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就一直考慮著辭職的事情,我到人力資源部要了一份人員的進入與退出的一本手冊,大致翻了一下,看有些什麽手續。人力資源部的人很奇怪,我就說是想介紹一個朋友進來,想看看有些什麽參考的。李凡還是給我帶了一杯牛奶,我一口一口地抿著,慢慢地品嚐著甜甜的奶味,喝完它整整花了半個小時。以後頂多二十秒鍾。我知道以後再也喝不到李凡帶給我的揚子江牛奶了。這裏麵無疑隻是一種情感因素在裏麵。沒想到辦理辭職手續還挺麻煩的,比一般的人都麻煩。我不得不去人力資源部問了個大致,這樣我終於讓他們知道了我要辭職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到中午吃飯的時候,李凡也知道了。睫給我帶了一盒飯,放在我的桌上,可我根本沒有心思動它。李凡走了進來,在我的對麵坐下,用一種眼光逼視著我,我不敢看她的眼光。那樣讓我心如針紮。我手裏拿著一支筆,輕輕地轉動著,我的眼光就看著這隻筆轉動著。

“如果你是為了我辭職,我可以辭職的。你還是留下來。”

“不是的,是我自己想走的。我要去深圳,我覺得那裏的發展前途要好一些,而且我的確想換個環境。”無疑,我說這話時是在撒謊。

“可我怎麽覺得不是啊?突然一個女人打廣告打你,然後你夜不歸宿,再就是你要辭職,哪有這麽巧?”

“巧合而已。”我漫不經心地說。

“我還是那句話,你不會管你的私人事情。但你辭職我堅決反對,我們可以斷絕目前的這種關係,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裝作我們並不認識。”

“你作得到嗎?”我抬頭望著她,說“你別騙你自己了。你假裝不認識我,可是我不能做到假裝不認識你。這樣我們不是更痛苦嗎?”

“那你想怎樣?我隻是想在上班的時候,在這個公司有個人也在這裏。那個人就是你,而不是上班的時候感覺你不在這裏,那種空空的感覺我更受不了。”

我看了看李凡的眼神,她的眼光已經軟了下來。

“可是這樣也不是辦法啊。”我不得不強硬地說“什麽都是可以從頭再來的。”

“可是我不能啊!沒有你我覺得空空的,還有孩子,我怕我承受不了。”李凡幾乎哀求的聲音說“你會整死我的。”

我往椅背上一靠,把筆扔在桌上,說“那你說怎麽辦?這樣下去會是什麽結果你知道嗎?我們根本就沒得選擇。打個比方,你的生活我承受不了,我甚至都不能接受你和大偉的事實,還有你的孩子,還有你對我的關心,這些都不是我所能承受的!而我的生活你一樣沒法承受,我也會有自己的女人,說不定也會有自己的孩子,我們生活在兩個家庭的夾縫之中,跟死又有什麽分別?”

“那我離婚嫁給你!”李凡咬著牙說。

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望著她,說“你怎麽這麽幼稚?你把你所擁有的全部丟掉就為了我?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你以為和我就能過上好日子?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本來現在至少擁有你的三分之一,而我離開你,什麽都沒有了。你就以為我心裏好受?我隻是要你接受這個事實而已。”

“那你說怎麽辦?”李凡看著我。

“我不能怎麽辦,隻能這麽辦。我辭職!”我重新坐下來,籲了一口氣,說“你知道嗎?我一直以來,和你在一起,我隻想著某天我們能在一起抱著睡一覺,睡一個晚上。可是你這都不能做到。”

李凡抹著眼淚,說“你以為我不想嗎?可是我能有什麽辦法。我整整五年,沒有哪一個晚上是在外麵過的,天天晚上都睡那張床,有一半的時間旁邊都是空的,沒個人影。我還羨慕你晚上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呢,可我晚上九點鍾不到家,心裏就擔心著孩子會有什麽事,我都不知道我活著是為了什麽了。我是世界上最苦最可憐的人了,可是我還不能說,好不容易碰到你了,才覺得生活有些充實,心裏有了支柱。可你不能把我又推回到那個深淵中去吧?”

“好了別哭了。”我的心一下軟了,把桌上的紙巾遞給她,說“那你說怎麽辦?”

李凡睜開眼睛看著我,說“你說怎麽辦?你辭職了人在武漢還好些,結果你去什麽深圳,我心裏更空得慌。你都不要我活了。”

我把電腦裏寫了一半的辭職報告一刪,然後清空回收站。走到她背後,抱著她,說“好啦,這事以後再說吧。擦幹眼淚出去,上衛生間洗個臉。繼續,繼續,一切繼續該行了吧?”

李凡勾過頭看著我,既像哭又像笑,說“真的?”

“真的!”我肯定地說。

李凡就讓我把她的頭發整理了一下然後出去了。我就坐在椅子上發呆。晚上下班後我和她一起去她家,和以往一樣,好像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我之所以去她家是因為那天是孩子的生日。下車後我叫她先回家去,然後琢磨著給孩子買點什麽禮物,這也是個傷腦筋的事情,吃喝玩樂東西他根本就不缺,不缺不說,他也不感興趣。一個人在街上轉半天無功而返,幹脆什麽都不買得了。

孩子的生日過得很熱鬧,他一向很少現身的爺爺奶奶也來了,但我也沒看見他們有什麽好臉色,李凡和小保姆忙前忙後的。她還用著笑臉給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公公婆婆說話,倒是孩子一個人在房裏。大偉則像個跟屁蟲似的跟在李凡後麵,時常幫一下忙。我隻好陪著孩子,和他一樣,孤獨無比。

吃飯的時候不像慶祝,更像是大戰前的寂靜,大偉講一些笑話想讓大家開心,結果沒有一個人笑。我也不好插話,有些後悔來。我更加能體會李凡的生活了,如果真的沒有工作,我真懷疑她是否會瘋掉。也正是如此,便我覺得自己被牢牢地捆在李凡這輛負重的戰車上,沒法脫身。

我也感到了沉重,無法呼吸的沉重,為李凡,也為了我自己。我明白了,多多的生活在我眼中原來竟然是那麽的快樂,孩子的自閉在我眼中竟然是那麽的快樂,我和李凡則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因為她可憐,所以我也可憐。也許你們看不明白我所說這句話的意思,我是說如果我不認識李凡,或者沒有和她發生過性關係。那麽我就不會有這麽可憐了。接下來的小說我該怎麽寫呢?有讀者給我消息說我糟蹋了李凡這個人物,一個性變態樣的人,可我固執地認為她在和寞寞的時候才是最快樂的時候,我不知道憑什麽要剝奪她的快樂,也許隻有那時候李凡才可以找到擁有的感覺,有了放縱的思想。這樣才能理解為什麽李凡對於張寞的離開那麽恐懼。

