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三天前就打來了電話,電話裏說:“爹,你馬上就能抱孫子了,珍珍說就等你來了,你來就生。”

1.米香和王栓小

在村兒裏人的印象中,王栓小最大的能耐就是打老婆,終於在兒子王海四歲那年,老婆跟走村串戶的貨郎挑子跑了,再沒有回來。四歲的兒子是吃百家飯長大的,東家一頓西家一頓,吃的最多的還是米香做的飯,他卻從不說米香好,不但不說好,還說米香壞話,說米香是狐狸精,為此米香的兩個兒子沒少和王海打架。

米香有兩個兒子,每一次打架都是王海獲勝,王海眼兒黑,下的去手。每次米香的兩個兒子一前一後找來,他都會把王海揍一頓。後來王海學精了,和米香的兩個兒子打完架躲著連家都不回,有時一兩天,有時三五天。開始他不知道兒子躲到了那裏,後來才知道他躲在了米香家。小兔崽子從小就知道最危險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有米香在跟前護著,他一次都沒有揍過王海,等揪著王海的耳朵回到家,他的氣也消了大半。

王栓小曾經多次奚落兒子,說他臉皮厚的和城牆一樣,吃著喝著還罵著,簡直是白眼兒狼。

村兒裏的人都知道王栓小喜歡米香,不但喜歡,倆人還在大鐵匠家的打鐵房裏好過,所以他才打老婆的。

十八歲的時候,王栓小跟著米香的爹大鐵匠打鐵,拉風箱掄大錘,叮叮當當地打到二十歲。米香小他一歲,經常到打鐵房看她爹和王栓小打鐵。那時他不知道米香是看他的,光著膀子,汗流浹背的樣子。尤其爐火純青的時候,映著王栓小結實的胸膛,隨著風箱聲,王栓小結實的肌肉一鼓一鼓的。

燒的火紅的鐵被爹用鐵鉗子夾了放到砧子上,王栓小掄大錘爹掄小錘,瞬時火星四濺,濺到了王栓小的胸膛上,米香就情不自禁地都替她扒拉。爹就把眼一瞪道:“去一邊去,燙著咋辦。”

米香覺得爹偏心,火星都濺到王栓小的胸脯上了,他咋不怕燙著,再說她穿著衣裳咋能燙著。更可氣的是王栓小,不但不領她的情,還攆她走,“米香,你快出去,你晃的我沒法兒打鐵。”

那時他也是喜歡米香的,喜歡她身上的雪花膏味,混合著燒糊的鐵的味道,讓他渾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氣。可隻要米香的手貓爪子一樣扒拉在他胸口的時候,他瞬間就軟的掄不動大錘了。

二十歲的王栓小已經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由於家窮,媒人從未登過他家的門,不窮那個當爹的舍得讓兒子跟著大鐵匠打鐵呢,一年四季起五更睡半夜的守在打鐵房裏。

跟著大鐵匠打鐵沒有工錢,管吃喝,不過是粗茶淡飯,饅頭大菜。俗話說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所以一到了半夜王栓小都會餓醒。肚子呱呱叫著睡不著覺,他就在碳火裏燒山藥吃,燒的和碳一樣黑,裏麵卻夾著生,依然狼吞虎咽地吃的噴香。後來被大鐵匠發現了,說他浪費煤焦子,就再不敢燒山藥吃了。

米香是從那天夜裏開始偷偷瞞著爹娘給他送吃的的,王栓小也記不清了。隻記得第一夜,米香懷裏揣著一顆熱乎乎的煮雞蛋讓他吃,他愣怔了半天都沒有納過悶兒來,最後是米香剝了紅紅的蛋殼,把雞蛋塞到了他的嘴裏,把他噎出了兩眼生淚,又不敢大聲咳嗽,怕被米香的爹娘聽見,隻好憋著,憋了個半死。米香拍著他的後背叫,“你慢點,你慢點,沒人跟你搶。”可惜已經晚了。

從那之後,他一吃雞蛋就噎,成了心病,漸漸的就再不吃雞蛋了。

他和米香是從那天開始好上的他也不記得了,隻記得最後米香和他抱在了一起。

他也不記得是多久之後被大鐵匠堵在了打鐵房裏,隻記得他被大鐵匠狠狠地砸了兩大錘,一錘砸在了背上,一錘砸在了腿上。那天如果不是米香拚死拉著她爹,王栓小的腿非讓大鐵匠砸斷不可。

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大鐵匠不但砸了王栓小兩大錘,還把他家窗戶上僅有的一塊玻璃砸了個稀巴爛。

很快米香就嫁給了同村的張虎,張虎的爹是村長,張家在村子裏是大戶,沒人敢惹。

王栓小直到二十五歲那年才娶了王海的娘,從王海的娘過門的第二天,他就開始喝酒打老婆,打到老婆跑也沒還清欠下老丈人的彩禮錢。

老婆跟人跑的第二年,王栓小仗著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愣是當上了一村之長。實際他能當上村長的主要原因是,米香的公公在騎馬看田的時候,脫了村裏一個挖苦菜的女女的褲子,女女才十三歲。女女的爹是劁豬騸蛋的,晃著手裏的劁豬刀,揚言要把米香的村長公公給騸了,自然村長是做不成了。

王栓小當上村長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帶領村民把大鐵匠的打鐵房拆了,組織村民脫土坯砍椽檁又蓋了一間更大的,帶領村民連續幾個晝夜打了一堆鐵鍬,修了村兒西的水渠,從那之後村兒西的地再沒被水淹過。

地是沒被水淹過,卻差一點淹死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就是米香。

米香是王栓小從蓄滿水的水渠裏撈出來的,撈出來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了。村兒裏的人亂了套,嚷嚷著奔走相告米香跳了村西的水渠,都不約而同往村兒西跑。

當時王栓小正抱著米香呼天搶地地吼:“米香,米香啊!”

張虎是最後一個趕到的,一把揪住王栓小的領子喊:“你給老子放開。”王栓小不但沒理他,反而把米香抱的更緊了,“米香,米香啊!”

