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然而,蔣周帶段知寒玩了沒幾個禮拜,段鴻和許靜就來小城,接兒子回J市上學。
臨走那天,段知寒雙手扒著車窗邊沿,黑葡萄似圓潤可愛的眼眸裏滿是依依不舍,他許諾:“蔣周哥哥,我會回來看你的!”
“哦——知道了。”蔣周擺了擺手,有些心不在焉,講真的跟段知寒玩兒挺沒意思,幫他把秋千**高點兒,他都害怕,更別提其他男孩們喜歡玩的刺激項目了。
哎,趕緊走吧,蔣周心裏想,他避開車尾氣,踩著滑板無情離去。
雖然家長們都不願意自家孩子與蔣周這個匪小子混在一起,但仍有許多同齡的男孩眾星捧月似圍繞在蔣周身邊。
段知寒這個名字,很快消失在蔣周的豐富多彩的世界裏。
直到半年後的某一天。那晚蔣周失眠了——白天被酒鬼老爹弄出的傷讓他疼得睡不著,他裹著被子坐起來,透過狹小的窗戶向外看,窗外夜色靜謐,一輪白月掛在黑幕上,邊界朦朧,光暈溫柔幹淨。
不知怎麽,在月光的注視下,蔣周忽然想到那個坐在秋千上,笑起來很乖巧的孩子,隨後便想起,自己再也沒見過他。
說什麽會回來看他啊!
食言的家夥,蔣周對著月亮嘟囔。
(4)
段知寒的確食言了,可他無能為力。
回到J市後,他發現自己的生活有了很大的變化——段鴻創業成功,家裏搬到獨立的大房子,而段鴻卻很少回家了。
許靜抱著段知寒哭訴,說段鴻在外麵有了女人,不要他們了。
段知寒不太懂媽媽的話,他用小手拭去她臉上的眼淚,天真而篤定地說:“沒有哦,爸爸昨天還帶我去吃了哈根達斯!他不會不要我們的!”
許靜盯著兒子怔了怔,唇邊浮現一個淒厲的苦笑,說:“是!你是他的兒子,他怎麽會不要你,他隻是……不要我了。”
此後,許靜像變了一個人。本來溫柔如水的女子變得強勢多疑,她緊緊掌控著兒子,極力阻止段鴻見他,也拒絕段鴻的離婚提議。
外婆為了照顧失意的女兒和年幼的外孫,搬到了J市,段知寒沒有理由再回那個小城,“蔣周哥哥”漸漸成了他記憶裏一個被陽光灑滿,模糊了麵孔的影子。
那是一段漫長而灰暗的歲月,段知寒愈發緘默,他不知道哪句話說得不對,就刺痛了許靜敏感的神經,他同情母親的遭遇,但也飽受她的折磨。
許靜與段鴻離不了婚,原因在於段知寒的撫養權歸誰,段鴻不可能放過兒子的撫養權,他是極傳統的那一類男人,認定兒子就是“香火”,怎麽可能讓給許靜?
中考結束的下午,段知寒沒有回家,他打電話給許靜,說自己被同學拉去聚會,這事理所當然,許靜沒有懷疑。而掛掉電話後,段知寒打車去了段鴻的公司。
段鴻難得見到兒子,十分高興,急忙扔下工作,說帶他去西餐廳吃飯。
段知寒掙開他,直截了當表明來意:“我永遠站在我媽那邊,不可能跟你,你死了這條心,跟我媽離婚吧,這麽拖著你們不累,我看著都累了,而且——”
他頓了頓,素來溫和的麵容上揚起一抹諷笑:“剛進來時,瞧見你那秘書的肚子都大了,你真的不著急嗎?”
段鴻一下子愣住,臉色變得不自在,他還想解釋,可段知寒想說的已經說完,朝他點了點頭,果斷轉身離去。
半個月後,許靜和段鴻終於簽了離婚協議,段知寒比他們更如釋重負。
(5)
再回到記憶中的小城,是段知寒十八歲那年。那一年是多事之秋,他高考沒有發揮好,準備複讀一年,而外婆的體檢報告出現了許多老年人慣有的健康問題。
段知寒安慰外婆:“醫生說,都不是嚴重的病症,慢慢調理就會好的。”
外婆的目光飄在窗外,她將手心溫柔地放在他手背上,過了好久,忽然感歎:“要是能回家就好了……你們這裏都是高樓大廈,街道太寬,汽車又快又多,外婆有時想出去走走,可是怕走丟嘍,還是我們老家好呀,空氣好,水也養人……噯外婆想起來,咱們家附近有一個高中,是城裏最好的學校,不如我們回去複讀?”
段知寒怔住,他還沒來及回應,外婆回過了神,赧然地笑了:“哎呀,瞧!外婆糊塗了,小城裏的學校再怎麽好,又哪裏比得上J市的學校啊!”
外婆重複:“不回去不回去……”
段知寒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和許靜說了想回小城複讀的想法,許靜也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同意了,她摸了摸兒子的肩膀,歎息說:“你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段知寒搖了搖頭:“不隻是為了外婆,我也想換一個環境。”
(6)
後來,段鴻得知三人要回小城,打電話給段知寒,怒斥他拿前途開玩笑,段知寒忍著心煩,盡力溫和地說:“爸爸,您都有新兒子了,多關心弟弟,少操心點我,好嗎?”