第八章飯一吃完李凡的公公和婆婆就被大偉用車送走了,留下我、小保姆和李凡收拾亂七八糟的屋子。孩子的表現很正常,因為他根本就不來餐廳吃飯,還是小保姆去喂的他。他把口中的蛋糕吐了出來,然後用手當泥巴玩。小保姆是一個好孩子,幹脆抓了一大把蛋糕放在他的腿邊,讓他玩去。他爺爺和奶奶則看著歎氣。晚上我還是回家了,我無法忍受這種沉重的空氣。可是在家中,我又無法忍愛那空****的空氣。我走的時候對李凡說雙休我有事,她心裏知道我是要陪她眼中的“那個女人”,但絲毫沒有不高興,還問我有沒有錢,要我玩開心些。我回家後給魚兒打電話,笑著問她為什麽不去參加孩子的生日。她說她不知道,知道了也不會來,因為那是很私人的事情,外人參與不太好。我突然想到,在李凡家裏,我已經不是一個外人了。這讓我很不安。我想到的還有小保姆,她也不是一個外人了,我們和李凡,還有大偉一起,早就肩扛著這個沉重的家庭,一天天過下去,你說,這樣的人生他媽的有什麽意思?

魚兒問我為什麽這段日子不約她出來玩,我說過兩天吧,過兩天就可以聚一聚了。果然過兩天和她聚在了一起,不過是在醫院,她看到我時我還昏迷不醒。

第二天早上給多多打電話,我不明白她所說的很好玩的計劃是什麽,我也不太想知道。我隻是想著怎麽樣解釋我又不去深圳了。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必要告訴多多我和李凡之間的事情,或許對她來說這也並不重要,可是我卻無人傾訴,不傾訴我又得找個理由來圓這個謊。還好多多說我夜晚答應,好像預感到我白天要反悔樣的,所以她對我的反悔絲毫沒有意外。

她說“別提這事了,還早。你要不今天下午到我這裏來,上午我得睡覺。明天我們一起出去玩一下。”

我答應了。下午坐車到漢口,七問八問才找到她住的那間小屋子,然後敲門。多多穿著睡衣,打著赤腳,披頭散發。這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動,不知道為什麽,她的這種行為無疑在告訴我,她和我之間已經走得很近了。以這種真實的麵貌見人,是男女之間關係的一種標誌。多多去了衛生間,我看到屋子裏亂糟糟的,到處都是鞋子。幫忙撿在一起,配成對。然後站在空調前吹了下涼風。

多多從衛生間出來後就煥然一新了。我呆呆地看著她,她說“看多了要付錢的。”

我笑了起來,多多這時像個淑女一樣,問我為什麽又不去深圳了,是不是有什麽事。我說沒什麽事,是小事,沒法離開武漢。多多也沒有深問,她不會給人一種太大的壓力,一切不自然的東西在她眼中很自然,就那樣。下午我們泡了一下午吧,在漢口江灘附近的一間酒吧裏,我們坐在玻璃窗前,外麵正是沿江大道。這裏是漢口的老租界區,到處都是近代老外們留下的西洋建築,但被一些同樣是西洋的現代建築破壞得不成樣子了。這座酒吧也在一座西洋老建築中,下午泡吧的人不多。多多很像很喜歡這種寧靜,幹脆也不說話。我則扒在桌上睡覺,一下就睡著了。等我醒來,外麵的太陽已經不見了,馬路上人倒多了不少。我走上二樓的樓梯,踏上地麵,都是木板的,踩起來咯吱地響,在衛生間洗了把臉出來,咯吱咯吱地下來,多多的眼睛就朝我直望著,在我坐下後,說“你怎麽又不快樂了?”

“我靠,這你也看出來了?”

我學著星爺一招大呼小叫的,然後開心地笑起來。多多說“不管你,反正明天你得讓我快樂,這是任務。”

“這任務是不是太艱巨了點?”我點著一根煙,遞給多多,然後再自己點著一支,再放在煙灰缸裏掐熄,然後再點著一支,抽了起來。我問“你要什麽樣的快樂?”

“小孩子的快樂,知道嗎?”

“嘿嘿,小孩子的快樂,就是我這個大人的快樂了。”

……晚上我們早早地就睡了,我睡客廳沙發上,她睡臥室。

那天早上,我們像要出遠門一樣,都很興奮。多多像隻小鳥樣的,開心極了。我讓她在頭上紮了兩個小辮子,然後穿了一件比較孩子氣的衣服,打扮得像個小姑娘的樣子。然後我告訴她,今天的行程完全由我來決定,不坐自己的車子。多多點了點頭,然後挽著我的手,走出了那道房門。我看了看多多,她倒是一臉的平靜,我們坐上一輛公汽,在車上,人很多,我把她緊緊地圍在胸前,她仰起頭眯著眼睛說“寞寞,我好難受。”我讓她轉過身來,摟著我的腰“一會兒就到了。”她懂事地向我點點頭。在解放公園的大門口,我賣了一個氣球給她,然後用線的一頭係在她的手臂上,防著氣球飛掉。在公園裏坐激流湧進的時候,她大叫起來,不知道是開心還是害怕,我隻是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不知道為什麽,我又變得沉默起來,多多也許看出了我沉著的臉。我一直在想,今天到底是一個開始還是一個結束?我不知道,或許過了今天,所有的事實都像飛塵一樣被散成記憶中的碎片,而我不知道怎樣去把握住,我帶著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從解放公園走到中山公園,又從中山公園走到航空路,有時隻是下意識地撫著她的腰,這時她就會轉過頭來,朝著我做著鬼臉。在一家商店的門口,多多對我說她的腳都起泡了,然後就賴著不動“老爺爺,你背我啊!”我被她這處稱呼逗笑了,我不好意思地看看周圍,管他呢,反正沒人認識我。我就背起她,她在背上竟然大聲地唱起歌來,路人紛紛側目,她覺得還不夠,居然在我的肩上拍著,不停地“駕駕”起來。我一下笑起來,差點把她丟在地上。她非常溫柔地頭問我“你累了嗎?”我一點都不累,我告訴她。當我站起來時,她驚異地告訴我“你快看,對麵有個錢包!”是嗎?我朝她的視線一看,馬路對麵真的有一個錢包,靜靜地躺在地上。我說“你等我,我馬上過來。”

我朝對麵走去,路上車很多,當我穿過車流撿在手上時,我朝她揮了揮手,然後看見她一臉的驚恐,就像一朵花謝時的快放一樣,然後自己竟然飛出去了一般……當我在嘈雜聲中醒來時,已經在一輛救護車上了,有人大聲地喊說把我送到市四醫院。我全身劇痛,我努力地轉動著眼珠,沒有看見多多,就這樣,一直到醫院,我也沒有看見多多,回憶中隻剩多多那張驚恐的臉……還好,我的傷不太重,隻是失血過多,還有腿部骨折。縫針時我能感覺到鐵器刺開我臉上皮膚時的觸感,奇怪的是我並不感到痛,然後就是輸血,再然後後隻是打針、打針,在那無聊的時候,我甚至忘記了疼痛,隻是默默數著吊瓶裏的水珠一滴滴地滴下來,讓自己昏沉沉地睡去。我醒來時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我麵前。是魚兒。魚兒見到我,一個勁地在那裏哭,我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哭,她應該看到我隻是毫無痛苦的表情。她竟然還輕輕地撫著我的臉,直到她說出一句話。那句話是你被毀容了!

