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譚警官在山西中部這座城市的小煤窯裏,喬裝打扮,尋找案犯,卻一直一無所獲,我們不知道,此時這夥犯罪分子已經離開了山西,去往河北武安。河北武安也是煤礦雲集的地方,煤礦雲集的地方,就是他們的作案現場。

幾天前,他們在山西臨汾作案,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他們的眼線看到警車開進了煤礦,為了逃避打擊,他們遠離山西臨汾,選擇河北武安繼續作案。

河北武安毗鄰山西。當山西警方開始打擊的時候,他們逃到河北;當河北警方開始打擊的時候,他們又逃往山西。

這些情況,都是在案件偵破後才得知的。

繼續說說那輛摩托車。

騎摩托的青年被抓住後,很快就交代了,他的摩托車是從一名外號叫“跛子哥”的人手中購買的,跛子哥腿腳有輕微殘疾,以開出租車為業,交友廣泛,社會上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

要找到跛子哥很簡單,隨便在街上攔輛出租車,一說跛子哥,每個出租車司機都能說出跛子哥一連串的故事。他們說跛子哥神通廣大,沒有什麽事情能夠難住他,黑道白道他都玩得轉。誰的自行車丟了,找到跛子哥,送上一條香煙,跛子哥立馬就能打聽到自行車在哪裏。每座城市裏都有一些這樣的市井人物,都有這樣人物的一些神奇傳說,在這座縣城裏,這樣的人物是跛子哥。

警察穿著便裝,跟出租車司機說自己的摩托車丟了,想請跛子哥幫忙。出租車司機拉著穿便裝的警察,一直拉到了一座飯館裏,跛子哥正在這裏吃飯。跛子哥果然是江湖成名人物,他的身邊簇擁著好幾個人,他們又是給他夾菜,又是給他敬煙,看起來恭敬又討好。跛子哥眯縫著眼睛,臉上一副很受用的神情。

警察等跛子哥吃完了飯,才把跛子哥叫到一邊,塞給他一條中華煙,然後很神秘地說有件事情需要麻煩跛子哥,跛子哥很爽快地說:“有啥事就說。”他的臉上是一副躊躇滿誌的神情,警察說:“車上說,車上說。”

然後將跛子哥帶到了一輛沒有盾牌標誌的黑色轎車裏,車子一路開進派出所裏,跛子哥神色大變。

在派出所裏,沒費幾個回合,跛子哥就交代了他替盜竊團夥銷贓的事情。

這夥盜竊團夥什麽都偷,大到汽車摩托,小到香煙白酒,他們全是一些十幾歲的、過早輟學的少年。他們把偷盜的東西都交給跛子哥,見錢就賣,所以都賣得很便宜。一輛八成新的雅馬哈摩托車,他們隻賣五百元。贓物出手後,他們就安全了。

跛子哥隻和這個盜竊團夥的頭領聯係,他們把贓物送給跛子哥。跛子哥在城外的鄉村裏有一座廢棄了的小院,那座小院就成了窩藏贓物的地方。有人想買這些價格便宜的贓物,直接來到這座小院裏挑選。跛子哥對外宣稱,這些貨物都是從省城的舊貨市場淘來的,人家城裏人的商品更新換代快,過時了的商品,就淘汰給鄉村人使用。

這個盜竊團夥的頭領家在縣城,跛子哥為了立功贖罪,就帶著警察來到了頭領家中。頭領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年,看到警察突然來到眼前,還拉開架勢想要和警察幹一場,被一名刑警一腳踢飛,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盜竊團夥的頭領很快交代了這個團夥的成員和這輛八成新的雅馬哈摩托車的來曆。

他們所偷盜的這輛摩托車,是從官莊村的一戶人家偷盜的,那戶人家裏還有好幾輛這樣的摩托車。在鄉間,一戶人家有上一輛摩托車,比較常見;有上兩輛摩托車,微乎其微;而這戶人家居然有好幾輛摩托車,這事情就太不正常了。

那天晚上,月黑風高,這夥盜賊來到官莊村,直接找到那戶人家。

盜賊在偷竊前會去踩點,覺得十拿九穩後才會偷盜,所以,隻要被盜賊惦記上了,就基本上不能擺脫。西北鄉間有諺語:“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賊要偷你的東西,就偷那麽一次;而要被賊惦記,你的日子就沒法過,心中總有這麽一件事情,總在想著他什麽時候會偷。西北還有諺語說:“賊不空跑。”賊每次偷盜,絕對不能空跑,空跑會帶來壞運氣,他們都很篤信這一點。所以,隻要賊來了,說什麽也要偷點東西。西北鄉間有一個故事,說是有一個人做了一輩子賊,有一天晚上來到一個村莊去偷東西,可是家家戶戶門窗緊閉,根本就沒法偷竊。怎麽辦?賊不能空跑。

