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孩子不會是個傻子吧?”
“……傻人有傻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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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附近,鄭家悅轉了兩圈,直到確定她媽給她的那個地址並不在醫院裏,而是兩條街道之隔的一家連牌子都沒有、隻貼了一個箭頭寫著“往樓下走”的黑診所,便轉頭就走了。沒走兩步她就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拉著另一個跟她一樣在四處張望的年輕女孩,不斷說著這個醫生看得有多好,去看的都懷上了。
“她是騙子。”鄭家悅大聲地說,一邊順手把那個女孩拉開,“我在北京各大醫院全都看過,你不要被這些黑診所騙了。大城市那麽多有錢人瘋狂砸錢都治不好不孕不育,咱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還能出神醫?那根本就是神棍!”
眼看著那中年婦女要破口大罵,鄭家悅拉著那個女孩扭頭就跑,把女孩都給跑丟了,一路跑了好幾條街,跑到了繁華的商圈,這才停下來嗆著寒風喘口氣。
拿出手機,一條她媽發來的信息:“去看了嗎?醫生怎麽說?”
今年是鄭家悅結婚的第三年。前兩年,她和老公李楷都是先回他家,從除夕待到大年初三,再回娘家待到初六,今年是她第一次還沒到除夕就一個人回了娘家。
家裏人還是她每次回來時看到的老樣子。她爸媽也沒問她為什麽沒跟李楷回家過年,但她知道她媽心裏清楚。趁她在廚房幫著擇菜,她媽在一邊裝作不經意地說,有個老朋友家的兒媳婦,結婚好多年了都沒有孩子,找了一個特別有名的老中醫,調理了半年多就懷上了,現在孫子都會爬了。
鄭家悅手裏擇著菜沒停,也沒說話。
“都去試一試,總沒有壞處。你們要去大醫院做試管,又花錢又遭罪。這是別人親口說靈的,怎麽說試一試總行吧……”她媽倒沒有急迫的語氣,像是在說毫不相幹的事,但每一句話都敲打在她心上。其實這兩年她和李楷已經去醫院看過無數次了,如果真的要做試管,時間、身體、錢,都是擺在麵前無法逾越的鴻溝。但問題是,他們也沒有病,就是懷不上。年前也是因為和李楷吵了架,他農村老家的弟弟已經抱了倆,回去他爸媽肯定又要念叨,索性兩個人分頭回家過年,各自清靜一下。
“……你啊,從小要強,什麽都愛爭。”她媽說。
她什麽都愛爭,偏偏這玩意兒她爭不來。她和她大學室友畢業後同一天結的婚,一起備孕,一起體檢,一起吃葉酸,約好孩子也要從小做好朋友,為此她放棄了需要總出差的崗位,放棄了加班,問就是在備孕,數著日子嚴陣以待。她室友根本沒她這麽重視,工作第二年就跳槽加薪了,加班時沒日沒夜加班,攢了年假出來跟老公去海島補了一次蜜月,結果就懷上了,今年孩子都一歲了。她卻還在跑醫院看這根本不知道在哪兒的病。
她媽把聯係方式給她發了過來,轉天就明裏暗裏催她出門。現在她也不能立刻回去,但大冷天的,又不知道去哪裏消磨時間,就進了以前常陪她媽來買菜的大超市,盯著別人家熱熱鬧鬧地買年貨,漫無目的地逛,打算時間到了再回去。
從禽肉生鮮區轉到水果區,她突然注意到一個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推著滿滿當當的購物車,正專心地摘砂糖橘上的葉子。
她一開始沒敢認,但是越看越像,正在猶豫要不要轉頭走開,對麵的人也抬起頭,兩人隔著一堆水果對視了。
“許珍貴。”鄭家悅隻好叫出她的名字。
許珍貴也愣了一下,兩個人都沒想到在這樣的時間地點遇到。
“……你怎麽回來過年了?”鄭家悅問。
“……你怎麽也回來過年了?”許珍貴問。
“你不是要留在上海結婚了嗎?”鄭家悅問。
“你不是在北京生小孩呢嗎?”許珍貴問。
兩個人一時間都有點尷尬,隻好笑了笑。許珍貴推著購物車繞過水果走過來,打量著她,笑著說:“你瘦啦!”