我突然笑了起來,說我知道,不過是右邊臉上有個疤而已,算什麽呢?至少這個疤將會陪我過一生,沒有哪個人能做到。我問魚兒“你能做到陪我一生嗎?”

魚兒擦幹眼淚,說“都這時候還開什麽玩笑?”

我說我沒有開玩笑,我覺得很累,真想找個什麽東西陪我過一生,哪怕是一條狗或者是一隻貓。魚兒聽了後就出去了。

我知道她是去問我有沒有得腦震**之類的病,是不是影響了人的大腦,從而讓我胡話連篇。我這時所想的卻是多多,竟然為什麽會離我而去,表麵上看來,這是令我無法接受的事實。可是我一點都不怪她,今天她充當的隻不過是一個小孩子。一個小孩子怎麽能麵對我這樣的慘狀?我很後悔沒有讓她今天得到快樂,小孩子的快樂。她看到我的慘樣,一定以為我死了。

其實死了更好,我就不必為李凡的事而操心,不會孩子的事擔心,不為工作的事情繁忙,一了百了,多好,不為生存痛苦著,不為孤獨痛苦著。或許本來我就不該來到這世上。我媽媽給了我一張很帥的臉,上帝在上麵非要劃個疤,我犯不著和這個疤過意不去吧。不過我還是不清楚魚兒是怎樣知道的,這麽快的速度趕來。魚兒進來後我就問她,她說是李凡給她打的電話,但李凡有著要緊的事不能來,打電話叫她來的。那李凡又如何知道的呢?隻有一個可能,多多。她有的是辦法。李凡在這個時候竟然有要緊的事不能來,那麽這個事情還不是小事,會是什麽事呢?我想給李凡打個電話,但是手卻不能動彈。我想問魚兒,想一想還是算了。魚兒陪著我,就像我老婆。到了晚上,李凡就趕過來了,也流眼淚。我覺得很開心,因為我,她們都為我流著淚,都關心著我。就像我小時候病了媽媽會給我煎放生薑的雞蛋我吃一樣,隻有那時我才覺得自己是她最疼愛的孩子。李凡告訴我,說一個女人打電話給她,說我死了,可能在武漢市第四醫院,說這話時她的聲音在顫抖。我明白了,她所說的要緊的事大概就是自己嚇得不能動彈或是腦中一片空白,直到魚兒打電話給她後,她才慢慢蘇醒過來,於是也趕過來了。

還好,她沒有對我臉上的疤提意見。所以說人生是多麽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不是因為差點死了,我臉上突然出這個大一塊疤,李凡估計也一下難以接受。在李凡和魚兒的輪流照料下,大概半個月左右,我就鬧著要出院。李凡拗不過,便叫大偉開車來接我,同時大偉還帶來了一個輪椅。我就被接到李凡家裏,坐在輪椅上。上班請假的事也早就被大偉出麵搞定了。白天他們都事,家裏就剩下小何姆、孩子和我。我經常坐在輪椅上被小保姆推著在李凡家的大客廳裏轉幾圈。孩子看到我這個樣子,也有些奇怪,開始用一種驚恐的眼光看著我,後來就好了,有時候還摸摸我的腿。讓我覺得很開心。魚兒也經常來看我,提些什麽洋水果。現在我都記不得那些古怪的名字,我也不想記,我也沒有吃。

但是李凡他們卻更擔心了。因為我到他家後就從沒有說過一句話,和那孩子一樣。

我為什麽不說話?因為我不想說話,說話太累。其實堅持了幾天以後,你會發現說不說話其實都無所謂。說話是為了交流,是為了與同類之間進行溝通,或是溝通工作或是情感。我在養病,所以沒有必要因為工作說話,我在逃避情感,所以也沒有必要因為情感說話。所以我不想說話。他們肯定認為因為車禍,導致了我腦部損傷,從而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也有可能因為車禍讓我的神經出了問題,改變了我的性格。我曾聽到他們的議論,大意是這些東西,然後就是為我的以後擔憂,不知如何是好。

魚兒還谘詢過醫生相關的問題,然後用盡各種方法逼我說話,結果我哈哈大笑。其實我很正常,你們也許會說,得了神精病的人都會說自己很正常沒有病,就像喝醉了的人從來都說自己沒醉一樣。但是我隻能這麽說,我很正常,信不信由你。那次談話中,魚兒最後一句話是說“你這一生就這樣廢了?”

我搖搖頭。她們覺得不可思議,在醫院還好好的,雖然話很少,但還是在說。我住院的第二天,李凡就接到了多多的電話,問她說寞寞是不是死了。我叫李凡告訴她,說我的確是死了。我就這樣不朽在多多的腦海中了,非常年輕的。在她的腦海中,我給她的印象一定臉上是平整光潔的,而現在,卻有一條非常明顯的疤痕。不論如何,我的生活因為一場車禍而改變了許多,絕非隻是多一條疤痕那麽簡單,我好好地想了一下我目前的處境,無非有以下幾種。

工作如果我的傷養好了以後,我還是可以繼續在那間公司上班,隻要我願意開口說話,這個沒有問題。

李凡如果我繼續在那間公司上班,我和李凡的關係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如果我不開口說話,那麽我裝作一個廢人一樣,將會在李凡家呆下去。這也沒有問題。

所以我目前的任務就是這兩種,開口說話就去上班,不開口說話就在李凡家呆著。所以說我不開口說話就是為了給自己一條後路,給自己多一條選項,主動權必須掌握到我的手中來。這是我車禍後意識到的非常重要的一點。甚至我可以裝作有病,然後偷偷離開李凡家,找個地方重新開始,這樣也不會有對李凡有太大的打擊,頂多隻是傷心。如果我和她處於一種正常狀態,那麽她一定尋死覓活地不願接受現實。這就是人生的輕重緩急了。

