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人類文明都起源於大河流域,包括美索不達米亞的底格裏斯河、幼發拉底河,埃及的尼羅河,中國的黃河、長江,還有非洲西部的尼日爾河。比上述聚居地規模更大的當屬印度河及其支流流域發展出的輝煌文明,位於今天巴基斯坦境內。印度河穀中的城市居民是早期文明中最神秘的一群人,幾乎沒有留下什麽痕跡。他們發展出一種書麵語言,但沒有人知道它的意思,至今也無人能夠破譯。他們建造起規模可觀的城市,卻沒有留下任何廟宇或其他大型建築,因此我們也無法知曉他們的信仰、追求,以及畏懼或熱愛的一切。

現存數量最大的圖像藝術是刻在商貿印章上的細小刻紋。美索不達米亞和古代波斯的印章是圓柱形的“滾筒”,而這裏的印章是方形的扁平章。許多印章上都刻著一種形似牛的動物,它們長著羚羊角那樣的獨角。這種獨角牛站在柱子的前麵,柱子上固定著一隻碗,也許用來盛放儀式所需的焚香或獻祭用的鮮血。這種令人費解的畫麵旁還附有一些符號,也許注明了某位神靈的名字[46]。

這種獨角牛是人為拚湊而成的形象。數千年間,人類創造出了許多類似的生靈,不僅在人與動物之間創造出某種親緣關係,而且匯集各家所長,融合了力量、速度,甚至飛行能力。就像“蛇豹”當初從美索不達米亞傳入埃及,這種獨角牛的形象也經波斯一路向西傳播,一直抵達波斯波利斯。這裏的城牆上刻著一頭獅子正在殘殺一頭獨角牛的畫麵。當然,當它傳入歐洲時形象幾經變化,變成了一匹獨角馬,被稱為“獨角獸”。

印度刻章上另一種常見形象是“動物的主宰”,也就是一人扼製兩頭猛獸的畫麵。但是從聚居地留下的極少量證據來看,當時的印度人似乎並沒有主宰世界的野心。他們建造的城鎮與尼羅河、幼發拉底河流域的城市很不一樣,都是用燒製的泥磚搭建的。較大的建築可能是用於儲存農產品——但並沒有建造廟宇和宮殿,更遑論金字塔和塔廟了。巴基斯坦河穀城市摩亨佐-達羅(Mohenjo-Daro)曾出土一件早期聚居時代的鑄造金屬直立女像,算是一件難得的珍品。她可能是一位正在休息的舞女,也可能隻是在自娛自樂。那種氣定神閑、泰然自若的氣質在其他早期文明的藝術作品中是很罕見的。也許當時的印度人覺得時時都有神靈護佑,於是沿著河流走到神木簇擁的開闊地帶,並最終聚集在一起。

▲ 獨角牛與祭品印章,印度河流域,約公元前2500——前1500年,黏土。新德裏,印度國家博物館

▲ 女性人像,巴基斯坦摩亨佐-達羅,約公元前2600——前1900年,銅合金,高10.5厘米。新德裏,印度國家博物館

公元前20世紀,在印度河以北,裏海與天山之間的中亞地區,也出現了一些小規模的城市。它們看起來很像美索不達米亞的城市,建有宮殿、廟宇和威嚴的城防工事。馬爾吉阿納(Margiana)王國是奧克瑟斯(Oxus)文明的一部分,而這大片文明地區是以其中心地帶的一條河流命名的。馬爾吉阿納的首都是戈諾爾特佩(Gonur Depe,位於今天的土庫曼斯坦),這座高牆環繞的都城有著與眾不同的權力結構,從一處墓葬中的人像可見一斑。這是一位女性坐像,穿著笨重的羊皮長袍,表麵織成簇絨,類似於古代波斯和美索不達米亞地區被稱為“卡吾那凱斯”(kaunakes)的小鬥篷。這類人像是一種身份象征,戈諾爾特佩的石像略帶誇張地表現了細小的手臂,她身披長袍,露出精致的頭部。她可能是馬爾吉阿納的女王或王後,長袍加身以彰顯威嚴氣度。