米香的兩個兒子一人緊抱著他們的娘的一條大腿嚎成了一團。未滿七歲的王海蹦著高高叫,“狐狸精死了,狐狸精淹死了。”

很快就又和米香的兩個兒子扭打在了一起,最終的結果是米香的一個兒子被王海推進了水渠。張虎也顧不上老婆米香了,“撲通”一聲跳進水渠救起了兒子。王海幸災樂禍地叫:“活該!活該!”氣的張虎直跺腳,“小王八蛋,你給老子等著。”“老王八蛋,老子等著你。”

正吵吵著米香醒了,一口水噴到了王栓小的臉上,王栓小水都不擦,再次抱緊米香,“米香,米香啊!”

喊完之後,把米香放到草灘裏,抓起水渠邊的鐵鍬照著張虎的腦袋就拍了過去。一邊拍還一邊罵,“你再給老子動米香一根頭發。”

張虎嚇壞了,他眼中的王栓小已經瘋了,兔子一樣紅著眼睛衝他揮舞著鐵鍬,要要他的命。

於是張虎在前,王栓小在後,倆人一前一後跳進了水渠。

等倆人筋疲力盡地從水渠像狗似的喘息著爬上來的時候,米香已經被村民們抬回了家。

那之後,張虎再沒打過米香。

王海依然厚著臉皮去米香家吃飯,依然隔三差五的和米香的兩個兒子打架,村裏人都習以為常了,他們打他們的,人們忙人們的。

王栓小卻從沒踏進過米香家院子半步。

米香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給一家老小縫縫補補做飯洗鍋外,就是喂豬。王栓小從沒有養過豬,卻年年過年有豬肉吃。王海過年都不回家,把王栓小一個人撇在家裏,仿佛是米香的兒子似的。

一個人的王栓小,過年時沒有半點年的味道,若不是怕爹娘嘮叨對子都懶的貼。鄉下人過年圖的是個喜慶,一過了小年,人們就開始忙活上了,搓麻花壓粉條忙的不亦樂乎。

王栓小麻花搓的好,家家戶戶都叫,往往是這家搓了搓那家,卻家家備了酒,到最後一家的時候,王栓小喝的路都走不利索了,卻一路踉踉蹌蹌的斷斷續續的哼唱著就回了家,到了家衣裳都不脫倒在炕上還在哼唱。

開始的時候人們不知道他哼唱的是什麽,哼唱的久了,人們聽明白了,王栓小是想米香了。

不知道從那一年開始,夜裏隻要人們聽見村子裏的狗“汪汪“地亂咬,就知道王栓小又喝醉了,又在唱:

想親親想的我手腕腕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的我心花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

三天我沒吃一顆顆米

……

2.三道窪和曹碾渠

為了防止種地的時候人們偷吃大豆種子,王栓小想盡了一切辦法,最後決定在大豆種子裏扮大糞。盡管那樣,還是有人半夜偷刨已經埋在土裏的大豆種子。

曹碾渠的地離村子近,種些白菜蘿卜,方便管理。

三道窪離村子近種些大田,小麥胡麻之類的。

三道窪之所以叫三道窪,是因為地壟長,正好地裏有兩道小梁,站在梁上往下望,那頭都是窪,於是就有了一道窪二道窪三道窪。

大田好管理,靠天吃飯的莊戶人,按著時令節氣套著騾馬拉著犁杖種下去就是,鋤地時鋤地,割地時割地。

白菜蘿卜最難管理,育苗栽培麻煩的很。最麻煩的是看田,還不等入秋,蘿卜還沒有小孩的小雞雞粗,村裏就有孩子偷偷的鑽到地裏去害。王栓小整天騎著馬在地頭轉悠,還是有不少蘿卜被連根拔起了,又不能吃,扔的地頭全是蘿卜纓子。

王栓小逮了好幾回都沒有逮到,越是逮不到越生氣。

一日馬也沒騎,早早的藏在了蘿卜地旁的麻子地,卻逮住了兒子王海和米香的兩個兒子。王海嘴硬說是沒拔蘿卜。王栓小手裏明明攥著蘿卜纓子,還嘴硬。他就把兒子一路踢回了村子。

王海還嘴硬,說他就是沒拔。

王栓小又一路把兒子踢進米香家院子,找米香的兩個兒子對質。米香的兩個兒子早嚇的鑽回了家,米香不知道發生了甚事情,見王栓小火冒三丈的進了院子,急急忙忙的撂下手裏的針線活迎了出去。

王海一看見米香嘴更硬了,直著嗓子吼,“我沒拔,就沒拔。”仿佛是吼給米香聽的。王栓小又踢了他一腳。王海小眼珠子一瞪,“老子就沒拔。”

徹底激怒了王栓小,追著要揍兒子,王海卻躲在了米香的身後,還故意吐著舌頭氣王栓小,“打不著,打不著。”王栓小都氣糊塗了,讓米香離開,揚言要好好的教訓教訓兒子王海。米香說:“我又沒攔著你。”

王栓小吹胡子瞪眼睛,“小兔子崽子,有種你別回家。”王海從米香的背後把小腦袋往前一伸道:“誰想回你的家。”

王栓小一齜牙嘴一咧怪米香把王海慣壞了,還嚇唬王海說不要他了,讓他給米香做兒子算了。一聽爹讓他給米香做兒子,王海不幹了,一副情願挨打也不做米香兒子的架勢。

米香逗王海,“王海叫娘。”王海卻朝米香吐唾沫。

王栓小嚇唬王海再去地裏拔蘿卜就敲斷他的腿,米香卻急了,“能的你,你敲一個試試。”王栓小隻好又把牙一齜嘴一咧說:“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就慣他吧。”米香又一摸王海的小腦袋說:“我兒子我不慣慣你啊。”王海腦袋一擰從她的腋下溜了。

