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同樣沒有標注。

~1~

“南三環那邊有個遊樂園,你知道嗎?”

“沒聽說過。”

“也對,都多少年了。”

“當年那個遊樂場很氣派,開業第一天人就爆滿了。”

“是嗎,沒聽人說起這事。”

男人嘴角掛著笑,看了我一會兒,又低下頭掰弄著手指頭。

“出來後我一直住在那兒,都說那兒鬧鬼,其實是我鬧出的動靜。”

~2~

“我叫徐晅,晅是日加亙的那個晅。我爸說,給我起這個名字,是希望我由內而外都能熠熠生輝。後來,出事兒了,我又找人算了一卦。人家說我這名字,兩劍脅日,一生無安,注定是凶兆。

“南三環的那個遊樂園,是我當年試水城市娛樂業的第一個項目。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它應該不會遜色於任何一家大型主題遊樂園。不管是選址還是園區規劃,我幾乎都是親力親為。尤其是那座地標級的摩天輪,設計之初我就要求,一定要把這座城市裏所有美好的景致都囊括在視野內。所以,當年它的廣告語‘今夜,成為城市之王’,我至今都記得。

“原定的開園日期是情人節,所有的工程幾乎都是加班加點趕完的。進行設施安全評測的時候,我恰好在外地開會。朋友告訴我,有他在,遊樂園如期開業一定沒有問題。

“在情人節開園,除了考慮到節日氣氛和入園率,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要向我的女友求婚。那座摩天輪就是我的求婚禮物,因為那裏麵有這座城市裏所有的美好。”

~3~

對麵的男人叫徐晅,人卻不如其名,整個人看著很暗淡。一身灰黑色的運動衣,談不上得體,倒也算得上幹淨。每逢談到當年的遊樂園,他眉眼間的興奮,還能依稀勾勒出當年的意氣風發。

渡對他頗有好感,一直安靜地蜷在桌上,靜靜打量著他。聽到他要用摩天輪求婚時,渡扭了扭脖子,輕輕發出一聲喵嗚。對麵的徐晅卻聞聲一怔。

~4~

“開園當天,風大,天晴。

“城市之王的噱頭和當晚的煙花盛宴,讓開業當天的遊樂園人頭攢動。當煙花盛宴準時拉開帷幕時,漫天的璀璨星光與燈光熠熠生輝的城市之王摩天輪,交相輝映。我知道,這將會是我今生最得意的作品。

“在興奮的人群中,我將女友送上摩天輪。關門前,我輕輕吻著她的額頭,告訴她到了最高點時,一定不要眨眼。按照計劃,當載著她的座艙運行至最高點時,漫天的煙花會拚出我的心意。而我,會在出口處,手捧鮮花與鑽戒,在朋友們的歡呼聲中,像騎士一般永遠和我的公主在一起。

“那一晚,風很大。我隱約有些擔心,煙花的造型會不會受到影響。

“當天空布滿燦爛的煙花時,我握緊鑽戒,眼中帶淚。可等來的不是眾人豔羨的歡呼,而是大驚失色後的沉默。

“摩天輪突然間停止運轉,使得最高點處的幾個吊艙在突如其來的狂風中劇烈搖晃著。煙花還在繼續,卻顯得那般張牙舞爪。我沒敢耽誤片刻,奪過對講機,衝著控製室裏的人大喊著:“快下降艙體,快!”

“可對講機那邊,除了電流的嗡嗡聲,再也聽不到其他的聲音。

“煙花的火星,點燃了控製室旁不知由誰堆放的易燃帆布。明明是經過安全檢驗的場地,不知為什麽竟還有電線**在外。瞬時,近在咫尺的大火取代了漫天星光,精心設計的節日彩燈在閃爍幾下後,將遊樂園拉入夜色。

“高處的吊艙搖搖欲墜,透明艙體的設計此時竟顯得那般殘酷。而為了城市之王的整體造型設計的懸式鏈條,終究沒能對抗那凜冽的大風,在一陣尖叫聲中,幾個吊艙轟然落地。

“現在想起,那晚,風真的好大。”

~5~

江婆推門進來,送來兩杯水。徐晅沒有停頓,依舊自顧自地說著。窗外雖有暖陽,但秋風起得正烈,卷著燦燦落葉,漫山遍野地跑著,映在誰的眼裏都有幾分蕭索。可在徐晅眼中,依舊是那晚的星空璀璨,多彩絢爛。