鄭家悅也笑了笑:“有多少年沒見了?”
有關對方的現狀,她倆都是在朋友圈和同學群裏看到的,實際上她倆從高中畢業以後,十來年再也沒見過麵。在鄭家悅的印象裏,許珍貴在上海讀大學、工作,朋友圈裏全都是加班打卡,一副兢兢業業打工人的勤奮模樣,最近還打算結婚了。在許珍貴的印象裏,鄭家悅讀了北京的名校,嫁了同為學霸的老公,早就應該是相夫教子的幸福主婦了。
朋友圈的照片隻是別人眼中按下了快進的浮光掠影。在許珍貴的記憶裏,鄭家悅還是小時候那個有點胖胖的、戴著厚眼鏡、成績好但不愛說話、自尊心特別強的“書呆子”;在鄭家悅的記憶裏,許珍貴還是小時候那個咋咋呼呼缺心眼,卻總能交到最多好朋友的“自來熟”。
她倆住在同一個片區,從小學起就同班,鄭家悅沒什麽朋友,許珍貴朋友一大堆。那幾年許珍貴爸爸剛下崗,本就不寬裕的生活過得更加緊巴巴,但再苦也沒苦著孩子。許珍貴的整個小學時光都是沒心沒肺地玩著吃著鬧著過來的,她愛說愛笑也沒有壞心眼,老師和同學也都挺喜歡她的。她也非常慷慨,好吃的、好玩的,都快樂地拿到學校跟小夥伴分享。爸媽舍不得吃的水果和點心,妥帖地給她攢在小飯盒裏帶去學校午間休息的時候吃,她每次都分得自己一口沒吃上。新買的漂亮橡皮,同桌喜歡,她就答應跟人家換,把人家啃剩下的奇形怪狀的橡皮拿回家自己摳摳搜搜地用。她媽發現了,哄歸哄,表揚歸表揚,回頭就跟她爸嘀咕:“咱家孩子不會是個傻子吧?當咱家不差錢呢?”
她爸也有點頭疼,但看她呼朋喚友挺開心,又不太忍心說她,隻能說:“難得她人緣好,咱們省點就省點吧,以後長大點就懂了。”
“咱們在牙縫裏省,她倒在外麵窮大方,這傻孩子,將來長大了會吃虧的。”
“……傻人有傻福。吃點小虧給自個兒積德。”
吃虧她是不太懂,她隻知道大家願意和她交朋友,除了鄭家悅以外。鄭家悅成績好,內向又聽話,永遠都是戴著厚厚的眼鏡坐在自己座位上,從來不鬧騰。一個隻要能寫作業就不出去玩,一個隻要能出去玩就不寫作業,兩個人幾乎從沒說過話。
那是一個難得的不用上課的下午,因為要排練學校的文藝會演,大合唱集體節目,大家都要參加。但鄭家悅在彩排時不小心被推搡了一下,眼鏡掉在地上摔壞了,老師便以此為由,讓她不要上台了。其實鄭家悅知道是因為自己胖,她站在隊形裏的時候,後麵倆同學不高興地跟老師說,她把他們擋住了,一個人占了兩個人的位置。
即使教室裏一個人都沒有,她還是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動都不動。手裏的眼鏡壞了,換個新的又要花錢,媽又要說她破壞東西,不知道心疼家裏的錢。
再破壞能有弟弟破壞得多嗎?表麵乖巧的鄭家悅,心裏卻難免委屈地想。弟弟比她小三歲,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老師說他有多動症,出門是個坎兒就要蹦,是個杆兒就要爬,在家裏更是一刻都停不下來,能破壞的東西一定破壞,不能破壞的想辦法努力破壞。不過她的東西除外,弟弟怕她,有時連媽說他都說不聽,她說管用。因為每天隻有她能管他吃飽。她爸在運輸公司,常年跑長途不在家;她媽開個小賣部,除了看店的時間都在跟人打麻將。他餓的時候,隻能求助於姐姐。
想著媽寧可打麻將把錢輸給別人都不一定給她花錢換眼鏡,她覺得有點委屈,左思右想,拿了桌上的膠帶,開始試著研究能不能把壞了的眼鏡腿纏起來。
“這樣粘不住。”頭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
鄭家悅嚇了一大跳,猛地抬頭,看到許珍貴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了教室,正站在她桌前觀察她纏眼鏡腿。
