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有兩個問題,始終不必和太多無關的事情扯上關係,一個是“我是誰”,另一個便是“我愛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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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多五瓣梅,這花又名四時春,花期四季,喜陽光,忌濕怕澇。若不是江婆告訴我,我竟不知道,這埋沒在濃青重綠中的點點野花竟有如此可人的名字和習性。玫紅色的花心,朝著五個方向向白色的花瓣上暈染著,日頭下微微打著戰。在山上隨意繞過幾個土丘,都能尋到這樣的五瓣梅,房前屋後,開得好不熱鬧。
江婆更是尤愛此花,天天盯著渡,不讓它去壓趴一枝。
可渡偏是討人嫌的個性,整日在這山上撲蜂抓蝶懶散慣了,越拗著它的性子,越事倍功半。
這不,江婆稍不留神的工夫,渡便闖下了禍。不過江婆倒是不惱,隻一把抱過胖乎乎的渡,摟在懷裏。迎著午後慵懶的陽光,眯著眼睛,又給渡講起她和她的那位意中人的故事。
這故事的開頭,永遠會是那一句:江婆的故事啊,要從十多年前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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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在鎮裏的中學做語文老師,丈夫是煤機廠的工人。日子過得雖不是大富大貴,但也求得平淡安逸。
那年夏天,上麵調下來一批骨幹教師,說是幫助提高村鎮教育水平,但無非就是讓這些老師做做樣子罷了,幹上一年半載,就調回原單位。我們學校也分到了五六位這樣的老師,每天應付差事,糊弄領導。當地的老師很是看不慣他們的作風。
但這裏麵,有一個人,很是不一樣。她長我三歲,特別精幹,還是個通才,什麽都能教。哪個老師有急事了,她二話不說,拿起水杯就去代課。當時我特別喜歡去聽她的課。課上她侃侃而談,不做板書,也不看教案。閑文野史,張口即來,別說學生,連我都聽得酣暢淋漓。
後來,我與她漸漸熟絡起來,才知道她出身書香世家,不能說是精通六藝,但文理史哲都有涉獵,尤其是畫得一手好畫。鎮上條件差,沒有好的顏料與畫紙,她就常常在廢報紙上,用鉛筆頭作畫,寥寥數筆,卻能栩栩如生。
因我名字中有個“梅”字,她便常常信手畫下幾枝幹枝梅,送給我。
也就是在那一年,我不知自己有了身孕,送山裏的學生回家時動了胎氣。結婚多年,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卻又成了空歡喜。婆婆便整日對我冷嘲熱諷,丈夫粗枝大葉,又怎麽覺察得到我心裏的委屈?我請假在家歇著的那幾天,隻有她日日來探望,給我備下補氣養血的食材,為我寬心。
一次我和她開玩笑,如此賢惠,怎不早早成家?她和我說,萬物易碎,唯理想永存。當時我並不明白她這話是何意,隻當是才情之人,清高自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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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曆了這些事兒後,我越發和她親密起來。因為流產一事和婆婆鬧僵,每日下班後我便也不急著回家,留在學校批作業備課。她也如此。轉眼間,花敗草謝,天黑得越來越早。因我怕黑,每日走之前,她便又多了一項任務,送我回家。一次,不知道從哪兒跑來一隻大狼狗,凶神惡煞地擋在我倆麵前,我嚇得兩腿打戰,她一把將我扯到身後,彎腰拾起路邊的碎磚就打。狼狗跑了,她轉身抱住我,哇的一聲哭了起來。之後我才知道,她幼時被惡犬傷過,怕狗的程度遠遠超過我。
那是我第一次被一個女人如此感動。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知道,我們兩人的感情,不止於友情,還有其他。
開春以後,我丈夫被外派到煤機分廠,我倆過起了兩地分居的日子。和婆婆住得不順心,我便打算著和單身的老師們擠在學校的職工宿舍裏。骨幹教師們的住宿環境要好得多,她知道我想住宿舍後,二話沒說,就把我的行李搬進了她的單間裏。不怕渡聽了笑話,我倆像是新婚的小兩口似的,把一個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填充得滿滿當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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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江婆低下頭一笑,伸手在渡的腦門兒上搔了幾下。
“住進去的第一個晚上,躺在**,她拉著我的手,那感覺竟是我結婚多年都未曾體驗過的。像是在被熱浪灼著,滾燙難耐;又像是被寒冰封著,不敢動一下。她在我手心寫下一句詩,一字一頓: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渡啊,遇到她之前,我從未做過任何離經叛道之事,她也如此。可遇到她之後,我不想再繼續墨守成規日複一日。她同樣如此。”
渡似懂非懂地趴在江婆懷裏叫著,這女人臉上的陰晴它看得分明。
江婆將目光從渡的身上移開,飄到窗外,話鋒陡然一轉。
“應了那句老話,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薄薄的一扇門又能擋住多少人的閑言碎語。
“我和她做好了準備,但卻沒想到,人們唇齒帶劍,眉目含刀。我們從未傷天害理,卻好像擔下了全世界的罪孽。我們的屋外,開始堆起了野貓野狗的屍體,而且還有人丟來了破鞋,這也真是荒謬。但最荒謬的還不止於此,就連一向自詡開明的校領導,竟也拿出一紙辭令,說是出於校風建設的考慮,限期讓我倆搬出學校。
“那個時候可真是孤獨啊,全世界隻有她,也還好有她。
