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故事:孩子,來生願你再無暗夜,始終行走在陽光之下。

~1~

渡喜歡太陽,尤其是正午的太陽,每次都要等到窗台曬得暖洋洋的時候,再懶懶地趴在上麵。今天我也不過是把手放在上麵感受一下,便被它狠狠拍了一巴掌。正當我想和它理論的時候,客人來了。

推門而進的,是一位看上去三十歲出頭的男人,穿著裁剪得當的西服套裝,兩手隨意地背在身後。一進門,他很自然地打量著這個房間的一切。看上去是個很有氣質的男人。

“這屋裏怎麽連個窗簾都沒有?”沒等我開口,男人一邊說著,一邊拉開麵前的椅子坐下,“我想這應該是我的位置吧。”

我笑了笑:“曬曬太陽不好嗎?”說著,拿出登記簿,推到他的麵前,“請您按照提示填寫您的個人信息。給您筆。”

說著,我把筆帽拔下,習慣性地將筆放在登記簿的右麵。

男人看了看那本有些磨損的登記簿,又抬頭看了看我,笑了笑,將登記簿推到了我的麵前。

“我想我還是算了,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必在臨死前還要再提筆羞辱自己一番?而且,不好意思,我習慣用左手。”

說著,男人將筆撥到左麵,笑容裏多了一絲挑釁,想來是在等著看我怎麽收場。

我沒有言語,將筆收了回來,蓋上筆帽,想了想,又把筆推到了他的左手邊。

“自殺公寓一向是遵從來者意願的,登記信息也是為了能讓您安心離開,”說著,我摩挲著登記簿的破損之處,“不過,您能說說,為什麽登記信息是羞辱自己?”

男人一直沒再開口,等到我再次將目光聚焦在他臉上時,他嘴角翹起,仰著下巴,還是那副自大的挑釁模樣。

“因為我從出生到現在,都覺得自己很惡心。你要讓我寫下自己惡心的名字,惡心的經曆,看著自己惡心的字嗎?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配在死之前回顧自己這一生的。”

“對了,”他身體的重心移到了左側,蹺起了二郎腿,“你這屋子裏有監控嗎?我可不希望我來這自殺公寓還被全程直播了。”說著,他悠閑地抓起手邊的筆,無意識地轉了轉。那支筆竟像是黏在他左手上似的,靈活地在食指和拇指間打著轉。

“既然這樣,那您隨意吧。您可以帶走這支筆,樓上的房間也有準備留言冊,如果想到什麽囑托,你隨時可以在房間留言。我們沒有監控。您放心,自殺公寓是不會泄露任何您的個人信息的。”

說完,我俯下身,拉開抽屜,隨意地抽出一張房卡。

“出門右拐,就是樓梯間,請收好您的房卡。”這一次,我將房卡推到了他的左手邊。

“這就完了?”他手中的筆倏然停下,放下一直蹺起的右腿,擺正了身體,眉毛蹙在一起,恨不得湊成一個巨大的驚歎號,來傳遞他對這次招待之簡短的強烈不滿。

我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房間裏工具齊全,您可以隨意選擇。”頓了頓,我又補充道:“完全是可以自己使用的,不需要協助。”

逆著身後窗子透過的光,男人起初的那種張狂被莫名的委屈取代了。這種委屈像是跳動的心髒,撲通、撲通地搖動著這空氣中的光與影,讓我無法忽視這種委屈。

“當然,離去的時間也是由您決定的,如果您想在這兒聊一會兒,也是沒有問題的。”

麵前的男人身子一動,一呼一吸間像是在消化從我嘴裏躍出的每一個字。他低著頭,陽光照著他的臉微微發白:“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惡心?”

“您誤會我了。”我突然有些自責,剛剛說的話聽上去多多少少是有些逐客令的味道。

男人沒有理會我話語間的歉意,隻是呆呆坐直,左手一鬆,那支筆便滾落到了桌角邊。

~2~

“我是一名,職業偷窺者。”

“偷窺者?”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古怪的職業。之前隻是對偷窺癖這種變態的行為有所耳聞。職業偷窺者,還是前所未聞。

想來男人早就料到了我的想法。他的嘴角又一次揚了起來,說不清是無奈還是輕蔑。

“偷窺是我的工作,並非我的什麽特殊癖好。就像老師、警察,像你這個公寓管理員一樣,隻是一份工作而已。”

我舒展了一下剛剛不自覺擰在一起的眉毛,點了點頭,試探地問道:“我可以這樣理解嗎,您從事的是娛樂行業?”