“你不是在排練嗎?”鄭家悅奇道。除了她,班裏其他同學都在排練,她記得許珍貴還站在第一排,搖頭晃腦,笑容滿麵,唱得挺起勁。
許珍貴就是什麽都想摻和的一個小孩,雖然什麽天賦都沒有,但她看到新奇好玩的,就總想上手試試。剛上小學的時候,她看到班裏最漂亮的女孩子會跳舞,很喜歡,鬧著也要去學,後來堅持到三年級,哭著說太辛苦不幹了,倒是讓她媽暗地裏鬆了一口氣,因為繼續學下去錢可就花得越來越多了。所以現在人家漂亮的女孩子有一個人的獨舞節目,她隻能跟著大合唱。結果她話太多,彩排的時候總跟旁邊的小孩講笑話,在大家鴉雀無聲聽指導老師講話的時候,她想到好笑的地方,一個沒忍住,笑出了鼻涕泡。
“老師批評我,說我老影響紀律。”許珍貴笑嘻嘻地說,“不讓我參加了。”
“那你還笑。”鄭家悅奇怪道。
許珍貴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彩排那麽多遍,不好玩,一首歌翻來覆去地唱,我都唱膩了。”她又指了指鄭家悅手裏的眼鏡,“你那樣粘不住。”她伸手活動了一下眼鏡腿:“你看,這樣你戴的時候,還是會掉的,螺絲丟了。”
“……”鄭家悅試了一下,覺得確實如此,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我爸爸會修,”許珍貴說,“他什麽都會修。你要是願意的話,我拿回家去,明天修好給你拿回來。”
“真的嗎?”鄭家悅高興起來,又有些不好意思,畢竟她們倆之前都沒怎麽說過話。
許珍貴以為她不信,就說:“你要是不信,你跟我一起回家唄,修好了你拿走。”
鄭家悅搖搖頭:“我不行,我要回家給我弟弟做飯。”
“你有弟弟?”許珍貴有些驚奇,那時候他們那邊政策執行得嚴,基本都怕罰款,周圍的小孩都是獨生子女。
鄭家悅愣了愣,沒說話。
“我也問過我爸媽我有沒有弟弟妹妹,”許珍貴說,“他們說有我一個就夠了。要是有弟弟妹妹,我可不讓著他們,他們要是搶我吃的,我就搶回來。”
鄭家悅看她若有所思的樣子,忍不住笑笑。
“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媽不讓你去別人家?我媽就不讓我放學去別的地方,晚回家十分鍾她都要著急,”許珍貴又說,“沒關係,很快的,修完眼鏡,我讓我爸騎自行車送你回家。”
後來鄭家悅問她,為什麽誠摯地邀請她去家裏還幫她修眼鏡,許珍貴就很奇怪:“這不是很正常嗎?我跟誰都這樣。”
對鄭家悅來說這確實有些不習慣,她甚至也沒去過任何一個同學家裏。但莫名其妙地,她就成了第一個參觀許珍貴的秘密基地的小夥伴。在等待許爸爸修眼鏡的時候,她跟著許珍貴爬上梯子,在狹窄的閣樓上靠窗坐下,不敢把屁股坐實,一邊擔心自己會不會太胖了把閣樓壓塌,一邊聽許珍貴滔滔不絕地說著平時在閣樓上都會玩什麽。
“你看,”許珍貴指著斑駁的木板地麵,“放學回來之後,這裏有特別好看的陽光。”
鄭家悅靠牆挪了挪,麵前就出現了圓形窗戶映在地上的一個溫暖的光環。兩個人頭碰頭,影子映在光環中間,動來動去,有點好笑。
許珍貴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可能……你也不覺得好玩,但是我覺得挺好玩的。”
“好玩。”鄭家悅點點頭。
兩個小孩相視而笑。
“……我怕回家我媽說我弄壞眼鏡,不給我換新的。”鄭家悅突然小聲地岔開話題。
許珍貴順口說:“修也能修好啊,為什麽要換新的?不要浪費。”
“但是我沒有錢給叔叔。”鄭家悅說。
許珍貴擺手。“不用的。”她說,“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就互相幫忙嘛!”