可是人生變化無常,計劃沒有變化快。在李凡家呆了近十天以後,我卻不得不開口說話了。我總認為上帝在嘲弄著我的智慧,我所打的如意算盤總是被他輕輕化解,如同吹一口氣般就灰飛湮滅了。那天中午我抱著孩子在我身上睡覺,我看著他的臉,很細嫩光滑。這時我正在一張鏡子前,看到自己臉上那條大疤和周圍密集的擦痕發呆。是的,也許我會老去,變得皺巴巴的,如果真的老了,那條疤也就不那麽重要的了。我感歎了一聲,人總是會老的。下午下班後魚兒說要來看我,並且準備把我弄到樓下的小區裏去放風,轉一轉,怕我在家憋出病來。我這時在考慮是不是對魚兒說些什麽,隻是想讓她安心。說實在的,畢竟我和她非親非故,她對我也不知道是一種什麽樣的情感,這樣照顧我,而我要她為我擔心,我畢竟有些過意不去。

孩子醒來後,小保姆抱他去衛生間上廁所。我自己掙紮著上床去睡了一會兒。下午下班後,魚兒先來了,我穿上衣服,我在她麵前因為在醫院裏她那樣的照顧,已經沒有什麽顧忌了。正在我們準備出門的時候,李凡回家了。她驚慌地把我推到房裏,關上門。

我吃驚地望著她那張驚異的臉,不知道她搞什麽飛機在。她也看著我,露出驚恐的眼光,說“那個女人打電話我了。”

她說的那個女人肯定就是指的多多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還是直接說“那個女人”。我差一點開口,向她糾正這個錯誤。但我發現自己在開口的一瞬,又收了回來。

“她說要回來看你,不是不是,是要看你葬的地方。”

多多離開了嗎?才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她又去了哪裏?這的確是個問題,因為我並沒有死。我忽然很想笑,如果我真的死了,躺在地下慢慢腐爛,而多多站在我的墳前,隔著一層土,深情地懷念我,是多麽有意思的事。如果沒有這層土,她看到我腐爛的樣子,她還會深情地看著我麽?應該不會,另我因為我肯定會被燒成一堆灰,在一個盒子裏麵。頭發的灰、鼻子的灰、骨頭的灰、指甲的灰……等等,親密接觸在一起,不分彼此,當然也用不著穿衣服,也無法穿上衣服。我在思考著李凡為什麽這樣驚恐,比看到我不說話還驚恐。我想可能是因為她認為現在即使我再怎樣,也在她的眼皮底下,我那麽乖,不說話,也不和她吵架,可能在照顧我的時候她至少認為我還是屬於她的吧,或者她已經把我當成她的孩子一樣,那個孩子也是如此,她已經習慣了。李凡就這樣,她有著寬容和善良的本性,即使我再怎樣,她也不會嫌棄我的。但如果有人想從她的手中搶走,或者帶走我,我想這才是她恐懼的原因,或者是原因之一。

“你說怎麽辦?你倒是開口啊!”

……我把輪椅搖到另一邊,沒有理她。我在想著怎樣處理這件事情,可能這件事情就是一個轉折點,我必須慎重對待。李凡關上門,從後麵抱住我的頭,我的頭靠在她的腹部,讓人很有安全感。這種安全感讓我無法思考其他的事情,不能思考該怎麽辦。這時我又覺得我做得真的很殘忍,這樣殘忍地對待她。這種想法讓我多日來所堅持不開口的想法一下如春雪般融化,慢慢地隨著河流流下來,隨著海拔的降低慢慢地變得溫暖。我說“她再打電話給你,你就說你不知道好了,或者你幹脆就不接好了。”

我說這話時是閉著眼睛的,我的頭靠在李凡的腹部,她的雙手捧著我的臉。我無法知道李凡的表情,她的回答也和平常沒有什麽區別,好像知道我終會開口說話的一樣,或者說害怕太緊張,而又讓我產生抗拒的心理。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臉,輕輕地說“嗯,我不要她再來打擾你了。事情都是她搞成這個樣子的。”

李凡說完就出去了,留下我在那裏,感到愧疚,是對多多的愧疚。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做得完美,既讓李凡放心,又讓多多不背負一種惡名,如同李凡總是喊她“那個女人”樣。我知道多多的個性,她一定會為我這事心裏不安,充滿罪惡感。雖然說,後麵的事情處理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責任的認定,保險的賠償等等。但我在多多心中死亡的事實,肯定讓多多心裏背著重負,或者說會一直這麽背下去,很殘忍地背下去。這近一個月的時間,她過得好嗎?她肯定回到了深圳,想逃離這個“傷心大於快樂的地方”。如果多多知道了我沒有死,那麽她一定會想著什麽辦法,想來彌補我和她之間的那種心理上的裂縫,因為我們的關係,在這場車禍中已經變得不單純了,至少在心裏,都覺得互相虧欠。而這種虧欠的壓力,也會壓在我和多多的身上,我們的交往還會像以前一樣隨意嗎?我們的交往還會那樣單純嗎?不會了,一切都已經改變。

我的生活圍繞著她們,也被改變了。

唉,生活就像電視劇中的情節一樣,亂七八糟沒有規律。總有人想在小說中找出一些規律來,結果一場車禍改變了這個叫張寞的人生。正如前麵一個叫蕭倩的網友所說的,生活中美好的東西畢竟很多,像愛情、陽光、雨露等等,而不像張寞同誌的生活這樣壓抑和灰暗,還來一場韓劇式的車禍,試圖激起他破繭而出的情節來,可惜沒有。誰知道呢,正如英俊的寞寞,臉上也多了一處疤痕,一處疤痕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確實如此。

晚上快要吃飯的時候,魚兒也來了,穿著調皮的淺紅色長裙,頭發的兩邊還帶著幾個小姑娘們喜歡的小發夾,在李凡家裏使整個壓抑的氣氛為之一亮。她對我淺淺地笑著,我忽然想起有天晚上和她一起牽手**秋千唱歌的情形來,那時候她也像也是這麽笑著的。當時我本想告訴她,我很想吻她,非常純潔的那種吻,不帶任何“性”(不回引號容易被誤解)的色彩,像癩蛤蟆以為親吻了天鵝就像自己變得美麗一樣。但是我沒有說。一個男人的親吻好像永遠隻能代表著愛,而不能代表著對純潔的向往和追求。畢竟男人永遠有著原始的占有和破壞的。

我便淺淺地看著她笑,可是在一轉眼的時候,我從房間的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笑容,那道疤在我的笑容之下是如此的恐怖,使我大吃一驚。我裝作平靜地說“魚兒,有什麽好笑的?”

