展具有何等重要的意義。第二,20世紀中國史學最突出的成就是什麽?是關於中國通史的研究、認識和編撰。應當說,20世紀中國史學在許多方麵都取得了突出的成就,這些成就在曆史學的各個分支學科都可以臚列出一係列具體成果的名稱,並且都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和社會價值。然而,當我們全麵來衡量這些成就及其對於社會和對於史學自身的意義時,那就不難發現,隻有中國通史才能全麵地闡明中國曆史的進程、特點和規律,才能揭示中華文明的豐富內涵及其世界意義,才能增強中國各族人民對創造美好的曆史前途的信心。第三,20世紀中國史學發展中最重要的經驗是什麽?對於這個問題的認識,可能會有一些不同的見解,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有一個基本的事實是不會改變的,即史學是文明時代的產物,史學自亦關注社會的發展。20世紀中國史學,不論是“新史學”、新曆史考證學,還是馬克思主義史學,在關注社會發展上都有相通之處。新中國成立之前,反侵略、反壓迫、愛國圖強,是中國史學思潮的主流。新中國成立以後,研究和撰寫統一的多民族國家的曆史,維護國家統一、民族團結,振興中華,是史學家們的共同目標。這是一個基本的事實,也是一條寶貴的經驗,不應因有教條主義的曲折和10年“**”的浩劫而有所疑慮。第四,20世紀中國史學在發展中最深刻的教訓是什麽?百年史學,教訓不少,最需要深刻記取的教訓是:要善於識別打著“曆史科學”的旗幟、借用“曆史學”的術語而篡改曆史真相、踐踏史學尊嚴的反學術、反科學、反社會、反進步的騙術。尤其是“**”期間,偽史學橫流,真正的史學被壓製、被批判,正是這種騙術泛濫成災的結果,使社會生活、史學發展都遭到嚴重損害。這是一個曆史性的嚴重教訓。史學工作者和社會公眾都有必要從這個嚴重的教訓中提高辨別能力,增強捍衛史學尊嚴的意識。“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這是從客觀曆史中提煉出來的一個哲理。人們深刻地理解了這個哲理,那麽任何教訓都會成為人們走向未來、創造新的業績的精神動力。
怎樣估計20世紀中國史學,這是我們如何正確麵向21世紀中國史學的重要前提之一,希望有更多的同行來思考這個問題,希望有更多的見解發表出來,為中國史學在新的世紀裏的發展準備充分的思想條件。
前瞻之一:唯物史觀和史學創新。20世紀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的發展,尤其是近20年來中國史學的發展表明,在唯物史觀指導下進行曆史領域的創造性研究,具有強大的生命力。老一代馬克思主義史學家的成就改變了20世紀中國史學發展的麵貌,他們提出的許多創造性見解和研究成果,是20世紀中國史學最重要的史學遺產。近20年來,經過理論上的撥亂反正,以及研究領域的開拓和研究方法的多樣,唯物史觀在曆史研究中煥發出新的生命力,一些有重大學術價值和廣泛社會影響的曆史著作的問世,雄辯地證明了這一點。21世紀中國史學的發展,應該充滿信心地堅持在唯物史觀指導下進行新的創造。為此,史學工作者應進一步消除把唯物史觀與教條主義等同起來並進而同史學創新對立起來的誤解,還唯物史觀的本來麵目,使其成為曆史研究領域創新的指針和動力,這將在根本的意義上決定21世紀中國史學發展主流的麵貌。總結正反兩個方麵的經驗教訓,我們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有了很大的提高,能夠更加辯證地看待與此相聯係的各種關係。其中,一個最基本的認識是,不應把唯物史觀同史學創新對立起來,既不應以唯物史觀代替各個具體研究領域的結論,也不應把唯物史觀視為束縛學術創新的羈絆。這裏說的唯物史觀同史學創新的辯證關係,是否可以概括為這樣幾條原則性的認識:第一,作為認識曆史的理論、方法論體係,唯物史觀並沒有“過時”,也就是說,還沒有一種科學的體係可以取代它的位置。第二,唯物史觀的一些基本原則對於曆史研究仍具有指導意義,但不應以其代替具體的研究結論。第三,堅持唯物史觀指導下進行創造性研究的關鍵,是把唯物史觀同研究對象結合起來;這種結合不是表麵的,而是深層的,不是對於“原則”的注釋或說明,而是真正從研究對象中概括出來的理論認識。新時期以來問世的一些出色的曆史研究論著,大多是在這種指導思想下,經過努力探索而產生出來的。當然,這方麵的成功的經驗尚須做深入的總結,新的探索之路也非常寬廣,隻要我們明確這個努力方向,21世紀的中國史學是定會不斷取得新的成就的。