“她不再畫幹枝梅給我,而是在房前屋後種滿了五瓣梅。她告訴我,幹枝梅屬寒,氣節雖好,但惹人心疼。五瓣梅則不同,她獨喜陽光,忌濕怕澇,四季花開不斷。她說她希望我做一朵五瓣梅,一生追隨陽光,與淚無緣,獨領芳華。”
看著窗外的五瓣梅,正開得燦燦奪目,江婆嘴角揚了起來,可眸子卻始終沒了神采。
“若沒有她的陪伴,那兩年的生活真似煉獄中走了一遭。親朋的孤立,外人的恥笑,生活的窘迫。我也是那個時候參透了她的那句話,萬物易碎,唯理想永存。
“於是我在生日那天,向她提議,一起相約赴死。既然萬物易碎,那就魂歸理想,在天上做對神仙眷侶。不畏生老病死愛別離,不懼流言蜚語千夫指。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她點頭應了我,一如往常。
“那是我第一次來到自殺公寓。
“寫好了遺願,我和她便上了樓。進了房間,她像變戲法似的掏出了兩瓶酒,一邊開酒,一邊和我說:‘生前從未正式迎娶你,上路前一定要遂了心願。’
“說來可笑,洞房花燭之夜,人生四喜之一,到頭來竟是這自殺公寓成全了我倆。
“喜酒下肚,可當我再醒來時,身邊竟已空無一人。
“事後方知,當時她並未喝下毒酒,隻是勸我喝下後,便趁機扔下我一人跑了。而我竟命不該絕,沒中酒中之毒。
“五雷轟頂的滋味兒,那時真是嚐了個透;不好受是真的,不怪她也是真的。萬物易碎,理想又何嚐不是萬物之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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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婆不再說話,迎著光的臉龐上,是藏不住的蒼老與疲憊。渡伸著肉爪子,將江婆的手抱在懷裏,像是認錯撒嬌的孩子一般,蹭了幾下,便逗樂了江婆。
“以後可不敢再弄折五瓣梅了,聽到了嗎?”
渡將腦袋埋進江婆懷裏,拱了幾下。
“因為咱們的渡啊,也要像這花一樣,一生追隨陽光。”
坐在桌前的我,每逢聽完江婆講完這個故事,就會到山上四處去轉轉,尋一片花草香味最濃鬱的野地靜靜站著。
若不如此,我真怕自己會一不小心說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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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婆第一次來自殺公寓的情景,於我而言,也是曆曆在目。
十三年前,兩個氣質端莊、眼中帶淚的女人牽手進來,我便猜到幾分,想來也是禁忌之戀,戀而不得的故事。二人沒有多言,交代好遺願,便上了樓。也就是一刻鍾的工夫吧,其中的短發女人便衝下了樓,涕淚橫流地跪在了我的麵前,講述著二人的遭遇,確實也在我意料之中。
講完後,女人告訴我,她帶來的毒酒隻不過是閩根水,無毒無害,隻是喝下後會假死一日。她騙樓上的女人喝下了,隻求女人醒後,我能幫她圓上這個謊言,讓女人誤以為是她薄情寡義,斷了對她的念想,好好活下去。
女人一遍遍地央求著,哭訴著自己是個罪人,毀了愛人一生的安穩。若早知她難以忍受現在的生活,當初定不會向她表明心意。見她這樣,我便心軟了下來,應下了這件事。
之後那短發女人便離開了,去了哪裏不知道;隻是在離開前,跪倒在此時的江婆,彼時那個假死的女人身旁,反複叨念一句話:來世我必為男兒郎,傾力護你一生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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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故事讀完,天色徹底暗了下來,但不是漆黑一片,而是好看的藏藍色,夾雜星光。青奈裏每逢這時,便靜得像是隻有我一人住在這兒似的。
放在一旁的手機屏幕突然亮了起來。自打我躲到青奈裏,除了派信員外,還從未有人給我打過電話。想了一會兒,我還是摁下了接通鍵。
可電話那頭卻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問了幾遍,依舊無人作答,隻隱約傳來對方有頻率的呼吸。
僵持了一陣,對方以急促的掛機聲結束了這通電話。
我盯著手機想了半天,依舊沒什麽頭緒,索性蒙頭大睡。可不知是睡前的這通電話,還是那杯濃茶,我竟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經曆了一日波折,理應身心俱疲,可我反倒是千頭萬緒,在腦海裏不停掀起潮湧。無奈,我借著月光,再一次坐到了書桌前,打開台燈,鋪開信紙,開始了今日寫給自殺公寓管理員的第二封信。
信的內容如下。
老先生:
您好,想來一天之內收到我的兩封來信,很驚訝對吧。
第一封信寫得很倉促,一來是急於解釋自己對自殺公寓的感情;二來是一天的遭遇,讓我迫切地想去傾訴。還望您見諒。
隨來信附上的三個故事我已讀完。雖不是我的人生,但能在幾頁薄薄的信紙上,感受到旁人的人情冷暖,這讓我的內心世界又一次豐富了起來。尤其是第一個故事,它喚起了我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的一些事情。盡管回憶的過程是艱難的,但那終究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能拋棄它,更不能無視它。
雖然不知道您為何突然講起了江婆的故事。當然,我一直對您和江婆甚至渡保持著好奇,但還是感謝您在我最需要肯定的時候,將這句話送給了我:有兩個問題,始終不必和太多無關的事情扯上關係,一個是“我是誰”,另一個便是“我愛誰”。
顯然我還沒有如此魄力,但我卻從中獲得了力量。
依舊感謝您的三個故事,能夠讓我全身心地投入、放鬆,將自己所處的困局暫時拋在腦後。雖然我依舊不知道明天是否會有更糟糕的噩耗傳來,但起碼現在,我依舊滿懷期待您的下一封來信。
至於第一封信說了些什麽,細節處我已經想不起來了。當時心緒雜亂,若是言語不當,請您見諒。
還請您注意身體,期待您的來信。
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