徐晅不再講話,隻低頭摩挲著水杯。雙手上的陳年燒傷,現在看著,還是有些觸目驚心。

裹挾落葉的秋風不時地拍打窗戶,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出來後我沒有地方可去,就又回到了我的遊樂園。幸好還沒有被拆,不過,估計快了。”

徐晅哧哧地笑著,抬起手在自己臉上使勁兒搓了幾把。

“待在那裏麵,我的心一下子靜得很。不知道為什麽,就是踏實。”

……

“我願意和你多說話,感覺咱倆挺像的。你覺得呢?”

“我們倆?”

“你一人守著這公寓,我一人守著那遊樂園。無慌可恐,無喜可樂,也無地自容。”

“既然這樣,為什麽還來我這裏?”

徐晅不再說話,隻呆呆地盯著眼前的渡。

秋天的日頭走得格外早,屋裏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杯中的水早已涼透,除了三個生命外,這屋裏,此刻竟沒有其他稱得上溫熱的東西了。

過了好久,徐晅挺直了身子,緩緩地開了口。此時他的眼中已沒了煙花和大火,隻剩下窗外秋風瑟瑟。

~6~

“都說南三環的遊樂園鬧鬼,其實不過是我折騰出的一些動靜罷了。

“那些人看我的遊樂園荒廢了,什麽下作的事兒都要來這裏麵做。吸毒的、打架的、耍流氓的,甚至還有些站街女將這兒當成了暗窯。一夜之間,我辛辛苦苦雕刻出的藝術品就變成了這座城市裏最肮髒不堪的下水道。

“可我的愛人還在這兒,我的摩天輪還在這兒。我答應她,要把這座城市裏所有的美好送給她。所以,我怎麽能允許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弄髒我的遊樂園?

“為了嚇走他們,我便一次次地在裏麵裝神弄鬼。沒想到效果那麽好,一傳十十傳百,慢慢竟傳成了遊樂園有厲鬼索命。不過也對,我這個樣子,不是厲鬼是什麽?”

徐晅神經質地大聲笑著,身體前後搖晃著。原本包在頭上的上衣背帽,也緩緩滑了下來,露出一個爬滿紫紅色傷疤的光頭。

“不久前,是我女友的生日。我想,讓摩天輪重新轉起來,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所以,我就想在下麵,用蠟燭給她擺一個摩天輪造型。可剛剛擺到一半,就有人闖了進來。

“來的人我再熟悉不過,是我女友的哥哥,也是我的牌友。當初在牌桌上認識他後,沒多久,他就極力撮合我倆在一起。出事以後,我最怕見到的人就是他,畢竟是我奪走了他妹妹的性命。

“我躲在暗處,默默地看著眼前的男人,從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裏,掏出一遝遝的冥幣,哆哆嗦嗦地點燃後,聚成火堆。

“火光下,他還是那副老樣子,眉眼間有著和她相似的模樣。

“‘妹,你命苦哥知道,缺啥就給哥托夢。’說完,他將一遝冥幣扔在火堆中,火光搖曳。

“‘是哥對不起你,要不是哥逼你,你也不會死在那個人手裏。’說完,火光又亮了一瞬。

“‘可哥也是走投無路,你要不和他結婚,哥去哪兒弄錢還賭債啊,你別怪哥。’冥幣架起的火堆燃得更旺了。

“‘哥知道你不喜歡他,當初計劃也是拿上錢還了債後,我就給你想辦法和他離婚。可沒想到,我是真沒想到。’男人裝模作樣地拖著哭腔,雙手摁著眼窩子,像是能擠出眼淚似的。

“‘這幾日外麵都傳這兒鬧鬼,哥知道肯定不是你。你拿上這些錢,在那邊吃好喝好,千萬別來找哥的麻煩,別忘了哥小時候是咋疼你的。’煙氣熏得嗆人,男人不耐煩地把最後幾遝冥幣一股腦兒地塞進火堆中。

“‘不過這也不能都怪我,當初你不也貪那傻小子錢多,能供你的那個小白臉上學嘛。’男人在火光中撇著嘴,眉眼間,都是她的模樣。”