魚兒似乎對我恐怖的疤痕並不在意,這說明他還沒有看透我內心變化的本事,多少讓我有些安慰。魚兒把手張開,說“過來抱一抱?”

我想起那道疤痕,擺擺手說“別拿我開心了。”我內心落寞無比。

魚兒過來,輕輕地推著我,把我推到飯廳。如果你對兒時還有一些記憶的話,被人推走永遠是一種幸福的享受。像街上母親推著孩子的童車,而長大了,我們就不得不自己用腳拚命地踩著自行車了,哪怕坐的是汽車,也得自己踩著油門。而此時,我被一個女人推著,車上隻有我一個人,雖然時間隻有短短的三十秒左右,我就坐在了餐桌前。

我叫小保姆去把孩子抱過來讓我喂他吃飯,小保姆去了。孩子在我的身上被我抱著,他已經習慣這樣了。餐桌上的氣氛好像從來沒有這樣活躍過,大偉對李凡說“我說沒得問題吧,估計是因為臉上那個疤痕,所以張寞心裏一下難以接受。”

李凡說“我什麽時候說他有問題了?別亂說話哦。”

其實都無所謂,我並不在乎他們這樣談論我,至少說明他們在關心。魚兒不時地夾些菜我的碗裏,無一例外,我喂到了孩子的嘴中。然後他們又說孩子為什麽在我身上那麽乖,既不亂動也不搗亂。大偉開玩笑說“張寞,幹脆讓孩子叫你幹爸得了,省得你這樣我們心裏都有些過意不去。”

“哈哈,行嗎?不過當他幹爸年齡上的問題並不大。但總覺得有些別扭。”我說。

李凡對大偉說“你別沒事找事。”

我知道李凡怕打破目前的這種平衡,踩在鋼絲上的平衡,一口氣的力量都可能讓我們掉下懸崖。大偉說不過是開個玩笑而已,你怎麽老是跟我過不去樣的?魚兒隻得出打著圓場,說“寞寞,你幾時可以下來走路了撒?”說實在的,正好白天我一個人的時候自己下輪椅試圖走了幾步,除了膝部有點疼以外,扶著床沿貓著腰還是可以走一圈的。

我說差不多吧,就這幾天應該就可以了。大偉聽了叫我別逞能,等完全恢複好了再說。李凡也附和著說是的。魚兒說“等你下輪椅那天,我來扶你走,行不行?”不知道為什麽,今天魚兒所說的任何一句話總能在我心裏**起一溫暖的感覺,幸福得不行。我連聲說好。

我們就這樣邊吃邊聊著,時不時地發出一陣笑聲,比孩子過生日那天還熱鬧與融洽。

從這裏可以看出,李凡現在已經慢慢地在撮合我和魚兒了。她現在最大的希望大概就是怕我離開他們,離開武漢。她現在對我的要求慢慢地減淡,我甚至懷疑她還會不會和我作愛,而我已經變為一種精神上的東西,來支撐著她的信念。李凡大概在感謝這場車禍,從而使我們的關係有了一種轉折的可能。

大偉還是時不時地拉我和魚兒的關係開著玩笑,魚兒現在好像已經沒有避諱什麽,而李凡也在慢慢地幫腔了,我不知道她們內心真正的想法。此時極有可能隻是想逗我開心罷了。沒大一會兒,我喂給孩子的東西他不願意張嘴了,我知道他已經飽了。我叫小保姆抱他去他的房間。我開始吃飯。他家的菜永遠就是那麽協調,注重營養搭配,從不吃鹵菜、油炸和泡菜之類的東西,正如同那種平淡淡的日子,每天都是如此,很難記得起其中的那些天與其他的日子有什麽不同,如同李凡家裏的菜譜。

吃完飯後,魚兒從包裏拿出一個M3播放器,說是下了幾首好聽的歌,要我聽一下。我把耳塞放在耳朵,第一首是在武漢都流行得不得好意思的《兩隻蝴蝶》,我聽著,想著多多哼著這曲子時得意的樣子,卻怎麽也高興不起來。我怎麽能讓多多背負我死去的這個重負呢?她知道我死了,她還會得意地哼著這首曲子嗎?我一下懊喪起來,然後關了M3遞給魚兒,說不想聽。魚兒問“你怎麽啦?”

“沒怎麽。”我歎了口氣,說“你今天什麽時候回去?”

“等會就走的,本來以為你聽了這些歌會高興,哪知道你臉色一下變了,是不是有什麽事?”

我笑著說“哪有什麽事,沒有。才吃飽沒什麽聽歌的。”別說才吃完飯,李凡家那套價值不菲的音響係統反正我是沒有聽到過放出音樂來過的。我接著說“要聽歌這裏有地方可以聽的。”

“哦,那就好。可我還是喜歡隨身聽,有隱秘感,不會打擾別人,也不會被打擾。”

我望著她再笑了笑,算是同意。

魚兒走後,我叫小保姆把孩子抱到我房裏來,我逗逗他。孩子被抱來後,我把他放在**,和我麵對麵坐著。然後我又去把門給關上。轉來後,我看他看我的樣子有些吃驚,我說“你知道我遇到問題了。”

……“你看到我臉上的疤了嗎?”我摸著那道疤,指給他看,說“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是相同的,也沒有哪兩道疤是相同的。這道疤就是上次我和你談起過的姐姐一起逛街時被車撞的,現在她以為我死了。”

……我把他的小手放在我臉上,摸著那道疤,說“她以為我死了,你說她是不是會很傷心?”

……“如果她傷心,我也會很傷心。”

……“如果她知道我沒死,那麽你媽媽也會傷心。她怕姐姐帶我去深圳。”

……“所以總會有個人傷心,而我卻總是傷心。”

……“我走了你會不會傷心?”