男人這次真的是挑起了眉毛,喉嚨裏噴出一聲短暫而又急促的“哼”。

“我再說一遍,我是職業偷窺者。不同於狗仔隊,偷拍一些東西搞得社會烏煙瘴氣;更不是無聊的追星族,整天追著明星跑。職業偷窺者,有我們自己的職業要求和操守,我們根據顧客要求,為他們提供他們想了解的對象的生活細節、好惡喜厭,進而幫助顧客快速準確地了解對方,以便日後實現一係列目標。我們從不問顧客的目的,不留顧客信息,當然也不會給,哦,也就是被偷窺的人,帶來任何生活上的不便。”

聽著男人雲淡風輕地談著他的工作,我開始感到脊背發涼。我突然明白,我為何對他一進入房間就到處打量的舉動不反感。這是他的工作,他早已習以為常。他對職業技能駕輕就熟,所以沒有讓我感到任何不適。這是一雙什麽樣的眼睛,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啊。

男人沒有理會我臉上的陰晴變化,還是一副講旁人故事的模樣,語氣平緩,聲音低沉。

“覺得不可思議是嗎?”男人抬頭掃了我一眼,有些同情似的給我介紹著這個他最熟悉的行業。

“這有什麽,我們哪一個人,從出生到死亡,不是活在別人眼裏?我們隻不過是幫助一些人,讓他們更快更好地獲取資源罷了。他們少花一些時間在那兒霧裏看花,我們多一條途徑掙錢養家,有什麽問題嗎?

“我十五歲就開始幹這一行,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都是最敬業、最勤奮的那個人。我看過數不清的男人女人,他們在我的眼裏,毫不知情地吃飯、睡覺、洗澡、吵架、**、**,而這每一幀畫麵,我都能換成一張又一張的鈔票。”

麵前的這個男人還在講著他的發家史,可臉上卻沒再掛著一絲的揚揚自得。

~3~

“既然您在這個行業裏做得風生水起,為什麽還要來我的自殺公寓呢?”

問題拋出,像是鎖鏈一般,竟拽著男人低下了頭。沉默了很久,他才低低地說道:“她結婚了……她從來都不知道我的存在。可我卻看了她那麽久,也愛了那麽久。”

男人閉上了雙眼,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陷入了回憶的深淵。他臉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抖動著,用左手再次抓住了那支筆,明顯地發著力,像是怕這支筆讓人搶了一般。

窗戶被渡撥弄了一下,發出輕微的響聲。我卻神經陡然一緊,飛快地望向窗外。再回過神,男人已經緩緩開口了。

“去年夏天,我接了一個活。要盯的瓷是個會畫畫的女孩。客人要求簡單,就讓我看看,這女孩每天做些什麽,看些什麽。

“年輕的獨居女孩,警惕心總是那麽差,她察覺不出對麵的窗戶裏有什麽變化,更不知道出門後自己身後又多了什麽。拿到定金以後,我就開始工作。

“那個女孩,乍一看可真談不上漂亮。可是她皮膚特別白,像雪一樣幹淨,我還從來沒見過那麽幹淨的女孩子。陽光一照在她身上,她就一閃一閃的,像是在發光。”

男人講到這兒,突然笑了一下,笑容僵在臉上,語氣中卻有了一絲試圖遮蓋這一抹羞澀的慌張。

“那幾個月,過得可真是快。我沒有覺得累,就拿到了剩下的錢。我知道,該遠離那個女孩了。可接下來的幾天,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著,一閉眼,就是她坐在窗邊,閃閃發光的樣子。

“我知道這不合規矩,但我忍不住不去看她。可當我再看到她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像之前那樣,總是一個人了。她出門,會有一輛‘甲殼蟲’等著她;畫畫的時候,會靠在那個男人的背上。就這樣靠著靠著,還真成了他的新娘。”

男人眼中閃閃發光的女孩會是什麽樣子,我有限的想象力難以勾勒出那幅畫麵,便隨口接話:“那她也一定很幸福。”

“幸福?”我的話像是落在了男人的雷區,他猛地前傾身體,撞得桌子一顫,布滿血絲的雙眼瞪著我,“你說她幸福?她怎麽可能幸福?那個每天能夠陪著她、抱著她、吻著她的男人,根本就不懂她!他隻會拿著錢,像隻哈巴狗一樣,從我這裏討到關於女孩的一切。然後佯裝成和她心有靈犀的樣子,去欺騙她。隻有我,隻有我才是那個最懂她的人。我知道她生活的點點滴滴,我知道她的小秘密。我甚至,在她坐在窗前開始落筆畫畫的時候,就能猜出她今天想要畫什麽。”