▲ 女性坐像,來自戈諾爾特佩王室墓地,公元前1700——前1400年,滑石和方解石,高9厘米。阿什哈巴德,土庫曼斯坦美術館

中亞河畔與綠洲上的聚居地大多在崇山峻嶺或崎嶇高原的環抱之中,在縱橫交錯的貿易路線上尤其熱鬧。這些商路將西方的埃及與東方的中國連接了起來。來自中國的絲綢被運往西方,而被稱為“翡翠”的堅硬綠石軟玉則沿著同一條商路被運往相反的方向。這條商路後來被稱為“絲綢之路”。

無論是對於戈諾爾特佩的居民而言,還是對於印度河穀那些沒有廟宇的城市而言,這些物品都意味著東方文明發展的初期跡象。他們有著先進的技術——無論是絲綢還是玉器,都已經有了約2000年之久的加工曆史。長江邊、太湖畔的古城良渚就已修建了護城河和龐大的防禦城牆。早在公元前第四個千年中期,這裏的工匠們就可以打造出外觀神奇、超乎自然的形象,比西方世界第一批城市還要古老[47]。通過鑽孔、打磨或研磨(玉石太硬,不易雕刻)等技術,綠色的玉石被塑造成各種動物,如公鹿、龍、鳥和青蛙,有時也被製成精美的禮器,例如表麵平滑、線條齊整的刀、斧等。相比於遠古時期人類用手粗糙打造的石器,這些玉器觸感冰涼,表麵光滑,質地堅硬,仿佛來自另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

最神奇的玉器是一種中間有孔的扁平圓盤,須精心測量切割才可製成。這種叫作“璧”的玉器雖由人工製成,卻意在表現自然的完美形態,例如投石入水激起的圈圈漣漪,或者滿月高懸的意境。“璧”還蘊含著警惕、保護的意味,常被放置在墓中作為鎮守。此外還有一種被稱為“琮”的花瓶狀的玉器,外形呈方形,內形呈圓筒形,通常裝飾有眼睛的圖案,也是用來守望死者的器物。

這些造型完美的器物充分體現了古代中國人輝煌的技術成就。在良渚以北的黃河流域(今天山東省沿海地區),當時的陶工使用一種細膩的黑色陶土來製作外壁很薄且高度拋光的器皿,像鳥蛋一樣輕盈精巧(所以也被稱為“蛋殼陶”)。這種器皿和“璧”與“琮”一樣有著很高的精確度,隻有發明出高速旋轉的陶輪後,才有可能製作出這些精品。這些技術是公元前第四個千年裏在不同地點發展出來的,遍布亞洲和埃及的好幾個城市。不過絲綢另當別論。古代中國人對養蠶織布的秘密嚴防死守,隻有他們會用織布機製造出一種與眾不同的華美織物——比馬爾吉阿納女王的簇絨長袍要柔軟輕盈得多。

這些材料有著前所未有的質感,或厚重,或輕盈,或光滑,或繁複,流光溢彩,色澤豐富,都應歸功於高超的新工藝,也離不開當時長途商貿的發展。

青銅最初是公元前第四個千年晚期在西亞發現的。在鍛造或錘煉過程中,工匠們為了增加器皿的強度,逐漸學會了在銅裏添加少量的砷或錫,這樣製成的合金或混合物後來就被稱為“青銅”[48]。