“啊。”鄭家悅一愣,想著“好朋友”這個詞,一時間還不知道要接什麽話。
“你成績那麽好,作業本天天被老師展覽,我可羨慕你了。”許珍貴說,“其實我想跟你做朋友。”
鄭家悅又愣住了,憋了半天,才說:“……你朋友那麽多,我才羨慕你。其實我才想跟你做朋友。”
兩個人尷尬了一會兒,忍不住笑了。許爸爸叫她們下來拿眼鏡,兩個人七手八腳地爬下去,嘻嘻哈哈的,完全不像是今天下午之前還沒怎麽說過話的樣子了。
2
剛工作的那兩年,許珍貴沒有在天黑之前下過班。她們公司在二十一層,工位正對著繁華江景,但她幾乎沒有花心思欣賞過,每天忙忙叨叨,下班的時候都在想晚上吃什麽比較快或者太晚了地鐵沒了要不要花這個打車錢。
工作的壓力讓她忽略了所有其他事情,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再也不會按時吃飯,頭發掉得越來越多,胖了二十斤。直到某次又熬了一個通宵之後,她發現她沒有辦法正常睡覺了。不管白天還是晚上,心髒都怦怦怦地跳得像要從胸膛裏衝出來一樣。她做PPT,心就在鍵盤上跳;她接電話,心就在手機上跳;她坐地鐵,心就在軌道上跳;她回家躺在**,心就在枕頭上跳。怦怦怦,從天黑跳到天亮,從上班跳到下班,在耳朵邊跳,在眼皮上跳,在脈搏裏跳,就是不讓她睡個好覺。
她跟王祺說,自己是不是得心髒病了啊。王祺不以為意,說她沒事找事。“你少喝點咖啡,比什麽都強,我也天天熬夜做實驗,我怎麽沒怦怦跳?”他說。
她又說,自己要是這樣加班下去,就不會好了。“那你就早點下班,工作拿回家做。”他說。但工作怎麽可能拿回家做呢?那必須要在老板眼皮底下做才能人盡皆知自己有多努力,即使這樣,老板還是在她述職的時候冷不丁地問:“你今年要結婚了?也是,三十來歲了。打算什麽時候要小孩?”