他爹王栓小還想攆他,被米香攔下了。

米香剛張嘴想說什麽,張虎咳嗽著擔水進了院,招呼沒和王栓小打就徑直把水顫悠悠的擔進了家。

張虎不和王栓小打招呼,王栓小卻衝著黑洞洞的家門說:“明兒甭讓米香下地了。”張虎沒搭他的茬。

生了一肚子氣的王栓小出了米香家院子還不忘回頭嚇唬兒子,“小兔崽子,甭給老子回家。”

三道窪的莊稼長的不賴,王栓小在女人堆裏沒瞅見米香。

沒瞅見米香的不止王栓小,村裏的男人女人都瞅見了,有人就問張虎,“張虎,你家米香呢?”“病了。”張虎頭都不抬。男人們就半開玩笑道:“咋?夜裏累著了。”女人們就哈哈地笑,罵男人們流氓,說人家張虎可心疼米香了。男人們就更放肆了,“在炕上心疼吧。”

張虎惱了,把薅鋤一丟,“操你娘,老子又沒心疼你老婆。”“來啊,張虎,你來心疼心疼老娘。”女人們跟著起哄。

說著一堆女人就把張虎圍在了中間,要剝他的衣裳。張虎扯著褲腰不讓女人們得逞,“找你家男人心疼去,找你家男人心疼去。”“我家男人的家夥還沒有耗子尾巴粗呢。”

村子裏的男人女人都知道張虎的家夥大,夜裏把米香心疼的高一聲低一聲的求饒。卻隻有米香知道,張虎那根本不是心疼她,那是往死裏折磨她,所以她才會跳村兒西的水渠。

盡管米香從沒有對王栓小說過張虎夜裏折磨她,是王栓小從米香躲閃的眼神裏看出了端倪,所以米香跳水渠後他才劈頭蓋臉地拿鐵鍬拍張虎。

男人女人們半葷半素的玩笑激怒了村長王栓小,“想不想鋤,不想鋤都滾回家哄孩子去。”

頓時女人們住了嘴,男人們沒了聲,紛紛蹲下身鋤開了地。

王栓小不想讓米香下地,她天生就不是幹活的,身子瘦瘦的弱弱的,春天風大了都能吹跑。

村子了小孩子需要大人看,王栓小就讓米香看孩子。相對於鋤地割地,看孩子是清閑的,渴了有水,餓了有飯,哭累了有炕。

三道窪地多,一鋤就是半個多月。先鋤的已經躥的老高了,後鋤的才剛剛從雜草中解放出來。

那天破天荒的沒有歇晌,先是女人們嚷嚷餓了,王栓小低吼一聲,“你肚上長窟窿了。”嚷嚷的女人們閉了嘴。後是男人們嚷嚷乏的,王栓小又低吼一聲,“睡老婆不乏。”男人們也閉了嘴。

最後是男人女人們一起嚷嚷的又餓又乏的,王栓小腰一直脖子一梗慢騰騰地從小麥地起了身,“操你娘們的,急著回家折騰老婆啊。”

說完身上的土都不拍就出了地,向村子走去。

男人女人們麵麵相覷地跟著出了地。

張虎走在隊伍的最後麵,他知道王栓小在指桑罵槐,就狠狠地嘟囔,“老子折騰自個老婆,又沒折騰你老婆,鹹吃蘿卜淡操心。”

3.王海和小寶的手

莊戶人最怕割地的時候下冰雹。為了驅趕雲彩,王栓小向公社討了不少雲彩炮。

遇到黑雲翻滾的時候,王栓小喊了膽大的村民在自家院子裏放上天炸雲彩。

王栓小家的院牆坍塌了不少,他也懶的壘,住在飼養房裏。院裏到處是豬屎,尤其是下雨天,進不來出不去的。大門口倒塌的土坯東一塊西一塊,擋住了雨水的出路,往往不等雨停,門口就積了一坑水。豬屎浸泡在雨水裏,誰路過他家門口都捂鼻子。

有人調侃王栓小說:“村長,你門口那坑水等著養蛤蟆呢。”他嘴一咧牙一齜牙,“漚肥。”

王海和米香的兩個兒子大寶小寶整天打架,還整天在一起,躲在院子裏沒塌的土坯牆後,聽到有人路過就往水坑裏丟土坷拉,濺人一身臭水。逮又逮不住,氣的被濺的人多次找米香,讓她洗濺髒的衣裳。

米香多次在街上截住王栓小,讓他把門口的水坑填了,王栓小每次滿口答應,一拖再拖都沒填上,任由三個孩子拿土坷拉濺人。

村裏人每次路過王栓小家門口都懸著一顆心,每次都防不勝防。

一次臭水不但濺了隔壁二毛一身,還濺了滿臉。二毛臉上掛著臭水就把王海從水坑邊追到了房上,又從房上追到水坑邊,最後一把裉住王海的後脖頸,要把他的腦袋往水坑裏摁。王海掙紮著叫:“是二——寶……”“寶”字隻說了半截,麵朝下就被二毛摁進了臭水坑。

碰巧有被濺過的村民路過,拍手叫好,讓二毛摁著別放手,讓王海喝個夠。

那天如果不是大寶和小寶賊頭賊腦的跑回家,米香沒看見身後的王海,王海估計得被灌成大肚子蛤蟆。

等米香跑到王栓小家門口的時候,王海渾身已經濕透了,一夥人圍著看熱鬧,卻沒一個阻止的,都像和王海有深仇大恨似的,可他還是個孩子。米香急了,“二毛,你放開!”說著就去掰二毛的手,用力過猛,栽進了臭水坑。

米香不顧自個,爬起來一把把二毛和王海推了個屁股蹲,王海這才掙脫二毛的手。

圍觀的人群怕濺身上臭水,紛紛後退,誰都沒看清楚王海是什麽時候抓起一塊土坷拉的,等看清楚的時候,二毛已經“撲通”一聲倒在了水坑邊。

王海還不甘心,小腦袋一擰一擰的委屈地叫:“老子說了是二寶是二寶。”說完又抓起一塊土坷拉要砸二毛,人們趕緊攔住了。

土坷拉風吹日曬多年了,又在水坑裏浸泡過,一時把二毛砸暈了而已。

大人們都嚇壞了,米香也嚇壞了,以為王海把二毛砸死了,啞著嗓子喊:“黑小!黑小!”