▲ 璧,中國良渚文化,約公元前3000——前2000年,軟玉,直徑18.9厘米。劍橋大學,菲茨威廉博物館

▲ 雙羊尊,中國商代,約公元前1200——前1050年,青銅,高45.1厘米。倫敦,大英博物館

在西方,青銅主要用來製造武器或工具,有時也用來製造身上佩戴的飾物。古代中國的工匠應該是獨立發明了這種新材料,並以此製造出非常精美複雜的禮器的。這些禮器都有著鮮明醒目的形狀,讓人很容易辨識出用途:粗壯的炊具叫作“鼎”,結構堅固,造型樸實——正適合用來穩穩當當地燉肉;形狀細長的酒具叫“爵”,特別吻合斟酒時的動作。這些特征鮮明的造型體現出人們對早期陶器的一些古老記憶,而不同的形狀是特定功能在漫長年代裏逐漸演變的結果[49]。在中國腹地有一座高牆環繞的古城二裏頭,是最早出現金屬鑄造作坊的地區之一,這裏的工匠以1000多年前的陶罐為模型來鑄造青銅器皿[50]。這些青銅器都是用來紀念死者的陪葬禮器,其形態本身就代表著敬意,連製造者也能享有較高的社會地位——當時的青銅器工匠都被視為貴族[51]。商朝是古代中國一個偉大的時代,都城安陽的工匠們鍛造出的“尊”,是用來盛酒的罐狀容器,兩側各有一頭公羊,與容器的形狀巧妙地融為一體;羊腿恰好用作支撐,鼓脹的腹部體現出容器之飽滿,它們愉悅歡快的神情也給沉重無聲的青銅器帶來了生機。

商代青銅器充滿強烈的生命力與表現力,應該歸功於器皿表麵鑄造或雕刻而成的各種紋飾。最典型的是一種用渦輪線條勾勒出的靈獸,在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周圍,層層疊疊地刻畫出各個身體部位——利爪、尖牙、鼻子和尾巴。但圖案隻能解答一半的謎題。這些對稱圖案究竟意味著兩條龍在對峙,還是同一條龍的兩幅畫麵,沒人知道答案。這種圖案無疑曾被多次複製,原型幾乎無法辨認——一些最古老的玉琮上就曾出現過雙龍紋。這種龍後來被稱為“饕餮”,也是一種靈獸。我們並不清楚這些圖案對於古人而言有何意義,它們似乎帶有警示的意味。生活在中原的人們總是認為人生多有憂患,也正是在這裏恰好出現了最多的饕餮紋[52]。雙龍紋可能意味著威脅的源頭。北方山區的牧民騎馬作戰時,他們所戴的青銅皮帶扣上也有類似的鬼臉與野獸圖案。這些靈獸可以追溯到一種名為“百獸風格”(Animal-style)的藝術傳統,遍及橫跨中亞的北方遼闊草原地區,從今天的蒙古國到西伯利亞一帶,其中包括蒙古人、馬紮爾人、辛梅裏安人和薩爾馬特人;還一直延伸至黑海北部地區的居民,後來他們被稱為斯基泰人[53]。

長江沿岸的良渚古城可能是古代中國規模最大的早期聚居地。它與美索不達米亞的烏魯克城差不多在公元前3500年前後同時出現。但目前留存的證據表明它的規模比烏魯克城大得多。這是當地人類文明建立的第一座偉大城市,這個文明凝聚著生產、建築、玉器製造、紡絲織布和青銅鑄造等先進技術。它與1000年後的商代都城安陽有著許多共同之處。正如印度河穀與兩河流域的城市一樣,古代中國的城市也是同氣連枝,人民有著同樣的生活體驗與內心感受。

在安陽以西2000英裏(約3219千米),也就是今天的四川省,一座高牆環繞的城市也在深山中拔地而起,另一種文明正在繁榮發展[54]。在這個被稱為“三星堆”的地方,人們似乎沒有像商都居民那樣發展出書寫文字——這種文明遺留下來的全部都是深埋在大型祭祀坑中的青銅雕塑。三星堆青銅器可謂獨一無二:無論是人像、麵具還是頭像,都有著鮮明的雕刻特色,眼睛大且棱角分明,大嘴咧開,寬得不合常理。精美的青銅樹上裝點著小鳥,與恐怖的麵具恰好形成一種耐人尋味的對比。最駭人的特點是向外凸出的眼珠,仿佛眼神都被固化了似的。這種“縱目”也許象征著某種目力崇拜,相信眼睛可以放射出光線照亮世界:目力被視為穿透與掌控的手段。祭祀坑中還埋藏著大量的青銅眼睛、瞳孔和眼球,可能是安裝在麵具上的。這些青銅器讓人不禁想起非洲西部諾克文化的獨特雕塑,而與古代中國或東南亞其他地方的藝術特色卻相去甚遠。