他隻是用手驚奇地摸著我臉上的疤,似乎根本沒有在意我在說什麽。他的手很嫩很光滑,和我臉上的疤形成了對比,強烈的觸覺對比。我把他的小手從臉上拿下來,說“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我已經不知道自己怎麽辦了。”

我歎了口氣,搖著輪椅去把門打開,然後在床前把他抱在懷裏。算了,至少還可以對一個人說著心理話。

晚上我怎麽也睡不著,在李凡麵前,我禁錮得再牆的心理防線,她幾句話就可以輕鬆化解。我本來想告訴她,如果多多再給她打電話就給我說一聲,至少我能知道事情的進展如何。在此時我忽然想起了我租住的小屋,裏麵很久沒有人打掃了。那台陪伴我多年的電腦不知道有沒有人偷走,那可是陪我時間最長的朋友了,雖然並不值什麽錢。那裏大概已經亂成了一團,說不定還老鼠成窩。真想過去看一看,可是現在……現在成了我無法描述的現在,我的手機車禍時丟了,我也沒有考慮去買一個。這個東西在身上,總是讓人覺得沒有感。雖然你很想關機,但又害怕有什麽事找你而又找不到,很兩難的選擇。有一次我和李凡正在的時候,手機響了,要命的是還是大偉打來的。不管你信不信,當時我就覺得自己被暴露了,難過了好幾天。這就是現在的狀況,我解脫了一些困擾,比方說手機的困擾,卻又陷入另一個困擾什麽事都沒有看到出口,你以為自己往前走那麽幾步,看到了前麵的亮光,拔開洞口的草屑就能看見光明的天空嗎?不會的,一切都不會的。你也可以想想自己目前的困擾,如同寞寞的“當前”一樣。

魚兒是個好女孩,可是在我的眼中卻是一個妹妹般的人,像一個親人而不是戀人。這是我在她的照顧中所深深感受到的。不管你信不信,魚兒如果裸地站在我麵前,我還是用一種很幹淨的眼光看她,如同欣賞一座藝術品。我發現自己總是被女人所左右,我不知道她們是怎樣想的,以我的性格,我很容易就陷入另一個情感陷阱中。我分析一下,我為什麽對魚兒是一種非常純淨的感覺呢?就是因為她對我沒有提什麽要求,如果說魚兒試圖影響我對她的印象,想讓我的印象中她給的是一種肉欲的印象,我相信她是做得到的。我是一團泥,沒有自己的形狀,在小孩子的手中被捏著,千奇百怪的。

天下的女人都是我的克星。

我想著這裏,看著牆上的一掛藝術樣式的鍾擺,時間走到十二時的地方。此時很安靜,沒有城中村那些正好關卷閘門那種嘯叫時的。

我也已經習慣了。

我從一個習慣走向另一個習慣,卻無力掙紮,無力反抗。唯一不變的是我現在想要的是逃離,和當初多多一樣,她想逃離這個傷心的城市,而我想逃離這個讓人感覺到柔軟中有刺痛的城市。

正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門鎖被輕輕地扭動著,發出金屬輕微的碰撞聲。我不能問是誰,隻能打著赤腳輕手輕腳地走到房門口,打開反鎖的門,李凡像一個幽靈一樣閃了進來,然後迅速地關上門,把我一下輕輕地摟著,用頭頂頂著我的下巴,輕輕地摩擦,她的頭發散出一種才洗完後的香味,經過鼻子直衝我的大腦,讓我變得軟弱無力。

我顫驚驚地問“大偉呢?”

“出去了,你別怕。你這段時間把我嚇死了。身上是不是很痛?”

“沒有,很好,一點都不痛。”在黑暗中,我還是能感受到她溫柔輻射出來,籠罩在我的身上,她用手摸著我臉上的疤痕,說“這樣就好了,以後夜再黑我都能知道你。這麽好的一個記號在這裏了。”

“有必要嗎?”我害怕地說“你別和大偉睡在一起的時候老摸他的臉,會暴露的。”

“不會,我和他在分開睡,一人一邊,一晚上都不會動一下。晚上睡著什麽樣,早上起來就是什麽樣。”

我感覺到自己和她這樣談論著大偉,真的是一種罪過。我說“你去睡吧,別惹事了。”雖然是晚上,夜也靜得好想能掩蓋所有的事情,但這種內心上的害怕卻是一下抹不去的。李凡說“我知道,就是想抱抱你,今天看你好了我真的開心。我都想哭了。”

我叫她別哭,說你出去吧。這樣真的是非常的不好。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然後像隻貓一樣,走了出去。

一切好像都沒有發生過。除了她頭發的香味還在縈繞,以及心中那害怕的感覺的餘味。我鬆了口氣,在**躺下,夜晚總是讓一個男人變得很溫柔,特別是有個女人在旁邊熟睡的時候。可是這隻是我的想像,我想像著某天醒來,看到旁邊有一個女人,熟睡著,像個孩子一樣乖巧,我想那時我的心要融化掉的。

這個女人會是李凡嗎?她的確能讓我變得溫柔。可是所有的事情並不能按照我們的意誌來行事。我知道,這種無奈天生就是上帝給我們的繩索,或者我們人類給自己的繩索,想著想著,我就安靜地睡著了。直到一個白天來臨的時候,覆蓋前麵的那個夜晚,我能聽見窗外的鳥鳴聲,每天早上總是準時歌唱,成為我醒來後耳朵的一道大餐。我曾經試圖在陽台上去用眼睛尋找那些可愛的鬧鍾們,可是除了叫聲,什麽也看不見,不知道它們身在何處。

可是我知道我在何處,就是在李凡家裏。一個別人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不知道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這麽大,這麽多樓層,對我而言,這個城市隻是一百個平方左右的地方才是我可能、或是可以擁有的。也就是在這個早上醒來,我忽然想要一個自己的家,隨意,單身,幹淨,裏麵的東西可以擺得到處都是。我可以用臉盆來裝煙灰也不會有人管著,我可以和一個女人擁抱而不必害怕,我可以用刀在地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等等,想幹什麽幹什麽。

李凡一大早下去買了些早點上來,給我的還是一瓶牛奶,甜津津的,我一口喝了下去,連口都沒有洗,雖然口腔對牛奶還是有些麻木。我知道這個白天終歸又變得平實起來,李凡不用為我不開口說話擔心了,我再和她們說話也不會引起什麽關注了,很正常,一切都很正常。而我卻備感失落,失落的原因就是多多。我很想給她打個電話,隻想聽聽她的聲音,然後進行判斷她現在生活的心情,她的聲音是不可掩飾的,對每個人都那樣,如果很霸道,說明一切很正常,如果溫柔低調,怕就是有什麽事了。我可不喜歡聽到後一種聲音。但是我不可能打這個電話,她的號碼我根本就沒有記住,在手機裏,而手機已經丟了。我又不可能找李凡要那個號碼,那樣會讓她非常不痛快。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有這個號碼,我也沒法打。因為我用李凡家的電話打過去,她很容易查到打電話的人是哪一塊的,以她敏感多疑的性格,說不定真的會懷疑些其他的什麽事情來,比方說她原來的女朋友什麽的,那樣會讓她因為一個電話而變得神經兮兮的,更加脆弱。

怎麽辦呢?不知道。這四個字經常出現在我的腦海中,怎麽辦呢?