黑小是二毛的爹,正盤腿坐在炕上納鞋底呢,都沒聽出是米香喊他。沒等黑小下炕,二毛就醒過來了。米香趕緊攙扶了搖搖晃晃的二毛,摸了摸他的腦袋說:“二毛,快回家吧,以後別和王海耍,他帶愣。”

本來二毛比王海大六七歲,村裏的孩子不分大小,尤其是放了秋假,都在一起耍。村子裏八十多戶人家,大大小小三四十個孩子,整天成群結隊的村東耍到村西,村西耍到村東。

王海人雖然小,卻是孩子王,那些比他大的比他小的基本都聽他的話,惟獨大寶和小寶不聽他的話,不但不聽,哥倆還經常合起夥來把他逼到牆角嚇唬他,不讓他回他們家。王海卻不吃他們那一套,依然照回不誤。

大寶和二寶就編了順口溜罵王海臉皮厚,王海的頭賽杏兒核,臉卻大的像饅頭。

王海也不惱不羞不臊地道:“饅頭就饅頭,饅頭吃了不餓。”

剛蒸熟饅頭的米香拿指頭戳王海的腦門兒,“吃吃吃,就知道吃。”王海順手抓了白麵饅頭狼吞虎咽地啃開了。大寶和小寶剛伸手,就被米香手中的筷子狠狠地敲了手。

不知是敲疼了還是委屈的,小寶委屈地哭了。米香眉一擰,“餓死鬼轉的。”

大寶賭氣出了院子拿米香養的那頭豬撒氣,踹的豬“哼哼吱吱”地叫。米香火了,“小兔崽子,踹死了甭吃肉。”“不吃就不吃,誰吃誰是王八蛋。”大寶又踹了豬一腳,被他爹張虎看見了,衝屁股踢了他一腳,正好被啃著饅頭出院的王海看見了,幸災樂禍地道:“活該!”

張虎看見王海氣就不打一處來,“滾一邊去,熱饅頭塞不住你的熱屁股。”

王海不怕張虎,頂撞他道:“你滾一邊去。”張虎把手裏的攆羊鞭一揚,做了個抽的動作,王海就一驚一乍地叫開了。米香以為大寶又招惹他了,巴著門想罵大寶,一看張虎正揚著攆羊鞭在抽王海,臉就耷拉了。

張虎無力地垂下攆羊鞭,來了一句,“弄雞巴個臭水坑,遲早淹死牲口。”

原來張虎家的一隻羊渴了去喝水,不留神出溜了進去,如果不是羊倌拽的及時非淹死不可。

米香說:“你就不會拿鐵鍬填了。”“憑甚?”張虎腦袋一歪。

於是王栓小家門口的那坑水就從春到秋地存在著,直到入了冬才徹底幹涸。

王栓小不回家住,引燃雲彩炮的雷管卻藏在閑房了。門雖然掛了鎖,窗戶隻糊著一層薄薄的麻紙,用手輕輕一捅一個窟窿。

大寶小寶和王海玩捉迷藏。二寶沒地方藏,就捅破麻紙鑽進了房。

藏在房裏的二寶自認為王海找不到他,出於好奇開始翻箱倒櫃,就把雷管翻了出來。見過大人用來炸雲彩,卻不知道咋炸,就巴著脖子喊王海,“王海,王海。”

王海也見過大人們用來炸雲彩,也不知道咋炸,就慫恿二寶拿幾根。二寶膽子小,怕拿多了被王栓小發現,順手遞給王海一根鑽出了房。

雷管始終在王海手裏攥來攥去的,大寶提議也炸雲彩,王海就學著大人的樣子丟進了當院的炮筒裏,等了半天都沒聽見響聲。大寶年紀大點,見過大人們炸雲彩,隱約記得需要拿火點,就自作聰明道:“王海,你個愣貨,得拿火點。”

王海一摸後腦勺,“你他娘的才愣,去哪兒找火去。”小寶想都沒想去說:“我姥爺家有火盆。”

仨人興奮了一路,進了大鐵匠家還興奮的不行。

大鐵匠的老伴兒去世好幾年了,他耳朵沉,睡的死,仨孩子進了家都沒醒。火盆放在當炕,表麵看都是灰燼,實際裏麵的火正紅。

王海手抖擻著不知道咋點,小寶自告奮勇,一聲巨響後,大寶和王海瞬間就被火盆裏的灰燼炸成了灰耗子,小寶除了被炸成灰耗子之外,右手還少了三根手指,隻剩下了大拇指和小拇指。

那之後,米香一看見兒子小寶僅剩兩根手指的右手就罵王栓小,罵的王栓小好多年都抬不起頭來。

4.十年幹旱

王海連中學都沒上就輟學了,王栓小一看見王海就想踢他,不上學也不下地勞動,吃米香的喝米香的,家也不回,整天領著村裏不好好念書的孩子們掏麻雀喂貓。

王栓小一般情況不想搭理王海,因為爺倆不說話不吵架,一說話就吵架。

有次王栓小實在氣極了,就用馬絆抽了王海兩下,沒想到把耳朵抽出了血,王海一邊哭一邊指著王栓小吼:“你等老子長大的,老子就不孝敬你。”“老子缺少你孝敬,討吃連門都找不見。”王栓小徹底看扁了兒子王海。

村裏不少人嚷嚷說地沒法種了,一年比一年旱,卻依然一年年地充滿了期待地種。

當貧窮像春天肆虐的風席卷而來的時候,靠天吃飯的莊戶人第一次感到了無奈和絕望。張虎越發地嫌棄王海,覺得他吃閑飯。

小寶讀到初二前半學期死活不讀了,張虎恨鐵不成鋼,“不讀書,你就打算欺負一輩子土坷拉啊。”