這個賊在臨出村子的時候,從一戶人家的糞堆上抓了一疙瘩糞裝在口袋裏離開了。在過去,西北鄉村的家家戶戶門前都有糞堆,牛圈羊圈和茅坑裏的糞便,拌上幹土,都堆放在這裏,這就是莊稼地裏的肥料,那是真正的沒有汙染的有機肥。過去還有一種職業,叫拾糞。你走在那時候的鄉間道路上,經常能夠看到挎著竹籠的老漢,手中拿著鐵鏟,見到路麵上的牲畜糞便,就鏟進竹籠裏,這樣的人叫拾糞老漢。現在,村莊裏很少見到糞堆了,鄉間道路上也沒有了拾糞老漢。現在田地裏上的都是化肥,其實就是一種能夠增產的化學物質。

這夥盜賊翻牆進了那戶人家,從裏麵打開門閂,將院子裏停靠的幾輛摩托車全部推出來,一人一輛,騎到了跛子哥家那座廢棄的窩藏贓物的院子裏。

一戶平常的農家,哪裏會有這麽多摩托車,莫非這戶人家也是一個盜賊的窩點,這場盜竊案是黑吃黑?

這夥賊帶著警察,很快就找到了那戶有著多輛摩托車的人家。可是,奇怪的是,這戶人家沒有男主人,也沒有孩子,隻有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家放著這麽多輛摩托車,更讓人生疑了。

這些摩托車是誰的?隻能是沒處停放摩托車的人。哪些人的摩托車沒處停放?隻能是外地來的礦工,這裏的外地人幾乎都是礦工。礦工沒日沒夜地挖煤,很少離開煤礦,怎麽會買摩托車使用?而且是這種大功率摩托車。這事情極為蹊蹺。這些摩托車,又怎麽會停放在一個女人的家中?

在派出所裏,這個女人讓警察們很為難。

這個名叫蔡香蟬的女人,三十多歲,她的容貌說不上漂亮,也說不上醜,但是神情中有一種見過世麵的蠻橫,眼神中有一種凶惡。她撒潑耍賴,呼天喊地,坐在地上蹬腿,躺在地上打滾,但是指頭縫裏的眼睛卻偷看著警察的表情。警察想拉她起來,她伸出手指,像隻猴子一樣撓向警察。兩名男警察在房間裏審問了一個多小時,蔡香蟬說她什麽都不知道。警察說:“你不老實交代,就不放你出去。”蔡香蟬居然脫下了褲子,兩名剛從學校畢業的、還沒有結婚的男警察臊紅了臉,趕緊帶上門出來了。

麵對一個毫無廉恥的女人,警察確實難有辦法。

蔡香蟬在房間裏關了一個上午,沒有任何進展,剛好那時候我和譚警官走進了派出所,警察就找到我,看看我有什麽辦法。

我走進那間房子時,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臭味,這個不知害臊的女人,居然在房間裏又屙又尿,把自己脫了個精光。

這樣的人,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以前隻是聽到刑警同事說,他們抓到過一些小偷,這些小偷裝瘋賣傻,抓傷自己的臉,在自己的大便上打滾。可是,這樣做的一些小偷都是男小偷,沒有想到今天這個成年女人,也這樣做。

怎麽辦?我想到,每個女人都是有羞恥心的,羞恥心是女人的天性。

我對蔡香蟬說:“好了,別鬧了,送你回家吧。”

我和譚警官一人拉著蔡香蟬一隻手臂,把她拉到外麵,想拉上停在外麵的一輛卡車的車廂裏。譚警官的兒子都上大學了,他不像那兩名剛畢業的小警察那麽害羞。光著下身的蔡香蟬奮力反抗,說啥也不登上車廂。

她的撒潑耍賴完全是裝出來的。

我說:“我明白,那些摩托車不是你的,是別人暫時存放在你家裏的。”

蔡香蟬說:“可不是咋的?那些摩托車都不是我的。”

我說:“那你說是誰的?”