屋外的陽光多少衝淡了我這些憂鬱的想法,這讓我憂愁,腦中不停地在想著這些繞過來繞過去的些事情,頭痛。我把自己蓋在床單底下想讓自己睡著,沒想到在黑暗中更加清醒。在一刹那間,我忽然明白了。我努力地坐起來,靠在床背上,點著一支煙。

我明白了我所想的一切都是無意義的。我再怎樣想,也改變不了多多此時心情好壞的事實,也無法去改變。李凡再怎麽擔擾著孩子的自閉症,孩子也不會因為她的擔憂而變好,等等等等,與其這樣想,不如想辦法讓多多知道我活著的消息,隻需要告訴她這個消息就成。這才是我真正要做的事。

接下來我想了很多,最完美的一個方案就是打電話叫李凡給我買一部手機和一個新號碼。等她回來後,趁她很忙的時間裏,找她要她的手機,說是為了存一些人的聯係方式。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她的通話記錄,抄下所有的號碼來分析哪個是多多的號碼,這個並不困難。因為我記得她的號碼是370開頭的,最怕她換了新號。不過李凡的手機通信量並不大,使我還是有機會分析出來。隻不過多花一點時間而已。

於是我給李凡打了電話,談到了手機的事情。她說中午就去買,辦公樓的下麵就有好幾家賣手機的鋪子。她問我要什麽樣的,我說能接打電話,能發短信就成。我從**起來,坐上輪椅,來到孩子的房裏。小保姆好像忙完了所有的事情,正在給他折著紙飛機,並且嘴裏還哼著歌。那場景看了令人感動。

我高興地來到孩子的旁邊,他似乎對我有一種天然的感應,雖然他沒有看我一眼,隻是盯著小保姆的手,一張紙變成一種形狀大概讓他很奇怪。但我知道,他知道我來了,並且內心裏給我打著招呼,好像是說來了?我正忙著看折東西呢。

我心裏說你今天怎麽這麽乖?什麽時候我帶你去天河機場坐飛機。

他應該在說飛機是個什麽東西?

……上麵隻是好玩,並沒有真正的發生。但我知道他此時內心一定很充實,和我現在一樣。我沒有打擾他們,我向小保姆示意,讓她繼續。小保姆可真是個好人啊,多好的孩子。

但想著自己的陰謀,歎了一口氣,搖著輪椅出來,到陽台上發著呆。陰謀如同那早上的鳥鳴,總存在著,別人卻無法知道蹤跡。比方說李凡就不知道。但我不知道我的陰謀是為了什麽,或許我更應該把心中所有的話全部都說出來,講給李凡聽,她會讚同我不讓多多知道我並沒有死的消息嗎?也許你會說會,但實際卻不會。對於女人而言,最忌諱的是給她講真話,即使她再信任你,你沒有陰謀她會想著你肯定有某種陰謀,她們是那麽感性,感性得不講道理,特別是陷入戀愛中的女人,李凡也應該算是吧。

上帝創造女人不是來疼愛男人的,而是來折磨男人的,讓男人沒有脾氣,而變得謊話連篇。我是一個不願意說謊的人,但目前的情況之下也是沒有辦法。

我打開李凡家昂貴的家庭影院,在下麵厚厚的故事碟中翻出了一張很有些年頭的D碟。這些故事碟慢慢地老了,雖然沒有年齡,裏麵的情節也變得陳舊起來。這張歌碟也是無比的陳舊,是鄧麗君的一張專輯,她已經死了,可是她的歌聲還在。我把D放進碟機,然後播放起來。第一首是她的《漫漫人生路》。我慢慢地擺弄著音效平衡,還有BSS聲音的大小,還有音調等等,慢慢地擺弄著,直到我搖著輪椅找到一個最佳的地點,慢慢地聽起來。我叫小呆姆給我拿個枕頭來,然後把頭靠在後麵。變得傷感起來。

第二歌曲是她的《甜蜜蜜》,她唱這歌時一定用心在唱,但這一切都不可能還原了,她已經死了,我聽這歌,隻是感覺到她在那時唱著這歌時的聲音。不是現代科技,她的聲音早就從世界上消失了,可現在D碟記錄了這一些東西。如果我多年後死了,還有人記得我的聲音麽?不會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正如我此時所思考的一些事情一樣,消失了。過了一些年,即使我活著,我還是想不想我今天在這個時候到底想了些什麽,唯一可知的是我究竟有沒有聯係上多多。可是現在,我不知道。

人生不過如此,我想著這些陰謀到底還有何意義,即使是多多的傷心,背負著寞寞已死的這樣的重負,也是會消失的。我能簡單地說你不要去找多多,讓她傷心。,你不要去騙李凡,讓她知道買手機是為了聯係多多。你應該告訴大偉,你和李凡通奸的事實。你告訴公司,我不想幹了的想法,你應該對孩子說,你的病會不會好,過二十年就知道了等等,一切都會真相大白,可真正真相大白了又如何?又有誰去關心?

甚至來說,有誰會去關心多多曾經想著從大橋上跳下去?這個城市會多我這樣一個身心都無所依靠的人?或者說來,我簡單地從哪條街上曾經走過?不會的,沒有人會關心著這些。我想著很累,歌聲卻還在繼續。還好,我想著這些並不代表我是一個虛無主義者,正好相反,我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和現實有點脫節。畢竟生活是生活,想法是想法。

晚上李凡回來後,給我帶了一個手機,很精美的包裝。盒子很大,手機卻很小,很流行的那種翻蓋的設計。我問“多少錢?”

“問這幹嘛?用著再說啊。”李凡興奮地說“你喜歡不喜歡?”

“喜歡。”我撒謊了,也不是我不喜歡,但我對手機根本就沒這喜歡不喜歡的概念,我喜歡它它也不會對我好一點,不喜歡它它也不會待我差一點。隻是一個死物而已。

“你喜歡就好,我還特地挑了半天的,像個玩具吧?”

我望著她笑了起來,說“是啊,有些像玩具。”我接著說“你去忙吧,我熟悉一下。”

李凡答應了,然後去找孩子去了。我自己努力地從輪椅上下來,坐到沙發上去。然後擺弄起來,時不時地注意著李凡的身影,當她進廚房以後,和小保姆一起擇菜時,我便喊著“李凡,把你的手機給我,我存幾個號碼。”

李凡說,在我包包裏,你自己拿吧。大概才想到我活動不方便,便說“還是我拿給你。”

李凡出來,進房間裏拿出手機,然後遞給我。看著我說“你都要誰的號碼?”

“公司裏的一些了,還有魚兒的,你的,我原來都存在手機裏麵,一個也不記得。”我裝作輕鬆地說,李凡看起來並沒有懷疑什麽,去廚房了。

我連忙翻開李凡的手機,查找著通話記錄,在已接來電裏麵,是空的。未接來電裏麵,也是空的,隻是在已拔電話裏,有兩個號碼,完全和多多沒有關係。我把兩部手機都丟在一邊,哈哈地笑了起來。

李凡嚇得從廚房裏跑過來,問“你怎麽啦?”