大寶為了小寶讀到初中畢業沒考上學就不讀了,因為弟弟小寶右手少了三根手指,擔心他長大了娶不上老婆,就鼓勵小寶好好讀書,誰知道小寶死活不讀了,把大寶氣的要把小寶踹到二十裏外的學校去。

小寶自從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後就變的自卑了,村裏的孩子們給他起了綽號“禿手手”,到了中學,離開了村子,卻把綽號帶進了中學,同學們依然叫他禿手手。盡管小寶僅有的兩根手指吃飯寫字樣樣不耽誤,可同學們一叫他綽號,他就把手縮進袖筒,漸漸的除了上課聽講之外,連作業都不寫了。

米香除了唉聲歎氣,就是罵王栓小。

入冬的時候,小寶蠢蠢欲動地想跟著村裏年紀大的後生去後草地割葦子,米香怕兒子受罪,就拿小寶的右手說事。

大寶都夠張虎愁的,窮的彩禮錢都攢不夠。米香連著五年養的豬都沒舍得殺了吃肉,就等著給大寶娶媳婦了。單幹已經好多年了,再不是大集體的時候了,後生們隻要能吃苦村裏就有姑娘搶著給了。

大寶是村裏最吃苦的後生,起五更睡半夜的鋤地割地翻地,一家人忙死忙活的連吃糧都打不夠,越來越多的村裏姑娘都嫁到遠離家的外村,卻沒有外村的姑娘嫁到本村來。

屋漏偏逢連陰雨,遭災的年成一年接著一年,農業稅卻一年比一年多。每到了秋收後,鄉裏就開著小臥車來催農業稅,繳不出的就趕豬趕羊的。

張虎家已經連續三年都沒有繳農業稅了,每年都是王栓小替他向鄉裏說好話。第四年王栓小好話說了一籮筐都無濟於事了,鄉裏說沒有就趕米香養的那口大豬。張虎耍賴說:“老子就沒有,你還把老子的蛋揪了。”鄉裏的惱了,說:“咋人家有你就沒有。”張虎說:“怎麽人家當縣長你不當。”

一句話徹底的激怒了鄉裏,掏出電棍要電張虎。米香怕張虎吃虧,撲上去就拉,結果被電棍捅到了胸口上,米香像兔子被揪掉了尾巴似的叫著就暈了過去。

大寶和小寶一看米香倒地了,哥兒倆一個拎起鐵鍬一個抓起糞叉要拚命。

王栓小急的嗓子都啞了,拉了大寶拉小寶,讓他們把東西放下。鄉裏人也被大寶和小寶手裏的武器唬住了,電棍威力再大,卻隻能近身才能攻擊,就罵罵咧咧地罵村長王栓小,說要撤他的村長。

其實王栓小早就不想當這個破村長了,窮的叮當響,一年掙不了幾個大子兒,今兒開會明兒開會,他的腿都快溜細了。無論田裏的活多忙,隻要鄉裏來人就得馬上接待,接待的慢了就挨訓。村裏人的管鄉裏的叫解饞團,村裏的兔子和雞都快被他們吃光了。

僵持的結果是,大寶翻牆跑了,小寶被戴著手銬塞進了小臥車。

王栓小追著小臥車跑,把兩隻鞋都跑丟了。

三天後,經王栓小一天三趟騎自行車跑到二十裏遠的鄉裏說情,以小寶付出了兩根腳趾的代價才被放回了家。

回家後的小寶變的更加沉默寡言了,整天呆呆的說不了半句話。米香逢人就說,早知道讓小寶去後草地割葦子了。

眼瞅著小寶呆傻了,張虎更愁了,本來大寶的媳婦就難娶,再攤上個傻弟弟就難上加難了。米香就差求爺爺告奶奶了,四處打聽那裏有未訂婚的姑娘,親自去給大寶說媒,可惜都以失敗而告終。

自從米香嫁給張虎後,米香從沒有求過王栓小,為了大寶,她求過他,求他想辦法給大寶張羅個媳婦。其實王栓小和米香一樣愁,王海也年紀不小了,吊兒郎當的不謀正業,遲早是打光棍的料。

米香求王栓小,王栓小就更急了,三鄰五村的托遍了人,都沒有幫大寶解決了終身大事。

張虎幾次張羅著要走,人挪活樹挪死,不能等啊。米香不讚成走,能走到那裏,人生地不熟的。張虎說:“你不走我走。”

張虎是過了年三月份離開的村子,去了一個在米香的概念裏特別遙遠的地方,說去跟人販羊毛。臨走的時候,張虎咬著牙對米香說:“你不走,你不走就跟他過吧。”米香沒吭聲,卻落了淚。

5.村裏通了小班車

村裏交通自古就不便,雖然不少人家有了自行車,可進一趟城卻要半天的時間,趕上寒冬臘月,白毛風雪刮的人眼都睜不起來,進趟城就更不容易了。

距離村子八裏外的村子幾年前就通了小班車,王栓小找過鄉裏幾次了,鄉裏說班車的事不歸他們管,讓他找縣裏。王栓小去找縣城汽車站的領導,領導說那些小班車都是私人的,他們也無能為力。

鄉下的班車天不亮就開始在路上顛簸了,必須一大早趕到縣城,讓乘客有足夠的時間辦事,然後後晌再一路顛簸著送到各村。

王栓小做夢都想小班車通過村子,那樣村裏人進城辦事就方便多了。

鄉裏不管,縣裏不管,王栓小就騎著自行車趕到八裏外的的村子去等。

還沒等他張嘴就被那村子的人趕了出來,他沒有惡意,就是希望和司機商量商量能不能再多開八裏地,繞一下他們村子。

被趕出來的王栓小不死心,在村子外通往縣城的路上等,等到天亮也沒看見班車的影兒,原來那小班車是繞村子走的,道路沿線的村子挨著進,一路繞著就繞進了縣城。

王栓小想既然是繞村子走,多繞個村子又何妨,就越發覺得必須找司機師傅談談。

清晨的寒風中,王栓小凍的直跺腳,可心是熱乎的,他仿佛看到了希望。

既然村子裏沒機會和司機談,那就追到縣城,班車上的人都下完了,隻剩下了司機就方便多了。王栓小氣喘籲籲地追了一路,追到縣城的時候嗓子都快冒煙了。

為了和司機套近乎,他咬咬牙買了一盒他自認為的好煙,坐在班車上和司機談了整整一上午,中午還在車站對麵的小飯館請司機吃了一碗麵條,司機才答應多跑八裏地,進他們村子。

王栓小一口氣又騎回村子,飯都顧不上吃,饑腸轆轆地挨家通風報信,說小班車要進村子了。一些上了年紀的人壓根兒就不關心班車進不進村子,把嘴一撇道:“進村子能咋?”王栓小依然興奮地說:“進村子,你們就能進城了。”老人們依然把嘴一撇嗤之以鼻地道:“不要錢,白拉你啊。”