三星堆古城及其附近的聚居地——這種突眼縱目的文明——在公元前800年前後消亡了。或許因為沒有文字,他們就無法記憶並將其延續下去——他們的世界在曆史長河中灰飛煙滅了。良渚文化的命運也是如此,人們發明了一些符號交流方式,但最終並未發展出書麵語言。直到商朝終於出現了書麵交流方式,這是一項意義深遠而曆史悠久的文明成就。美索不達米亞的楔形文字和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後來都不複存在了,中國的文字卻始終保持活力,沿用至今,從未被曆史抹去。最初的中國文字是刻在動物骨骼或龜殼上用以占卜的小字,而美索不達米亞的楔形文字和埃及象形文字最初則是用來記賬的。與古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的書寫係統不同的是,古代中國的文字不斷發展,在1000年間傳遍了東亞各地——這可能要歸功於中國的詩歌與神話。

▲ 縱目麵具,中國三星堆文化,約公元前1100年,青銅,高66厘米。廣漢市,三星堆博物館

中國最早的曆史記錄就是用古漢語寫下的。宮廷史學家司馬遷撰寫的《史記》約在公元前94年[1]完成,是中國第一部官修通史,記載了此前2000多年的曆史。作者司馬遷此前遭到貶職、宮刑(閹割)和監禁後,忍辱負重最終完稿。

司馬遷的寫作時代是漢朝,再往前推100多年,正是漢朝推翻了中國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建立的秦朝。根據司馬遷的記載,秦始皇是殘酷的暴君,幸好他在中國西部的秦國統治時間也很短。但他通過軍事征服,在公元前221年實現了中國的政治統一,也算是一樁豐功偉績。漢代詩人賈誼曾寫下這麽一句:“乃至始皇……振長策而禦宇內……”[55]

秦始皇頒發了統一的法律,統一了度量衡,統一了貨幣,並刻成石碑豎立在山上。通過這些舉措,他不僅建立起一個偉大的帝國,而且創建了最早的封建國家。作為一代帝王,他也用恢宏雄偉的藝術品來展現帝國威儀。他收羅天下兵器,熔化後鑄成十二座巨大的青銅巨人像,擺放在都城鹹陽(今西安市附近)的宮殿裏,旁邊還有一套青銅鍾鐻,為秦國偉業而鳴響不絕。(但這些後來都被熔化,鑄成了兵器。)

這些青銅像似乎預兆著即將發生的事情。他從登基稱帝的那一刻起就著手建造自己的陵墓。秦始皇陵是古代世界的人們追求永生的巔峰之作,隻有埃及法老的金字塔方可與之匹敵。根據司馬遷的描述,完工後的陵墓其實就是秦始皇把自己死後將統治的世界事無巨細地重建了出來。來自帝國各地的70萬名囚犯在此勞作,陵墓中到處都是“宮殿樓閣、文武百官和精美器皿的複製品”,可以說就是一個周全完備的地下城市。水銀製成的河流象征著長江與黃河,甚至還建造了一片流動的海洋,按照司馬遷的記載,這是以極為精巧的動力設備驅動的。陵墓裏還擺放著鯨油製作的長明燈,燭光映照著裝飾有日月星辰的壯麗穹頂。建造這些傑作的能工巧匠,連同皇帝所有的妃嬪最後都被關進陵墓,沒有一個能重見天日。所有這一切都被深鎖在龐大的土丘之中,再覆以青草綠樹,看起來宛如一座山丘[56]。

守衛秦始皇陵的是7000名陶俑,皆為手持青銅兵器的士兵,此外還有100多架木製戰車和整支軍隊的全套裝備用品。這支軍隊靜靜地站立在距離陵寢不遠的地宮之中。雖然中國一直有著曆史悠久的製陶工藝,但兵馬俑的規模之大,形象之生動,在商周時期以及此前任何時期都是前所未有的。每個士兵形象各異,無一雷同。當時的工匠在標準化模板的基礎上加以變化,產生千人千麵的生動效果,足以代替真人殉葬,而不必將真正的常備軍帶入墳墓[57]。