她跟她媽抱怨兩句辛苦,她媽又會說:“等結婚了就好了,生了小孩在家休息,就不用上班了。”
“要是生了小孩,不是不用上班了,是再也不用上班了。”她悲觀地說。老板已經很委婉地跟她表達,要是她結了婚去生小孩,那本來就不養閑人的公司基本也就沒她的位置了。她想擺出《勞動法》來跟老板說道說道,但心跳得吊著一口氣,也辯解不出什麽結果來。
她不敢跟她媽說睡不著覺,她媽肯定又要勸她,不要那麽辛苦,差不多就得了。她偷偷地請了假去醫院,心髒超聲什麽的都做了,王祺回家看到她背著二十四小時心電圖,嘲笑她大驚小怪,花幾百上千塊做檢查,不還是什麽毛病都查不出來,白白花錢。
隻能繼續提心吊膽地怦怦跳著加班。那天好不容易她下班早了點,還能趕上和王祺一起吃個夜宵,他們倆已經各忙各的好幾個星期沒踏踏實實約會吃飯了。
在下班的時候,她發現電梯的觸屏黑著,按也沒有反應,她就打電話給樓下門衛。門衛說電梯故障,在維修,讓她再等一會兒,要不就走樓梯下去。掛斷電話,她腦子裏一時間一片迷茫,就像做慣了複雜任務之後,麵對一個二選一的抉擇,不知道要做什麽了,又心慌得難受,又累得不想邁開腳步下樓梯,在狹小的電梯廳裏,手握著像是偷出來的幾分鍾空白,毫無頭緒。
她煩躁地原地轉了幾圈,發現電梯廳另一邊,她每天進公司的反方向,有一扇窗,就走過去想透透氣。
平時都是匆匆忙忙衝出來坐電梯,她竟然從來都沒有走到這扇窗前看過,這一側沒有繁華江景,正對著的是另一幢很高的寫字樓,對麵也是燈火通明,好多公司都沒有下班。她呆滯地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目光掃過一層層蒼白的辦公室還有和她一樣忙碌的身影,突然定住了。
透過對麵的某扇落地窗,她看到一個女孩的身影正在一個從空中墜下的圓形吊環上翩翩起舞,形體舒展而有力量,隨著吊環的不斷旋轉而變換動作。燈光從她頭頂上灑下,就像是引領著破繭的蝴蝶從變幻的光影中展翅飛出。
即使站在遠遠的對麵,許珍貴也被這個場景牢牢地吸引住了。像被催眠了一樣,她盯著那個旋轉的身影專心地看了很久,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好久沒有這麽平靜、這麽專心地做一件工作以外的“無聊”的事情了。
她走二十一層樓梯下了樓,直接去了對麵。發現寫字樓需要門卡才能進,她就在手機某個點評App上搜了一下,發現那是一間獨立舞蹈工作室,就直接打了電話。很快有人接了,女孩子很熱情,立刻邀請她上樓來看看。
“我……我是在對麵上班的,”許珍貴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我看到了你跳舞,真好看,轉圈圈的樣子像發著光一樣。”
“這是空中吊環。”女孩子笑著說,“你要上來看看嗎?”
可能是心裏那根弦繃太久了,也可能是對新奇事物的好奇心不知為何被喚醒了,許珍貴鬼使神差地點了頭。
長期久坐加班的胳膊腿,連伸直都費勁,看起來像蝴蝶一樣優雅輕盈的動作,沒想到需要強大的柔韌度、協調性和核心力量。上完一節體驗課,她手掌心都磨紅了,腰酸背痛脖子疼,小腿差點抽筋,出了一身透汗,感覺心率直逼一百八。
神奇的是,那天她回家之後,沒搭理王祺控訴她放自己鴿子,自顧自洗完澡倒頭就睡,一覺睡到了第二天遲到。醒來的時候,心境平和,歲月靜好,沒有聲音在她耳朵邊怦怦跳。
接觸了空中吊環之後,她又報了瑜伽課和軟開課,一點點撿起了小時候學得馬馬虎虎的基本功,平時也開始跑步了,吃的飯也多了,晚上睜著眼睛到天亮的時候越來越少了。
“最近不加班?”王祺有一天突然發現,問她。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我換了工作。”許珍貴有些不滿,“你不記得了?”