比起那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年輕是還是欣喜的,都說這回進城方便了,卻沒有一個人問他吃飯了沒有。隻有米香漠不關心地說愛進不進,我又沒錢進城。

王海自顧埋頭吃飯,仿佛他爹王栓小說的班車進村子的事,他沒聽見似的。王栓小火了,問王海,“你聽見沒有?”王海不理他,依然埋頭吃飯。還是沒理他,小寶卻答茬道:“通小班車做甚?”“做甚,進城做甚。”大寶煩小寶了。

對於小寶,大寶始終是有怨氣的,如果當年不是為了小寶,他不中途輟學早就考上學,成了城裏人了,還愁娶不到老婆。小寶不爭氣,死活不讀了,害的大寶也沒念成書。

當年和大寶一同考進中學的同村的李彪,學習還沒有大寶好,補習了一年就考走了,如今在城裏上班,羨慕的村裏人隻叭嗒嘴。

王栓小依然沒留在米香家吃飯,獨自回了自個的家,坐在灶火坑裏一邊做飯,一邊想村兒裏通小班車還是好的,想著就不再和兒子王海計較了,覺得他毛孩子一個屁都不懂,吃糧不管閑事兒的東西。

他來,米香從不攆他。他走,米香從不留他。

那天,天沒亮,村兒裏人就聽見了小班車的喇叭聲,從村東叫到了村西,沒一個人進城。

王栓小一夜都沒睡,剛聽到小班車的喇叭聲就摸黑跳下了炕,趿拉著鞋跑出了院,村裏黑燈瞎火的,一戶亮燈的人家都沒有。

司機習以為常地又摁了幾下喇叭,掉轉車頭,準備駛向下一個村子,在路口看見了三個人影。不但司機看見了,王栓小也看見了,米香,王海,小寶。班車停下來的時候,他剛好顛到米香麵前,哈著氣,搓著手,“進城啊。”

沒等米香答話,王海拉著小寶的手擠上了班車,原來車裏已經擠了不少人。

班車車門沒關就開走了,瞬間的黑暗吞噬了米香,然後米香的腳步聲離王栓小越來越遠。王栓小衝著小班車駛離的方向罵:“錢多燒的。”罵完他想說:“你慢點走,黑燈瞎火的。”可是米香已經重重的關了門,在淩晨的黑暗中,關門聲傳的老遠,遠的仿佛能追上開往縣城的班車。

王海和小寶被小班車拉回村子的時候,受到了村裏人的特別關注。有人逗小寶,“小寶,坐車好不好?”“好。”“小寶,城裏好不好?”“好。”

王栓小早就憋不住了,“小寶,進城買甚東西了?”“沒。”“沒買東西進城做甚。”王栓小嘴一咧牙一齜。

“你給錢啊。”王海擠出了人群,頭也不回去地拐進了米香家院子,把他爹王栓小拋到了腦後。王栓小攆了幾步,停下了。王海進了院子才想起小寶還在街裏,回頭想喊小寶,發現他爹攆他,就說:“攆著給錢啊。”把王栓小噎的幹瞪眼。

那之後村兒裏就陸續的有人坐班車進城了,人們也漸漸的接受了花幾塊錢坐班車進城辦事。

村兒裏人特別羨慕開小班車的司機,尤其是米香,打心眼兒裏想讓大寶跟著他學開車,學會了就不愁娶不到媳婦了。

米香在街上攔下王栓小,把想法和他說了,他也覺得想法不錯。

不久後,小班車的司機吃住到了米香家。村兒裏人都覺得王栓小有能耐,能把小班車從八裏外的村裏請來住到米香家。村裏誰家不想留小班車司機吃住呢,班車往院裏一開多氣派,何況司機又不白吃,給錢,米香就是做做。

讓村兒裏人更羨慕的是,大寶開始跟班車了,每天淩晨小寶都把大寶該幹的活幹了,燒開水,搖車。盡管頭天車回來搖把拿進了家,淩晨的時候握在手裏依然冰涼。米香做了副棉手套給小寶,戴著幹活不利索,幾天時間小寶的手凍的和發麵饅頭沒兩樣了。

為了兒子大寶,米香隻能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等大寶和司機起炕的時候,班車加滿了滾燙的開水,嗚嗚地著穩了。

大寶的主要任務就是沿途開車門關車門,然後賣票。

小班車隻在米香家住到天暖和,就換了人和車。人是另外一村子的,就算王栓小有天大的能耐,司機也不會吃住在米香家了。先後三個多月的時間,大寶連方向盤都沒有正式的摸過。隻是小寶落下了凍瘡,每年一入冬手就腫,然後潰爛流膿,心疼的米香隻落淚。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小班車一如既往地從村兒裏過,走時喇叭響,回時喇叭還響。

6.村村通電

張虎是坐小班車回來的,一進家門就號啕大哭。米香問咋的了,張虎還是哭。

王栓小是第二天聽村兒裏人說,張虎回來了,被騙了。

原來張虎到了後草地,開始跟人販羊毛,掙了點錢,越販膽子越大,開始販羊絨。羊絨貴的嚇人,不少牧民就在羊絨裏摻假。摻假張虎不怕,收貨前都會驗,質量太次的壓價。都說買的沒有賣的精,實際卻是賣的沒有買的精,價格高低全憑張虎上嘴唇一碰下嘴唇。