前瞻之二:人才和學風。任何事業的發展與成功,關鍵在於人才。前瞻21世紀的中國史學,人才的輩出自是一個關鍵所在。近20多年來,在改革開放的曆史條件下,為各方麵人才的成長、發展提供了非常好的曆史機遇。在曆史學界也湧現出一批新秀,他們適逢信息時代和對外開放政策,更重要的是老一輩學人以極大的努力清算教條主義,從而給他們創造了得以發揮自身創造力的學術氛圍,因此,他們思想活躍、敏銳,對新事物、新思想十分敏感,富於創造和開拓精神,顯示出優於他們師長的特點。這是令人鼓舞的。但是,毋庸諱言,在人才問題上,曆史學界也麵臨著兩個十分尖銳的問題。第一,是10年“**”造成的大麵積人才“斷層”所帶來的嚴重後果,不是一二十年就可以完全彌合的,曆史學的不少領域後繼乏人的現象不僅存在著,甚至是嚴重地存在著。這一方麵影響到學術的正常發展,另一方麵也影響到人才之新陳代謝的正常秩序。第二,新一代的史學人才因曆史條件而賦予他們許多優點和長處,但作為曆史研究者來說,他們當中的許多人在理論修養、文獻積累以至於博覽善擇等方麵,都有一些這樣那樣的不足之處。古人所雲“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在現代社會恐怕已不是一件令人生畏的事情,但這並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認識與治學是需要長期積累的這個基本規律。在這方麵,我們似應有更加清醒的認識和努力加以改進的自覺要求。
有鑒於此,我以為21世紀的史學人才,一方麵應具有曆史所賦予他們的優點和特點,一方麵又能在綜合素養尤其是理論方麵、史學遺產方麵和優良的史學傳統方麵的素養不斷有所提高。這樣的史學人才,是21世紀中國史學發展所必需的。當然,我們應當有這樣的信心,即21世紀的中國,需要造就而且也能夠造就這樣的人才,隻是我們要多一點這方麵的自覺意識罷了。這裏,我願重複我的美好的憧憬:“21世紀的中國史學,要造就出一批能夠同世界各國史學家對話的新型的史學家。這些新型的史學家,應有較高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修養和中國學問的根底,應對世界曆史和外國史學有相當的了解,應在專精的基礎上努力向通識發展,應具有較高的古代漢語的修養、現代漢語的表述水平和外國語水平,應善於同外國同行合作而又具有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2]富有追求德、才、學、識之優良傳統的中國史學,一定會創造出來這樣的人才局麵。
人才以外,學風也是一個重要問題。近年來,學術界對此多有討論,深感這方麵存在問題的嚴重性,反映出了深刻的憂患意識,這裏就不來贅述了。我隻想強調一點,即為了在新的世紀裏,給中國史學界營造一個良好的學風,必須大力倡導史學工作者應嚴肅地對待學術史、科學史,尊重學術史、科學史上的積極成果,尊重當今學人所提出的積極成果,實事求是地評價這些成果及其與自身研究所得的關係;同時,必須堅決抵製和揭露漠視這些積極成果的種種表現形式。這是創造良好學風的基礎,也是中國史學在21世紀裏得以健康發展並創造新的輝煌的最重要的條件之一。
[1] 原載《求是學刊》2000年第1期。本文是應《求是學刊》的“世紀之交話史學”專欄之約而作。
[2] 瞿林東:《中國史學:20世紀的遺產與21世紀的前景(論綱)》,載《北京師範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