“哦。錢多了?”王祺關心道。
“少了。”許珍貴說,“但是時間多了,不能兩頭都要吧。”
“那你怎麽周末也天天往外跑?”王祺說。
“我報了一個教培考級。”許珍貴說,把手機拿給他看。
“這是什麽?”王祺拿過來看了幾秒鍾,又往前劃,劃到了許珍貴上課的時候錄的視頻,饒有興致地多看了一會兒,然後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這是什麽了,馬戲團裏麵耍的那個!前陣子有個電影《馬戲之王》,裏麵那個美女就掛在上麵飛來飛去的。你怎麽迷上這玩意兒了?”
“……對。”許珍貴倒也沒辦法反駁,就點頭道。
手機裏播放著視頻,中介小夥和房東大嬸都湊在屏幕上,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然後一起抬頭,困惑地看著許珍貴。
“這啥玩意兒?雜耍?”房東大嬸半信半疑地問。
“……這叫空中吊環,是舞蹈的一種。”許珍貴解釋道,“……有國際舞蹈家協會認證的,國外也很流行,我在上海考的資格證。有一些瑜伽館和舞蹈工作室,都會開這門課,在一線城市還挺普及的,很多白領和學生願意學。”
“回咱這兒來開店?”房東大嬸問,上下打量了她好幾眼,“小姑娘想得還挺美。現在年輕人創業,創啥的都有,真是錢多不怕燒的哈。有這工夫,樓下廣場上扭個秧歌不比這強?”
許珍貴隻好尷尬地引回正題。“……阿姨,咱們這兒到時候我就簡單翻修,除了洗手間別的硬裝我都盡量不動,有什麽事我隨時跟您溝通。”許珍貴連忙說,“執照和門頭審批什麽的我都在弄了,咱都是走正規流程的,不會有任何問題。”
看得出來房東和中介都覺得她是個人傻錢多的冤大頭,不過不租白不租,手續辦得也算是順利。隻不過她媽和劉叔叔是肉眼可見地不支持,覺得她瘋了。
她其實也覺得自己瘋了。
剛決定跟王祺分手的時候,她搬出來不知道住哪兒,就去了她學教培時認識的亦師亦友的閨密楊婷家。楊婷比她大八歲,已經在上海待了十幾年,也是從毫不相幹的行業辭職白手創業,好不容易在上海站穩腳跟,因為家裏老人身體不好,也決定要離開上海回老家了。兩個人晚上趴在被窩裏各算各的,一點一點地琢磨,到底值不值得回老家開店,怎麽算都是不值得。
“年輕人都出來了,留在老家的,很少有人會喜歡這些新奇的東西。”楊婷說,“又不像是網紅奶茶、網紅咖啡,可以靠跟風蹭流量變現。而且也很難找到幫你忙的人,一個人又要做課,又要管店,做不起來的。老家的朋友同學都有自己的事業家庭,找人幫忙都找不著。”
聽說了許珍貴的打算,鄭家悅沒有表示支持,也沒有表示不支持,隻是錯開目光,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那你呢,因為什麽回來的?”許珍貴問。
鄭家悅搪塞過去,沒有正麵回答。
偶遇了老朋友之後,許珍貴繼續逛超市,買了好多東西回家,莫名地心情沒有那麽沉重了。畢竟是除夕,她希望新的一年有個好兆頭。
準備年夜飯的時候,她媽又試探地問起王祺:“真不可能了?你不回上海了?”
“我暫時不回了。”許珍貴再一次鄭重表示,“我房子都租了,就算賠錢,你也讓我賠一回試試嘛。”
這話讓她媽不高興了:“你這孩子,從小就沒個心眼,怎麽三十歲了還不懂事呢?明明知道是賠錢的事,好端端的犯什麽傻?上海好好的工作給你你不幹,好好的房子給你你不結婚,你回家來折騰什麽呢?還創業,你這不是丟西瓜撿芝麻嗎?圖啥啊?”
許珍貴也生氣了:“媽,我用我自己的積蓄,賠了賺了怎麽折騰我可以自己扛。這是我喜歡的事情,這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在我長大的地方試著做我喜歡的事情,怎麽就礙著你了呢?”