雷區炸響,男人的失落攪在咆哮的聲音中,像是炮灰一樣翻滾著,經久不散。許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男人像是慢動作回放似的,一幀一幀地倒向椅背。手中的筆被他鉗得有些變形,劫後重生般躺在他的左手中。

“我能從她早上醒來後的表情,猜出她昨晚睡得好不好;我知道她一扯頭發,就一定是不知道該畫些什麽了。好多事情,我都不舍得告訴那個男人。可是,有什麽用呢,我還是把她送到別人那裏了,沒有用了。”

男人用左手撫摸著那支有些變形的筆,淺笑著:“明天她結婚,我都想象不到,她會有多美。”

渡晃著肥碩的身子,從窗戶擠了進來,斜眼瞥著它麵前的這個可憐蟲。

“你可以。”

“我不可以,”男人提高聲調,粗暴地打斷我的話,生怕被我說出那件他最不願意去麵對的事情,“不能去找她,不能讓她知道我。如果,如果她知道,我每天都跟著她、看著她,她一定會覺得我是個惡心的變態。絕不能去找她。”

他的肩膀一聳一聳的,臉部的肌肉微微顫抖著。氣氛壓抑到令人窒息,一時我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來打破這個局麵。

不知過了多久,男人平靜下來,周身沒了起伏,連同音調也變得平穩幹澀:“我,那天……我,我不該去找她的。”

雖已是午後,陽光依舊在房間裏鍍了層金色;唯獨男人周身,像是蔭翳環繞。詭異的平靜,終於在男人的忍耐力達到極點後,被抽泣聲打破。

~4~

哭起來的偷窺者,沐浴著陽光,像極了不知所措的孩子。

“我害怕不找她我會後悔一輩子。我也隻是想告訴她,有我這麽一個人,一直在默默地看著她;她在我的眼裏會閃閃發光,像我的太陽一樣。我想要告訴她,我真的,真的很愛她。我沒有奢望她能成為我的新娘,我隻是想告訴她,想讓她知道我而已。寫給她的那封信,我小心翼翼地塗塗改改,抄寫了幾十遍。”

男人嘶啞著嗓子,笑了出來:“我怕我緊張,見到她以後不知道說什麽。如果到時說不出話,我就把信交給她。

“那天她一個人在家,我揣著信,買了花,站在她家門外。

“我也不知道我站了多久,心裏演練了多少遍流程,可我就是不敢敲門,我害怕。後來我想,幹脆在信的後麵加上一句,讓她看到信以後,直接去對麵的咖啡館找我,這樣可能會好一點。寫完後,我就敲了一下門,把信塞進了門縫。聽著她走過來開門的聲音,我就趕緊跑到了電梯口。

“後來我聽到門開了的聲音,也聽到她拾起信的聲音。那時我竟突然覺得,她一定會很快出來找我的。我想著膽子也就大了,我想站在她家門外,能盡快見到她。

“那丫頭又沒有把門關嚴,我站在她家門外,從門縫裏看著她,一點一點地打開信封,抽出信。她的嘴角一動一動的,然後皺了皺眉。我以為是我的字太醜了,她看不清楚。所以我鼓足了勇氣,想推門進去,親口對她講出那些話。可是,就在我的手搭在門把手上的時候,我聽到她說:‘變態!惡心!’之後便把我的信揉了,扔在紙簍裏。”

男人大口地喘息著,像是被扼住了喉嚨。

~5~

男人伏在桌子上哭泣。我終於看到了那隻從未露出的右手,被包裹在了黑色的皮質手套裏。

他像是在喃喃自語:“她在陽光下還是一閃一閃的,可是我呢,我好像從來沒有好好地生活在太陽下,從來沒有過。六歲那年,我也是趴在門縫,看到一個男人壓在我媽媽身上。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走不出這個門縫了。”

男人張開右手,接著落在上麵的陽光。“我就那麽一直偷偷地看著,直到身邊的油鍋被我碰倒。我媽和那個男人聽到後,衝了出來。看到坐在地上已經疼得喊不出話的我,他們也是那樣皺著眉。那個男人一邊踹著我,一邊罵我。我媽就那樣看著我,也是一臉討厭我的樣子。你告訴我,究竟是他們惡心,還是我惡心?”