蔡香蟬嘴唇翕動著,似乎在猶豫,我趁機說:“那還是送你回家吧,現在就上車。”

光著下身的蔡香蟬嚇壞了,她說:“進去吧,進去吧,我都說。”她惦記著她下身沒穿衣服,會被周圍趕來看熱鬧的人看到。

我覺得我這種辦法有些殘忍,我是在運用女人都會有的羞恥心。蔡香蟬的下身,她不擔心被兩個剛從學校畢業的警察看到,但是絕對擔心會被全村的人看到。隻要是精神正常的女人,是不會光著下身走村串巷的。

可是,除了這種辦法,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我能夠想到這個辦法,是因為小時候見到過一件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我們老家是鄉村,村口有一眼機井,全村人吃水就靠這眼機井。村口第一家是一對年輕夫妻,妻子是一個最喜歡撒潑的、沒有受過教育的女人,她每次與丈夫吵架,都哭著喊著跑向機井,丈夫就在後麵抱著她苦苦哀求。終於有一天,兩人又吵架,妻子又奔跑到機井跟前,作勢要跳下去,丈夫忍無可忍,發狠說:“快點跳,不跳你不是你媽生的。”別人要來勸妻子,丈夫攔著不讓。妻子看著圍聚了一圈的人,突然趴在井台上號啕大哭:“挨千刀的,你咋就這麽狠心,看著我死也不管,我偏不死,我就要活著,不讓你稱心如意。”圍觀的人全都笑了。此後,這個妻子不再哭著喊著要跳井了。

對付蔡香蟬這樣的潑婦,就要用這種辦法。

光著下身的蔡香蟬,怎麽敢就這樣回到村莊,她以後的臉麵往哪裏擱?所以,她乖乖地跟著我回到房間。

走進房間後,我們問什麽,蔡香蟬說什麽,她的交代讓我們極為震驚。我們苦苦尋找,用盡千方百計想要偵破的案件,竟然在這裏找到了突破口。

那幾輛摩托車,是幾個犯罪分子的摩托車。他們所犯的罪行,就是在礦井下殺死礦工,然後冒充死者的家屬和朋友,向煤礦主提出賠償。他們的犯罪手法,與我們推想的完全一致。

蔡香蟬是本地人,她早些年結過婚,但是因為和丈夫性格不合,很快就離婚了。離婚了的蔡香蟬,又嫁到了這座名叫官莊村的村莊。結婚一年後,婆婆去世了;又過了一年,公公去世了;再過了半年,丈夫也出車禍死亡了,沒有留下一兒半女。於是,村裏人都認為蔡香蟬不但克夫,而且克親,沒有人敢娶她,也沒有人敢入贅。甚至有人說她是白虎,傳說中下身沒有**的女人就是白虎,白虎女人命相非常不好;而下身沒有**的男人則是青龍,命相照樣也不好。隻有青龍配白虎,兩個人的命相才能都扭轉過來。可是,蔡香蟬到哪裏能夠找到青龍?

所以,蔡香蟬就一直一個人生活著。長期孤獨壓抑的生活,讓她心理有些扭曲變形。

其實說起來,這也是一個苦命的女人。

蔡香蟬一個人生活了三年,就遇到了一個操著陝西口音的男人,這個男人名叫寇連環。

有一天,蔡香蟬騎著自行車上街買麥種子和化肥,買好後綁在自行車後座上,搖搖晃晃地向回家的方向騎,遇到路麵不平,她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後座上的繩子摔開了,麥種子撒了一地。蔡香蟬想著沒有男人的日子實在難過,買化肥和麥種子這樣的事情,本來是男人幹的,而現在需要自己幹,自己幹又幹不好,還把辛辛苦苦花錢買來的麥種子撒了一地,就坐在地上哭。她哭著哭著,就看到一個男人走到她身邊,一聲不吭地攬起地上的麥種子,裝進口袋裏,又扶起了自行車,把裝著麥種子的口袋和化肥袋用繩子綁好,看著她笑。

口袋,不是衣服上裝東西的袋子,而是用來裝糧食的圓柱體布袋。一條這樣的布袋可以裝一百多斤糧食,西北人都把這種布袋叫口袋,而把衣服上用來裝東西的袋子叫兜兜。

這個男人就是寇連環。

官莊村附近有一條山溝,山溝裏有好幾座小煤窯,都是村莊裏有錢有勢的人開的,寇連環當時就在其中一座小煤窯裏挖煤。

寇連環那天一直推著自行車把麥種子和化肥送到了蔡香蟬家中,蔡香蟬給他做了一碗油潑麵,作為犒賞。寇連環看到蔡香蟬獨身一人,房間裏、院子裏都沒有男性用品,就問起了蔡香蟬的情況,蔡香蟬感覺寇連環是個好人,就講起了自己的遭遇。