不到半年的時間,張虎攢夠了兒子大寶娶媳婦的半個彩禮錢,就想著趕在過年回家前再收最後一趟羊絨,俗話說謀的恨蝕老本。

張虎把以往賺的錢和本錢全部押在了最後一趟羊絨上,拉到收購點才發現十幾包羊絨一夜之間全變成了羊毛。羊毛和羊絨雖然都產自羊身上,價格卻天壤之別。

合夥人瘋了,撲到羊毛上眼都紅了。

後來張虎仔細的回憶每個細節,確定是被合夥人坑了。收羊絨的整個過程,他都是參與了的,兩眼盯著的,直到拉回合夥人的家,一包包卸車扛到廂房裏,他的眼睛都沒離開過。隻在合夥人家裏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拉到的收購點變成羊毛了,隻能是合夥人調的包。

過了年張虎馬不停蹄的又去了趟後草地,合夥人家都搬了,房子是租牧民的。

張虎不甘心啊,磨破了嘴皮,米香都沒給他攢著給大寶娶媳婦的錢,那錢可是她養豬攢的。張虎去找王栓小,“我正找到門道了,要不是被那王八蛋騙了,大寶娶媳婦綽綽有餘。”“錢又不是我的。”王栓小說的是真話。

“米香聽你的。”張虎也說的是實話。

王栓小拿眼翻張虎,不去替他求情。

張虎回家和米香慪氣,說:“你就一輩子讓大寶打光棍吧。”好像大寶娶不上媳婦是米香的過,好像大寶是米香一個人的兒子。

王海一年多都沒有回家了,不但王栓小不知道他去了那裏,米香也不知道,隻知道他是坐班車走的。

王栓小是割地的時候收到的王海寫給他的信,信上王海歪歪扭扭的寫了一行字:王栓小,你不是東西。隻字沒提把他養活大的米香。

捧著兒子的來信,王栓小把鐮刀一扔說:“王八蛋,你娘又不是老子打跑的。”

王海在找他娘,一邊流浪一邊找。

沒有本兒錢,張虎隻能垂頭喪氣地待在村兒裏種地,欺負土坷拉。

嚷嚷了好幾年了,村裏要通電。一年又一年,村兒裏人點煤油燈,熬夜縫縫補補的女人,熏的全是黑鼻孔,都說有電就好了,可真的要通電了,卻沒人嚷嚷了,家家戶戶要收錢。

年輕人的工作好做,有了電就能到供銷社賒電視看。老年人的工作難做,張嘴閉嘴,都點一輩子煤油燈了,也沒死一個人。

讓王栓小沒料到的是,張虎死活就是不出錢,說遲早他家要離開這鳥不拉屎的破村,拉電給誰使。更可氣的是米香,和張虎一唱一合的。王栓小火了,電都沒有,大寶咋娶媳婦。那口氣好像隻要通了電,大寶馬上就能娶到媳婦了。

張虎脖子一縮,“反正我沒錢。”沒錢也就算了,還不讓電線從他家院裏過。

村裏一共八十幾戶人家,隻要有一戶不交錢,其他人就跟著不交。倘若是五保戶也就算了,米香和張虎倆口子咋能不交呢。

王栓小瞪著米香,“你還想不想讓大寶娶媳婦了。”“通了電大寶就能娶上媳婦?”米香反問王栓小。他隻好說:“起碼人家女方家知道咱有電。”“能吃能喝啊?”張虎眯著眼和王栓小叫板。

從二十歲那年和米香好上,到如今,王栓小沒和米香紅過臉,為了村兒裏能通上電,他和米香紅了臉,拍著她家的那節大紅櫃吼,“交,必須交,不交趕你家豬。”米香不怕王栓小,“你趕一個試試。”

王栓小沒敢趕米香養的豬,狠狠地踹了一腳大紅櫃說:“反了你了。”

“踹爛你賠啊。”米香心疼的不得了。王栓小又踹了一腳,沒想到真踹了個窟窿。他傻眼了,扭頭要走,米香把他攔下了,“你賠,你賠。”

王栓小一不做二不休,轉身把那櫃踹了個稀巴爛,嘴裏還罵罵咧咧地道:“賠!賠!賠!我賠。”說到最後一個“賠”的時候,好端端的櫃子基本成了一堆破木板。

米香哭了,“交!交!交!我交。”

村裏通上電後,大寶當上了電工,不幾天就有媒人登門了。

米香還是感激王栓小的,不過在給大寶訂婚時心裏又怪王栓小,女方家竟然一改以往的三大件,變成了四大件,又多了一件電視。

不但米香怪王栓小,村兒裏不少人都怪他。沒有電媳婦是難娶,有了電更難娶,電視機誰家買的起。

大寶結婚典禮的時候,王海都沒有回來。王栓小喝多了酒,罵了一陣王海,又開始哼唱多年來不再哼唱的小曲:

想親親想的我手腕腕軟,

拿起個筷子我端不起個碗。

想親親想的我心花花花亂

煮餃子下了一鍋山藥蛋

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

三天我沒吃一顆顆米

……

米香說:“我送送你吧。”王栓小把手一擺,搖搖晃晃地走了。走到米香看不見他的人影,還能聽見他含糊不清地在唱:想你呀想你實格在在想你……

那晚米香在自家門口站到很晚。

7.遠走他鄉

村兒裏的小夥子們輟學後都外出打工了,大寶也嚷嚷著要去打工。米香說:“你打工,你媳婦咋辦?”“我又不是不回來。”“那村兒裏的電咋辦?”“愛咋辦咋辦,誰想幹誰幹。”大寶不在乎地道。

張虎支持兒子外出打工,破電工一年掙不了幾個錢,盡得罪人,偷電都偷瘋了,逮住誰臉上都不好看。他想帶兒子去後草地收羊絨,俗話說上陣父子兵,難道兒子還能黑老子不成。

米香拗不過大寶,就把難題推給了王栓小。王栓小瞅著大寶說:“好好的電工不幹,打什麽工。你走了電咋辦?”“沒我村兒裏人照樣使電。”