~7~

“我一直以為,她是性格孤傲,才總給我若即若離的感覺。沒想到,原來這若即若離竟是真的。她哪裏是孤傲,分明是輕視。於她而言,我不過是個錢袋罷了。”

徐晅伸出雙手,看著那些傷疤,那場大火又在眼中燃燒了起來。

“那晚,天晴,風卻大得離譜。

“沒有人敢衝進火場,可我卻像瘋子一般,一頭紮了進去。我隻有一個念頭,萬一她還活著,萬一她還在等我。

“我走了好遠,好遠,終於找到了她。她還是穿著那條漂亮的酒紅色長裙,安安靜靜地衝我笑著。我向她伸出雙手,可她無動於衷,迎上來的隻有火,隻有那場澆不滅的大火。

“我知道這是噩夢一場,可為了見她,我心甘情願被這個夢困了十年。”

~8~

“請按照提示,填寫一下您的信息,這是筆。”

我將攤開的登記簿推到對麵男人的麵前。我還記得他的名字,叫徐晅。晅是日加亙那個晅,他說這名字兩劍脅日,一生無安,我卻覺得這晅字日光充足,應是一生溫暖。

徐晅的手握筆有些吃力,但一字一畫寫得格外認真。

我換了兩杯熱水,透過氤氳的熱氣,屋裏的一切仿佛又鮮活了起來。

“你慢慢寫,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徐晅沒有抬頭,隻微微頓了一下。

“曾經有個男人要來自殺,因為他去世的愛人常常出現在他的夢中,要麽囑托他增減衣服,要麽聽他傾訴煩惱。他想,與其二人總在夢裏相會,不如一死了之,在陰世與妻子白頭偕老。”

“後來呢?”

徐晅停下手中的筆,望著杯中升騰的熱氣。

“後來我便問那男人,為什麽妻子不遠萬裏,常常午夜入夢,與他心意相連。男人想了半晌,說妻子是因為掛念他。於是我又問他一句,既然明知妻子掛念你,為什麽還要自殺,拂了愛人的一片心意。”

“我又無人掛念,你和我說這些,有什麽用。”

“離世的妻子還在掛念丈夫,是因為她知道,死從來都不是一件難事,活著才是。”

徐晅沒有再說話,攥緊了手中的筆。

“這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活在那座遊樂園裏,因為那裏麵有我的一切。可現在呢?”

“為什麽不走出來,你的世界裏又不是隻有一座遊樂園。”

~9~

無休止的秋風終於停了下來,窗外不再有落葉簌簌的聲響。藏藍色的天幕悄然升起,雲層中隱約可見的月光竟是那般溫柔。

安靜了半日的渡從桌上躍下,扭著身子徘徊在門旁,不滿地衝我叫著。我起身為它打開門,它便拖著日益臃腫的身子擠了出去,尋著飯香,喚著江婆。

徐晅放下手中的筆,合起了登記簿,身子略微放鬆地向後靠去。

“來這裏的每個人你都會講這個故事嗎?”

“我從不做挽留、安慰之舉。”

“那你……”

“你不是說了嗎,感覺我們很像。無慌可恐,無喜可樂,也無地自容。”

徐晅沒有再說話。

“你叫徐晅,你說這名字兩劍脅日,一生無安,我卻覺得這晅字日光充足,應是一生溫暖。”

坐在對麵的男人笑了,一臉自嘲。

“溫暖?你看我哪裏是溫暖的?”

“既然無地自容,就留在這兒吧。日光充足,渡一定會喜歡你的,”我頓了一下,繼續說著,“至於會不會一生溫暖,這就要看你了。”

徐晅不解,但沉默片刻後,還是點了點頭。

杯中水溫剛好,正如他的名字一般,溫暖而美好。

~10~

信讀完了,與老人初見時的畫麵,又一次鮮活地浮現在腦海中,尤其是他頭上那些依舊觸目驚心的傷疤。

小黑貓在我懷裏折騰了起來,伸著肉爪子,將我手中的紙拍落在地。這些日子,與老人的每一次通信和對話,每一個故事,都格外清晰地在眼前掠過。

我備好紙筆,寫下了平生最急迫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老先生:

可否告知,您是否就是徐晅?此刻您又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