後來,寇連環就隔三岔五來到蔡香蟬家,做做地裏活,做做家務,一個是死了丈夫,一個妻子不在身邊,兩人自然就滾到了一起。

這時候的寇連環還是一個勤勞善良的礦工。

寇連環的心理發生變化是因為認識了趙振山。趙振山也是陝西人。陝西人出外喜歡認老鄉,自古以來都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兩眼淚汪汪的原因是,終於見到了親人啊。不過,現在這句諺語被有人改成了這樣:老鄉見老鄉,背後耍黑槍。趙振山就是一個最喜歡在老鄉背後耍黑槍的人,寇連環後來也變成了這樣一個人。

有一天,寇連環向蔡香蟬說起了一件事情。寇連環說,前幾天,小煤礦來了幾個陝西人,他們在一起挖煤。聽說是陝西人來了,寇連環很高興,這時候的寇連環還篤信著“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他主動迎上去和他們打招呼,但是這夥陝西人都對他很冷淡,而且明顯和他保持距離。他們都話語很少,而且眼神看起來凶巴巴的。這夥人裏,還有一個神智不正常的人,陝西人把這種人叫憨子,山西人叫瓜子。

就在寇連環向蔡香蟬說起這件事情的前一天晚上,這家小煤礦出事了,那個憨子下礦井,放炮炸煤,臉被炸得隻剩下半邊,整個胸脯都被炸穿了。這是這家小煤礦半年來發生的第一起安全事故。

當時,寇連環想,這夥陝西人真是的,咋能讓憨子點火放炮,憨子怎麽能知道危險性?

到了第二天下午,憨子的兩個親戚從陝西趕來了,一個是他的舅舅,一個是他的哥哥。兩個人和煤礦主說賠償的事情,煤老板不想多給錢,寇連環就幫著憨子的親戚和煤礦主說話,勸煤礦主答應他們的要求。寇連環想著這些人都是自己的老鄉,人家都死了人,你個煤礦主給點錢有啥可說的!

寇連環能說會道,在這家小煤礦挖煤時間也比較長,煤礦主後來就聽從了寇連環的話,答應了對方的賠償要求。對方臨走的時候,憨子的舅舅就把寇連環拉到一邊,說想交他這個朋友,他這個朋友仗義。

憨子的舅舅告訴寇連環說,他叫趙振山,家在安康。他還留給了寇連環一個電話號碼,說有事需要幫忙的時候就找他。趙振山還拿出一遝錢想感謝寇連環,寇連環擺手不要,趙振山又裝進了自己口袋裏。

憨子的舅舅和哥哥離開後,和憨子一起來到小煤礦挖煤的那幾個陝西人也離開了,他們走的時候說:“這煤礦死人了,不吉利。煤礦主給人家賠償還摳摳搜搜的,不在這裏幹了。”

寇連環向蔡香蟬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一再誇獎趙振山,他還說:“你看,出門還是老鄉好,在家靠父母,出門靠老鄉嘛。”

寇連環的家也在安康。

那年過年回家,寇連環想起了趙振山留給他的那個電話號碼,就試著撥打,沒想到一下子就撥通了。

兩個人在縣城見麵,親熱得不得了。趙振山堅持要請寇連環吃飯,寇連環推托不掉,就答應了。

當時在一起吃飯的除了趙振山,還有好幾個人,其中有兩個人寇連環見過。他們當初和憨子一起來到了小煤礦。寇連環問起他們現在的情況,那兩個人從口袋裏拿出新式手機,撥打了幾個電話,在寇連環驚愕的目光中,他們很自然地收起了手機。他們說:“我們現在在山西另外一座煤礦幹,工資是原來的兩倍。”

同樣都是挖煤的,怎麽差別就這麽大啊,寇連環就動了心,他想讓他們介紹自己也進那家煤礦。

其中一個就打起電話,電話那頭好像是煤礦的什麽領導,這個人收起電話後就說:“上班沒問題,但得等幾天。”

寇連環趕忙說:“不急不急,好的好的。”此時,寇連環的心中充滿了對老鄉的感激之情。

正月十五一過,寇連環滿懷希望地跟著那兩個人走上了去山西煤礦賺大錢的征途,他沒有想到的是,他其實是在走向死亡之途。

這一行人坐著火車,沒有在臨汾下車,而是在幾百公裏之外的運城火車站下車。然後,轉乘長途汽車,來到了黃河岸邊的一座小村莊裏。這座小村莊,背山麵水,山是中條山,這是西入陝西的屏障。七十年前,陝西子弟兵曾在這裏抗擊日軍長達三年之久,讓日軍的鐵蹄始終無法踏進陝西;水是黃河水,黃河從內蒙古一路南下,隔開了山西和陝西,黃河東麵是山西,西麵是陝西。