如此富有創意的工程,凝聚著數萬人的辛勤血汗,竟然在完工之日就被掩埋在地下,著實令人唏噓。這些製作精美的兵馬俑在中國是前所未有的藝術傑作。當時隻有西方的希臘擁有這樣的雕塑知識,曾製造出同樣生動精妙的作品。那麽這種知識是如何傳播的呢?是來自希臘殖民地巴克特裏亞(Bactria)的工匠長度跋涉跨越中亞,將他的技藝傳到了中國,還是有一位有心的中國商人得到了秘籍,將之從西方沿著絲綢之路帶回了家?在馬其頓的亞曆山大大帝征服世界之後,西亞和中亞大地上最令人過目不忘的當屬那些石刻人像,希臘雕塑賦予了它們極其逼真的外貌,仿佛這些人一直活在石頭裏。秦始皇兵馬俑裏還有幾位雜耍藝人,他們或伸展或屈體,沒有了衣物遮擋,身體的線條充分體現出工匠對人體肌肉組織的深刻理解,以及塑造肌體的高超技藝,這與200年前的希臘藝術也極為相似[58]。

如果秦始皇真的希望死後繼續統禦千軍萬馬,維持帝國霸權,那他可算是一敗塗地:秦王朝僅僅維持了14年而已。在他死後,他首創的這類造型生動、真人大小的人像雕塑也沉寂了。直到約500年後,中國工匠才再次製造出同樣細節豐富的作品。

司馬遷撰寫他的鴻篇巨製時正是中國的漢代。當時的都城是長安,就在秦都鹹陽附近,均位於中國腹地(今天的陝西省境內)。長安在當時是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隻有西方的羅馬可與之相當。漢代中國的貿易繼續向海外擴張,一直抵達波斯灣和印度洋,並沿著陸路跨越塔克拉瑪幹沙漠,到達西方。黃金與絲綢沿著這條路輸出到遙遠的異邦,也讓它擁有了“絲綢之路”的名稱。相比於商代笨重的青銅器,或是秦始皇宏偉的建築工程,漢代的藝術作品更為輕盈活潑,表現出人們對自然世界的包容與開放的態度。漢代陶磚上裝飾有狩獵和收割的場景,燒製的樂舞陶俑展現了舞蹈者長袖翩躚的優雅姿態,是漢代雕塑特有的傑作。這一時代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出現在公元100年前後,說來簡單,也就是用來寫字畫畫的一種新材料,但它一直延續至今,此刻就在你我眼前,那就是紙。

? 跪射俑,中國秦代,約公元前221——前206年,彩繪陶俑,高125厘米。西安,陝西曆史博物館

? 《弋射收獲圖》,方磚,中國東漢,約公元25——220年,陶土,39.6厘米×45.6厘米。成都,四川省博物館

商朝在安陽建立都城的同時,在太平洋的另一端,遠在數萬英裏外的地方,另一種文明也初露曙光。在墨西哥和中美洲的灣岸區和熱帶低地,也就是今天墨西哥的韋拉克魯斯(Veracruz)和塔巴斯克(Tabasco),人們把采自塔克斯特拉斯山脈(Sierra de los Tuxtlas)的火山玄武岩運送到這裏,用以雕刻巨大的頭像。工匠們用石器雕刻出巨大的頭顱,五官扁平,線條有力,雙眼炯炯有神,帽子裹緊頭部,像是某種安全頭盔。這些神情凝重的巨石頭像自帶威嚴:孩子們覺得它們既可怕又新奇;大人們則以此標識領地,象征記憶或展示權力——它們是這世界的錨點[59]。

這些巨石頭像的製造者來自美洲大陸已知最早的文明,後來被稱為奧爾梅克人(Olmecs,“奧爾梅克”是阿茲特克語詞匯,即橡膠),因為他們能從樹幹上提取橡膠,並在周邊地區進行交易。石像的保護頭盔可能表示他們在進行某種球類運動,球員在傾斜的石頭場地上,用自己的腿腳和上身軀幹撞擊硬質橡膠球,將其彈開。比賽的目的是盡量讓球保持在空中不要落地。按照某些玩法,球員還要讓球穿過球場一端的一個非常小的石圈,看來難度極大。巨石頭像的神情凝重,表明這不僅是消遣作樂,而且是奧爾梅克人生活中一項嚴肅的活動,關乎社會聲譽和權力分配,甚至可能事關生死。和英國巨石陣特意從別處開采岩石一樣,人們耗費了大量勞動力才能將這些玄武岩運出山區,所以它們出現在低地叢林,就更顯出茲事體大。這些頭像豎立在奧爾梅克人建造的宗教中心的核心位置,其中規模最大的兩地叫作聖羅倫索(San Lorenzo)和拉文塔(La Venta)。奧爾梅克人在這裏建造了平頂的石頭金字塔,還有其他儀式性建築,其中就包括這些球場。這些宗教場所不是給人居住的——大多數人住在周圍的村莊裏,以農耕為生。