男人握緊右手,發出皮料摩擦的聲音,像是握緊了一束光。“為什麽,為什麽明明是那個要結婚的男人做了惡心的事情,我卻成了惡心的人?為什麽?”

之後是長長的沉默,像是一陣無聲的歎息。

~6~

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整了整衣裳,抬眼打量著站在他對麵的我:“也是邪門了,竟和這麽個不認識的人囉裏囉唆了半天,該走了。”

賴在窗台上的渡也站了起來,又一次搖晃著它那一身膘。聽足了故事,它便心滿意足地躍出窗外。

“這半天,我都沒有注意到,你這兒還養著一隻貓。”

“它叫渡,陪我一起照看公寓。”

“不錯,還有個東西陪你。”

他看著窗外,太陽快要融進天幕,撒了一地的碎金。房間裏的氣息回歸平靜,就像是沒有人來過一樣。

渡大概是餓了,又折回,攀在窗戶上,向裏望著。我不禁笑出聲來。男人望向我,皺了皺眉。

“沒事兒,我隻是突然想到,渡也算是個偷窺者吧,每天這樣看著我吃喝拉撒,都比得上家人了。”

“我早就說過,我們一出生,哪一個不活在別人的眼睛裏?”

“對啊,哪一個不是呢?不光活在別人的眼裏,想來也活在別人的心裏吧。”我看著男人。

男人愣了一下,會意一笑,頓了頓,說道:“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我看這貓,怕是要不習慣一陣子呢。”

陽光下渡的毛顯得更加溫暖順滑。男人忽然抓起桌上的筆,右手一把將我的胳膊拽了過去,在我的左手手背上寫下一行字。筆尖劃在皮膚上的感覺酥癢難耐,我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如果明天你有時間,請你一定要去幫我看看她,這是地址。”男人使勁晃了晃我的胳膊,卻始終沒有看著我的眼睛說出這些話。

男人轉身離去,打破了這一屋子的平靜。

第二天,陽光明媚刺眼,我抱著渡,站在人群中,看到了那個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新娘,一臉幸福地依偎著帥氣的新郎,笑意盈盈地接受著大家的祝福。她的目光撞到我和渡身上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收回目光,蹙著眉,像是在思考什麽。

我笑了,拍了拍渡。

“走吧,他的心願,我們替他了了。”

那位新娘怕是在想,這一人一貓,是哪裏的朋友呢?

我心裏一邊想著,一邊向窗外望去。雨依舊下著,卻不似剛才那般急促,有了幾分挑逗夜色的意味。路燈下的雨絲時密時疏,發出不大的聲響,卻越發襯得周遭一片靜謐。

~7~

雖然我有些困,但琢磨了一會兒,還是決定趁著故事回聲未散時,完成回信。

老先生:

您好,今日對我來說是不同尋常的。

我已經在很努力地麵對生活,而不是一味地躲藏。雖然這個過程中我是狼狽的,但我也在一點點剝掉我曾臆想出來的種種假麵。雖然有些困惑我還沒有搞清,但我隱約間感覺到事情好像並沒有我想的那麽糟糕。尤其是在您的故事中認識了那些朋友之後。不管他們今後的生活會是什麽樣子,但至少讓我知道,這世界上,竟有那麽多與眾不同的人。雖然我與他們素未謀麵,但卻從他們的故事中獲得了力量。

我不知所雲地講了這些,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我心中所想。簡單地講,我現在正在重新開始,並期待自己最喜愛的盛夏。

今日三個故事,讀後都讓我難過。唯一能夠安慰我的,便是他們像我一樣,有幸認識了您,認識了自殺公寓。

不論是那個父親還是偷窺者,重新審視傷痕累累的生活後,都在煎熬中完成了一場自我的救贖。不管是否存在來生或天堂,我想他們在經曆暗影後,都會一生行走在陽光之下。

但講實話,我並不是很喜歡第二個故事中的女人。但我很羨慕她,羨慕有人終其一生竭盡全力保護她。失去大概是最好的人生教育,但願下一世她與男人重逢時,能一世一愛,一生一人。

明日雨過天晴,我就要去搞清楚一些疑問了。然後我就會將我的故事毫無保留地告訴您。

再次謝謝您的故事,依舊萬分期待您的下一次來信。

另,您故事中的渡,我真是太喜歡了。

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