誰知段鴻說:“他怎麽能跟你比?你可是長子!”
段知寒不免啞然——沒想到父親的封建思想已經嚴重到如此地步?跟父親交流讓段知寒感到無力又可笑,於是他借口信號不好,趕緊掛掉了電話。
回到小城的那日火傘高張,也許是夏季在臨走前想最後瘋狂一把。段知寒與許靜打掃很久不住人的老屋,用了大半天時間,簡單吃過晚飯後,段知寒被遣去超市,為家裏采購日常用品。
暮色裏仍然浮動著些暑熱,但比中午好太多了,段知寒兩手各提一個沉甸甸的購物袋,散漫地踏著青石板朝家裏走,這麽多年街區似乎沒什麽變化,水畔橋邊坐滿了下棋聊天的閑人,煙火氣息濃鬱。
正當他轉進小巷,忽然背後響起一陣急躁的車鈴聲,他連忙靠邊站,可後麵那人車速太快,巷子又太窄,他沒來及避好,左手上提的購物袋便被撞到。
零零碎碎的東西瞬間散落一地,段知寒捏著被扯疼的左手,一時沒反應過來。
“嘖。”騎單車的人停住,不耐煩地回頭看段知寒,仿佛對方才是犯錯的那個。
段知寒有一百多度近視,但他覺得眼鏡贅餘,除了上課很少戴,白天光線好時沒什麽影響,現在天色較暗,他就有些看不清人臉,隻能感知到對方是個身材瘦削的男生,輪廓挺瀟灑的。
可脾氣很差,他在心裏補上這句。
男生跨在單車上,看了段知寒片刻,段知寒不動聲色地回望。
少頃,男生從單車下來,蹲下身將散落的東西拾進袋子裏,動作盡顯煩躁,他三兩下就收好,邁了兩步走到段知寒麵前,沒有遞給段知寒,而是扔在了人腳下。
“行了吧?”男生語氣很涼。
他個子很高,段知寒平視,剛巧看到他尖尖的喉結,隨後注意到,男生身上穿的是校服——第四中學的,也是明天段知寒要去報道的學校。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段知寒在心中歎息,他默默提起袋子,隻是當看見那盒柔軟的蜜桃被壓在袋子最下麵時,他忍不住了,低聲說道:“你媽媽沒告訴過你,撞到別人要說‘對不起’嗎?”
說完這句話,段知寒渾身緊繃起來,因為麵前這人實在不像個好人,如果下一刻他動手,段知寒也不會感到驚訝。
這條巷子此刻沒有行人,但離外麵人群聚集處不算遠,如果他喊人……段知寒腦子裏快速運作。
令他意外的是,這位男生沒什麽反應,隻是轉身扶起單車,在揚長而去之前,扔下輕飄飄一句:
“對啊,我沒媽。”
(7)
第二天,段知寒就知道了原來這位沒媽的男生就是小時候的玩伴蔣周。
報道這天是周一,學校在廣場晨會,優秀學生代表發言後,被處分的學生念檢討書。
段知寒正走神,忽然聽見昨晚的聲音,接著就聽這個聲音平鋪直敘地念道:“尊敬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們,我是高三十六班的蔣周……”
段知寒一下子怔住,不自覺朝升旗台上那道身影看去,晨風將蔣周的校服吹得鼓起,他看起來像一隻將飛的淺藍色鷹鳥。
段知寒站在班級後麵,距離升旗台太遠,仍看不清對方的臉,他忽然迫切想知道這個人是不是自己小時候遇到的那個,於是他輕輕碰了下左邊的男生。
“同學,你眼鏡能借我看一下嗎?”
左邊男生愣了下:“哦,可以。”
段知寒接過眼鏡,架到自己鼻梁上,這位同學的度數很高,段知寒有一種世界清晰過頭的眩暈感,可他看清了升旗台上的人。
其實過了那麽多年,段知寒已經記不清蔣周長什麽樣子了,升旗台上的男生棱角分明,劍眉斜飛,是一種銳利的英俊。
隻是……他的視線似乎朝向這裏?
段知寒感覺他在看自己,是錯覺嗎?
“我將自己的錯誤歸結成以下幾點——”蔣周根本沒在看稿子,段知寒可以確定。
“歸結如下——如下——”升旗台上,蔣周看到自己昨晚撞到的男生疑惑地四周張望,忍不住提醒:“對,就是在看你。”
人潮裏一陣嘩然。
蔣周想起來自己在念檢討,又垂下眼看稿子,繼續念:“歸結成以下幾點:一,思想上的錯…… 操!哈哈,不好意思,我哈哈哈,我笑點比、比較低,哈哈哈……”
真不是他故意,可是那個人竟然借眼鏡看自己哎!這也太好玩了吧!
“蔣周,你真是無可救藥!”校長怒不可遏,親自走上升旗台,將蔣周扯了下來。
段知寒臉色不太好看,他將眼鏡還給左邊的同學,不由低聲說了句:“應該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