“你也知道這是你從小長大的地方,這不是你們大上海!”她媽說,“進進出出的,誰不知道你工作沒了回家啃老來了?人多嘴雜的,你知道人家背地裏怎麽說?”
“管他們怎麽說,過自己日子不就行了嗎?又沒吃他們家的大米。”許珍貴不滿道,“你要是嫌我啃老,你們三口人過你們的日子,我不會花你們一分錢還不行嗎?”
“啊,在這兒等㨃著我呢。”她媽才反應過來,把盆一摔,“現在跟我生分了,嫌我當媽的不給你錢。”
“不是我跟你生分,是你跟我生分。”許珍貴說,“你早就有你的家了,但是爸走了之後,我再也沒有家了。”
說完,她轉身走出廚房,裹上羽絨服出了門。
出來才發現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下起來了,除夕夜裏能去哪兒呢?天太冷了,她索性直接去了剛租的房子,正好還能研究一下怎麽改裝。廁所的水電全得重新弄。挑高的房梁太舊太醜了,地板也老化了,得想辦法。牆麵改不改顏色呢?更衣室要不要多留出幾個?
鄭家悅發來信息:“在家吃年夜飯呢嗎?”
“沒有,研究怎麽賠錢呢。”許珍貴回。
鄭家悅又發:“給個定位。”
許珍貴正蹲在漆黑的樓梯口,琢磨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地減輕樓下燒烤店和鐵鍋燉店的後廚對走廊的影響,就聽到窸窸窣窣的走路聲、跺腳聲,然後就是鄭家悅的抱怨:“也沒個燈,下雪這地太滑了。味兒也太大了吧,從人家後廚穿過來可還行?真耍雜技呢。”
她站起來,把迎麵上樓的鄭家悅嚇了一跳,她才看到鄭家悅後麵還跟著個陌生的男生。
“這是?”
“你不認識我啦?”男生笑。
“我弟,鄭前程,你不記得了吧?”鄭家悅笑著說,“小時候去你家吃過包子來著,他記了好幾年。”
走廊裏暗,許珍貴就拿手機去照,男生個子高,手機㨃到他下巴,他笑著躲了一下。
“是你啊,”許珍貴雖然還是沒看清,但也笑起來,“個子長這麽高,小時候沒白吃。”
小時候和鄭家悅成為好朋友之後,許珍貴才知道她家常年沒人做飯,丟兩個孩子在家隨便糊弄,有一年寒假時她就叫鄭家悅來家裏吃飯。鄭家悅不敢告訴她媽,怕她媽罵她去別人家要飯,但弟弟又吵著餓,就偷偷帶他來了許珍貴家。弟弟剛到上學的年紀,瘦得跟猴一樣,胃口卻不小,許媽媽做的酸菜粉絲餡兒的大包子噴香,他吃了五個,把大人都嚇著了。
“後來我姐罵了我好幾年,想起來就罵。”鄭前程笑,“說我丟人。人家一家人都把我當笑話呢。”
“你不丟人誰丟人?”鄭家悅白他一眼,“吃太多真的養不起,後來我媽一氣之下,把他送到武校去練了幾年武術,因為那邊吃飯管夠,上房揭瓦還有人負責揍。”
姐弟倆帶了兩個保溫桶,打開是熱騰騰的餃子。屋裏都是破爛,隻能用紙殼箱當桌子,三個人蹲在旁邊吃。
“這個年過的,”許珍貴一邊吃,一邊看著窗外漫天的雪,自嘲道,“感覺不是什麽好兆頭。”
鄭家悅在一旁輕聲說:“挺好的。今年,你回來了,她出來了,可能真的會是很好的一年吧。”
“誰?”她弟在一邊不解地問。
許珍貴聽了,沉默半晌,沒有接話。
鄭家悅也很快轉移了話題,指著門口光禿禿的牆,問:“你的這家店,叫什麽名字啊?”
“光環。”許珍貴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