我一下收起笑容,說“沒什麽,看了你的手機覺得好笑。”

“哪裏好笑?”

“你手機裏有計算安全期的小功能啊。”

李凡聽了有些不好意思,說“從來沒用過。”然後走開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她的手機有這個功能,隻不過拿來掩飾我心中的無奈而已。

吃完飯後陪著他們看了下電視洗澡後我就去睡了,第一次睡這麽早。我不得不睡,否則我會瘋的,現在聯係不上多多,心裏倒還踏實了,一下就睡著了。在睡夢中等待著第二天的鳥鳴聲。

第二天早上我對李凡說我這樣待著不是辦法,我得找點事做,不然時間難熬。李凡說我還沒有康複,能幹什麽?我也不知道能幹什麽,我隻知道我必須得從這種無聊的思維中解脫出來。李凡走後,我便關上門在房間裏不扶床學習走路,每一腳踩下去很痛,那種痛像是從膝部那裏,一絲絲地直衝骨子深處的痛。我忍住了,還是讓我的腳來承受身體的重量。直到全身汗得透濕。

我洗個涼水澡後就睡覺,睡醒了就起來接著走,一遍遍地,一天下來竟然也走了一些路,感覺也不是那麽痛了。就像汽車的磨合期一樣,這段日子是必不可少的。等到晚上李凡下班回來,我可以不要輪椅了走路了,心裏暗暗有些高興終於過了一天!魚兒也來了,這令我有些意料之外,她說“你不是說好等我扶你走路的麽?”

“來有急了。”我說,其實我內心裏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她能扶著我走。

“什麽來不急了?”

“哦,沒什麽,想自己走路等不急了。”

“哈哈,像個小伢,不能走路總想走路,當他會走路了卻總是要人抱了。”魚兒取笑著我。我說“你沒養過小孩子你怎麽知道?”

“沒吃過豬肉看過豬走路啊!”

我一想,也是。李凡對我的行為有些擔心,但也隻是嗔怪了幾句,沒說什麽重話。我心裏想著大概過幾天,我就可以上班了。我問了一些公司現在的情況,李凡好像不大願意說,總讓人覺得在瞞著什麽一樣。我追問之下她才告訴我,說我的位置已經被人占了。這絲毫不讓我奇怪,很正常的。

我說“這有什麽?小事而已,大不了從頭再來。”

“我明天叫大偉問一下,你安排什麽工作。”

“不用問了,我還是回我的宣傳部得了。”

“宣傳部也不一定有地方。”李凡幹脆告訴我,說“現在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的。不過你也別著急,現在底下幾個廠都在擴建,總部這邊也要充實一批人的。有什麽情況我明天回來再告訴你。我還是讓大偉問一問。”

“好吧,反正也無所謂,在武漢我還是餓不死的。”雖然我這樣說,心裏還是有一些不爽,一下子自己就變成一個多餘的人了,日。

“你可別想得太多啊。”李凡看著我說。

魚兒在旁邊說“哎呀,你就別羅嗦了,寞寞不會在意的。”

我笑了起來,說“是啊,我不會在意的。再說我又不是搞體力勞動,在碼頭上搬東西,我的學曆也夠我吃飯的。”

李凡看樣子放心了。魚兒便陪著我聊天,問我痛不痛之類的,還告訴我不要在意臉上的那道疤。我不知道她們為什麽把那道疤看得那麽重要,很讓人奇怪。魚兒最後說“我今天看到一句話了。關於愛情的。你知道怎麽說嗎?”

“怎麽說?”

“愛情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環,每個人都被安排為某個人受傷。我覺得說得好有道理哦。”

“鬼扯,都受傷的話那誰幸福呢?世界上還是有為愛情幸福的人吧?”

“我哪知道,隻是覺得看了挺恐怖的。又覺得很真實。”

“哈哈……”我笑了起來,說“不就一句話嗎?有什麽了不起,什麽事情要試過了才知道。反正我認為一個人如果不能讓他愛的人幸福,而讓她沉浸在痛苦之中,這也不叫什麽愛情吧。”

“你真的這麽認為?”魚兒吃驚地看著我。

我看了看自己的身上,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說“是啊,有什麽好奇怪的。”

“沒有沒有,沒有奇怪。”魚兒的臉都紅了,說“聽說你買了新手機?”

我把手機號報給她,她說她記下來了,在腦中。我開玩笑說你這樣容易忘的。魚兒要跟我打賭,說過幾小時你再問,我保證一個數字不錯報出來。

我信了。

吃完飯後我很想下樓去走一走,在屋裏覺得憋氣。但是我沒有說,因為我還不能單獨下樓去,像我這樣骨折過的人,走路是一回事,但還沒有康複到可以走樓梯的地步。但我不能麻煩他們把我送下去又扶上來。這樣不太好,給他們添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

接下來的一天裏,趁李凡她上班去後,我會從屋子裏走出來,在樓梯間嚐試著下樓,至少疼痛比昨天強多了。第一遍下三樓,花了一刻鍾,上來花了二十分鍾。小保姆試圖扶著我,被我趕回屋子陪孩子去了。下午我又走了幾遍,基本上也習慣了疼痛,然後就是腿部肌肉感到異常的酸軟,我的確好久沒有運動了。

魚兒給我發短信,叫我好好休息,別逞能,身體上的問題可不是能憑意誌解決的,別以為自己是當年的八路軍新四軍。我想想也是,然後給她回了條短信你好像是我老婆似的,這麽關心我啊?魚兒回了條短信,說我想得美!

晚上也睡得很香。第二天半上午的時候,我對小保姆說我出去轉轉,下午才能回來,中午就不要等我吃飯了。小保姆嗯了一聲,算是答應,然後我又看了看孩子。我拍著他肩膀,說我要出去了,下午才能回。他驚異地看著我,當我走出門時,發現他跟了過來,我看著他倚在門口,盯著我看,麵無表情。

我向他揮手,說BYEBYE,下午我肯定回來的。小保姆過來,一下把他抱走。我驚奇她竟然有這大的力氣。我慢慢地走下樓去,一步一步地。走到底下時,我開心極了。在小區的門口,保安很吃驚地看著我,大概是因為我臉上的疤,我朝他笑了笑,一走一跛地出了大門,長吸了一口氣然後再籲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外麵的太陽很大,溫度很高,雖然如此,我還是壓抑不住內心的興奮。我攔了輛的士,對他說出了我租住的那個方的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