大寶說撂挑子就撂了,跟著他爹張虎走了,坐的依然是小班車。

就是大寶和他爹走的那天早晨,村裏一個媳婦跟著一個後生私奔了,也坐的小班車。

這是後來小寶給大寶寫信時說的。大寶給他爹張虎信念到一半,他爹就提心吊膽地說:“把媳婦接來吧。”“那我娘和小寶咋辦?”“一起接來。”“她聽你的?”大寶說的是他娘米香。

“她是我老婆,不聽我的聽誰的。”

“那你接吧。”

米香不走,米香說:“我走了豬咋辦?”張虎說:“賣了。”米香說:“房子咋辦?”張虎說:“把門窗堵了。”米香還是不走,米香又說:“我不走。”

張虎不解地瞪著米香,米香說:“年底豬就能賣了。”

大寶和他爹張虎在村裏一共待了三天,第二天張虎就瞞著米香把她養的克郎豬宰了,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一邊宰一邊惡狠狠地嘟囔,“讓你不走,讓你不走。”好像不走的是豬,不是米香。

王栓小沒去送米香。

米香一家又是坐小班車離開的村子。

小班車的喇叭十幾年如一日地村頭叫到村尾,王栓小從村頭聽到村尾,最後聲音在他的心裏隱沒了。

米香一家說走就走了。米香家院子裏的那口井敞著,空****的。米香家院子裏的菜長著,綠油油的。

米香走了,她爹大鐵匠還活著。王栓小接替了米香的活,澆菜挑水。

菜是澆給自個的,水是挑給米香的爹大鐵匠的。

村兒裏人都知道,米香走了,那菜就是村長王栓小的了。王栓小澆菜的時候,人們就故意問:“村長澆菜呢?”王栓小頭也不抬,“不澆都幹死了。”“米香走了,菜還不是留給你了。”“還回來呢。”

米香留下的那些菜,王栓小吃了整整一秋天,直到草都枯死,米香也沒有回來。

王栓小把那些向日葵都揉碎了,簸幹淨,涼幹,裝進了口袋,等米香回來拿走。院子裏種的那些作物裏,隻有向日葵能儲藏到過冬。

米香是臘月底回來的,來收賣豬肉的錢。

王栓小不是第一個知道米香回來的,是村兒裏人告訴他的。他愣了一下,聲音挺大地道:“回來吧。”那意思就是回來不回來和他沒任何的關係。

瓜子還在閑房口袋裏,王栓小拍打了口袋上的灰塵,等著米香。

眼瞅著要過年了,村兒裏都忙活著打掃家炸年貨。米香走了大半年了,女人們稀罕,男人們也稀罕,都爭搶著叫她吃飯。

鄉下人的飯也沒甚稀罕,烙餅炒雞蛋。不然就是捧幾捧黃豆,換兩塊豆腐,肉是不缺的,再窮到了年底是要割肉的。

大鐵匠除了耳朵沉之外,身體依然硬朗,叫米香吃飯的人家順便叫了他。說甚他也聽不見,來了就吃,吃了就走,不用米香伺候。沒人和米香提起村長王栓小,米香也不問。人們刻意不提,她也刻意不問。

米香夜裏和她爹大鐵匠睡一炕上,大鐵匠耳朵沉,眼卻不花,依然舍不得用電,使半截蠟燭。米香說:“有電你不使,要電做甚。”遂開了燈,他爹沒說甚,盤腿坐在炕頭抽煙。煙是王栓小給他買的,不貴,極普通的牌子。他一邊抽一邊把手裏的煙卷一揚說:“那個東西給買的。”他不提王栓小的名兒,叫他那個東西。

自從大鐵匠在打鐵房裏逮住王栓小和她閨女米香幹那事,多少年了,他張嘴閉嘴都叫王栓小那個東西。

米香裝做沒聽見,繼續替她爹擦抹那幾件破家具。大鐵匠不耐煩了,“你擦抹它做甚。”米香沒理她爹。

大鐵匠長出了一口氣,“你恨爹不?”米香還擦抹家具。

直到大鐵匠躺下睡了,米香依然在擦抹那幾件破家具。

大鐵匠家離王栓小家很近,隔了沒幾戶人家。米香抬頭在牆上的穿衣鏡裏瞅見了自個的臉,卻沒瞅見臉上有淚水。

鏡子本來反光,她再擋著,隻能看到鏡子裏臉的輪廓。

該走了,再不走小班車該停運了。年根兒了,外出打工的人都陸續的回村兒了,王海卻依然沒有回來。村兒依然是米香的村兒,米香卻沒理由留下過年,另外一個叫家的地方有人等她回去過年。

王海自打工外出就再沒有回過村子,村兒裏不少人說他一直在找他娘,說他一直罵他爹王栓小和她。米香始終納悶,王海憑甚罵她,她又沒打過他娘,她娘是跟貨郎挑子跑的,又不是他爹打跑的。

米香幾次想去問問王栓小,有沒有王海的消息,最終放棄了,王海也不是她的兒子,她才不惦記他。

聽說過了年又有幾戶人家準備離開,年前已經把該處理的東西處理了,犁杖牲口都賣了,就等著年一過坐小班車離開了。

米香覺得村兒裏確實沒甚可待了,種一年地窮的肚子都填不飽,一年到頭除了那幾個雞蛋錢換點油鹽醬醋,半個零花錢沒有。在外雖然苦點,起碼天天有現錢。

大寶跟他爹收羊絨,低價從牧民手裏買了,再高價賣給二道販子。

米香是大清早坐小班車走的,走的時候把家門的鑰匙留給了大鐵匠。王栓小那兩間土坯房眼瞅著要塌,再住危險。

第二天有人碰見王栓小,話裏有話地問他,“米香走了?”那意思好像夜裏米香和王栓小在一起似的。

米香走了,隻留下一把鑰匙給王栓小。王栓小摸著那半口袋瓜子自言自語,“走,都走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