? 巨石頭像,奧爾梅克文化,約公元前900——前400年,玄武岩,高2.41米。塔巴斯克,拉文塔博物館

奧爾梅克巨石頭像是最古老的大型人類頭部雕刻作品。此前隻有在古埃及第十八王朝出現過法老阿蒙霍特普的超大頭像。奧爾梅克的石頭建築也讓人聯想起古埃及建築,例如由神廟和金字塔組成的吉薩墓葬群。但目前沒有證據表明古埃及人喜歡任何競技運動,他們似乎隻熱衷於修建金字塔。

奧爾梅克人對自然環境充滿敬畏與好奇,無論是墨西哥灣岸區的熱帶叢林還是崎嶇的內陸高地,山川河流都被他們奉若神靈。人們用黑曜石、玉石和其他石材雕刻出各種精美絕倫的動物形象,有美洲虎、犰狳、蛇、猴子、兔子、魚類和蟾蜍。這些作品充滿了恣意揮灑的想象力,不拘於本地或其他任何傳統模式,全然來自純粹的觀察體驗,堪稱真正的原創。

不過,奧爾梅克的玉石雕刻確實與另一種文化有著驚人的相似,那就是古代中國的玉器。有個奧爾梅克方形玉麵具上刻著一張齜牙咧嘴、似在狂吠的麵孔,一半像人,一半像美洲虎,因此也被稱為“美洲虎人”,這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中國商朝的饕餮紋也是同樣駭人的畫麵。兩者如此相似,讓人不禁浮想聯翩,也許這種“美洲虎人”麵具是出自中國北方玉器工匠之手,又或者中國玉器上的饕餮紋竟然是拉文塔的奧爾梅克工匠的傑作。

▲ 麵具,奧爾梅克文化,約公元前900——前400年,硬玉,高14.6厘米。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兩者不僅風格相似,還有著極為近似的象征意義。古代中國人和奧爾梅克人都認為玉石擁有超自然的能量,可以用來保存人死後的魂魄。在最重要的奧爾梅克宗教中心拉文塔,一處墓葬裏出土了數百片打磨光滑的軟玉石板,上麵沒有任何銘文,整齊堆放在一個墓坑中。中國漢代的金鏤玉衣也是為了追求類似的效果,用金絲細致地將玉片鏤接起來,將屍身完全覆蓋;屍身各處的孔洞也用玉器蓋上或塞住,上麵還可能放置一塊玉璧[60]。

兩者為何有這麽多相似之處?這兩種文化之間相隔數千英裏的汪洋大海,難道真的存在某種聯係嗎?早期人類曾在潮汐退下時,經白令陸橋(Bering Land Bridge)從西伯利亞穿越到阿拉斯加。公元前10 000年前後,白令陸橋消失,這條北方通道也就不複存在了,那麽這類工藝知識隻可能跨越浩瀚的太平洋才能傳播開來。但無論是古代中國還是奧爾梅克都並沒有證據表明,當時的人類曾克服艱難險阻,完成這樣的壯舉。

當我們比較中國商朝與奧爾梅克的藝術時,不妨將它看作人類創造力的一次平行的同步飛躍。在人類與自然不斷演進的過程中,很可能觸發了相似的想象力與創造力,正因如此,最早的動物形象也是在遠隔千裏的不同地點出現的。人類創造出的形象本來就是人類聰明才智的一部分。人類始終在不斷演進,力求適應環境,並不斷探索如何用自己的才智與匠心,將世界上的各種材料物盡其用。

奧爾梅克人最終並沒有達到商朝雕刻那種精確完美的境界,而商朝之後的中國人也沒有將其繼承下去。但這些人像作品中都蘊含著飽滿溫暖的人情味。奧爾梅克工匠有一件精美的石雕作品,據說是個坐著的人像,穿著纏腰布,肢體扭轉,仿佛在做伸展運動。其肢體細節在解剖學意義上並不正確(上肢特別短小),卻顯得張力十足。他留著胡須,打了耳洞,似乎代表著某種宗教信仰,或許和橡皮球運動也有關聯[61]。

這座轉體人像的雕刻工藝與秦始皇兵馬俑裏的雜耍藝人並不一樣,甚至在奧爾梅克時代也幾乎沒有相似的其他作品,可謂令人費解的反常形象。不過,這些反常之作也是奧爾梅克的特色,正凸顯他們的獨創性。奧爾梅克的許多雕塑都有著不同尋常的軀幹,有的是畸形的,還有的表現出明顯的衰老特征。時光在人體上留下的印跡被如此生動細膩地刻畫了出來,這在整個古代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

最古怪的雕像則是一些孩童或嬰兒,或坐或看,皆神情淡漠,可能表現了某種特殊的精神或身體狀態,也許是奧爾梅克人的日常表現。這些雕像飽含同情,也體現出對人間百態的開放態度——塑像並非隻能表現理想化的神祇和君王,或者成就斐然的運動員,還可以用來表達俗世凡人的苦難與遭遇。

人類形象出現後的數千年裏,人們在本能驅動下創造出了各種各樣的泥塑作品,每一件都寄托著某種情感——恐懼、渴望,或是純粹的好奇。最早一批陶俑是在下維斯特尼采燒製成型的,此後在整個人類世界如雨後春筍般紛紛出現,從中國東北部的興隆窪文化到埃及王朝時期之前撒哈拉平原上的拜達理(Badari)牧民,再到位於今天羅馬尼亞境內的哈曼幾亞(Hamangia)文化,他們都創造出了早期人像中最清晰的作品。

? 人俑,巴爾迪維亞文化,公元前2200——前2000年,陶土,高10.2厘米。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南美洲最古老的黏土人像出土於今天的厄瓜多爾沿海地區,大多是女性的小型人像,以後來發現地的名字命名為巴爾迪維亞(Valdivia)。這些人像的發型精致複雜,五官線條簡單,富有個性和魅力。這種風格肯定與人像雕刻的初衷有關,這些小人像可能是女性佩戴的護身符,或象征著某種安撫與保護,為艱難人世帶來一些慰藉[62]。

陶俑人像有著數千年的漫長曆史,體現了人心深處創造形象的本能——誰都渴望用一團黏土親手創造生命。但各種文化對人類形象的解讀方式卻各不相同,令人大開眼界。

最古老、最悠久的黏土塑像傳統之一要追溯到14 000年前,居住在今天日本的古人代代承襲著製陶造像的手藝[63]。這些陶罐和人像被稱為“土偶”(Dogū),是在開放式的火坑裏燒製的(當時燒窯技術尚未傳入日本),形態豐富,充滿創意。有些土偶的頭部是三角形的,有些是扁平的橢圓形的,還有的是抽象形狀的組合,宛如誇張的麵具,雖然稱不上生動形象,卻也能勉強辨認出人形。身上的記號可能是代表文身,看起來像是土偶由內而外煥發著旺盛的創造力。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之一產生於繩紋文化(Jōmon culture)末期,與大洋彼岸的奧爾梅克人雕刻的巨石頭像和玉石動物的時間相仿。這件中空的土偶眼珠凸出,仿佛戴著護目鏡,身上的服裝帶有流蘇,還有點狀圖案,戴著羽毛般的頭飾。這是人類嗎?也許像巴爾迪維亞人偶一樣是護身符或紀念物,也可能隻為表達某種生活情趣,就像是摩亨佐-達羅時期自信的舞女一樣。無論製作動機為何,這些人俑都表明人類在新的定居生活中開始深入地了解自身。他們喜歡自己的身體,勇於表達內心恐懼,不斷探求人生新知,他們也意識到生而為人的獨特,作為唯一能夠創造形象的動物,他們還是不免會感到孤獨。

[1] 《史記》較準確的編撰年份為公元前104——前9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