寇連環感到很奇怪,為什麽他們不帶著他去那個能夠賺大錢的煤礦,而帶著他們來到這個沒有煤礦的小山村?他們解釋說,春節剛過,煤礦檢查很嚴格,等到風聲過後,就帶他去煤礦賺大錢。

寇連環不是憨子,能夠幫助他們向煤礦主要到賠償金的寇連環,腦子絕對夠用。寇連環知道春節剛過,整個正月,人們都在慵懶中度過,還沒有從春節的悠閑中提起精神,煤礦的檢查在正月是最寬鬆的時候,怎麽會說這段時間檢查很嚴格。還有,為什麽他們不把他帶到煤礦眾多的山西中部地區,而帶他來到山西西部這個沒有煤礦的小山村。在他們和他初次見麵時,他們冷若冰霜,他找他們說話,他們愛理不理,為什麽這次他們對他那麽熱情。

這戶人家的主人是一個老頭,除了老頭外,沒有再見到他的老伴、兒女、孫子等其他人。這是正月,北方寒冷的正月,出門打工的人中,有很多還沒有動身,而老人孤身一人在家中,他會不會就沒有兒女?也從來沒有聽到他提起過兒女,那麽就是說,老頭是一個人生活。可是一個人生活的老頭,他的錢從哪裏來?老頭的家境在村子裏應該算是中上,不但有兩眼磚窯洞,而且連電視機這樣的家用電器也有。

這些問題,神智不正常的憨子想不到,但是腦子轉得像轆轤一樣快的寇連環怎麽能夠想不到?他預感到這裏麵有問題,就開始提防他們,多了一個心眼。

在這戶老人家待了一個星期後,有一天晚上,寇連環被尿憋醒了,起身一看,和他睡在一起的幾個人都沒有在窯洞裏。他躡手躡腳地走到院子裏,看到另一眼窯洞裏燈火通明,那幾個人和老頭都聚集在這裏。他們在商量什麽?為什麽要背著他?寇連環開始偷聽。

他聽到老頭說:“你們在這裏待的時間太長了,今天村子裏都有人問我,你們是我的什麽親戚,再待下去我擔心會有麻煩。”

有一個人說:“快了,快了,老大的電話一來,我們立馬就走。剛過了年嘛,很多煤礦都沒開工,要找個能下手的煤礦不容易。”

老頭說:“你們在這裏又吃又喝這麽多天,我還擔驚受怕,把這頭豬殺了,一定要多給我分點錢。”

另一個聲音說:“那得看殺了豬,能從煤老板那裏要到多少錢,要錢多了,肯定給你分得多。啊呀,我說你這人咋搞的,每次都提這樣的話,太小氣了。”

寇連環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一會說殺豬,一會說向煤老板要錢,殺頭豬和煤老板有什麽關係,為啥殺頭豬煤老板還會給錢?

突然,寇連環聽到一個聲音:“豬會不會醒來?”

另一個聲音說:“豬挨著我睡哩,我出來時看到豬睡得好著哩,打著鼾,這頭豬不到天亮是不會醒來的,這些天都是這樣。”

寇連環突然明白了,他們口中的豬,原來就是他。

寇連環嚇得魂飛魄散。

窯洞裏,那些人說起了別的話題,寇連環一步一挪地小心離開了窯洞門口,在這個灑滿清冷月光的農家小院裏,他恐懼萬分。牆頭上的任何風吹草動和院子裏的任何枯葉飄落,都會在他的心頭引起轟隆巨響。他心驚膽戰地,一步一挪地挪到了大院門口,偷偷地拉開門閂,打開院門,然後奔跑在午夜筆直寬敞的村道上。跑出很遠後,他回頭望去,看到老頭家門口那棵高大的皂莢樹,像傳說中的巨人一樣爪牙畢露,陰森恐怖。

寇連環不敢順著黃河跑,他擔心他們會追上自己,他一直踏著齊膝深的枯草向山上跑,跑進了深山中。天亮後,寇連環再也跑不動了,他看到有一輛手扶拖拉機歡歡喜喜地開過來,招手坐了上去。

他終於遠離了死亡和恐懼。

兩天後,寇連環回到了官莊村,他又來到那座小煤礦挖煤。他向蔡香蟬說起了自己遭遇的險境,蔡香蟬說:“別人能這樣幹,我們為啥就不能這樣幹?”他向和自己一起挖煤的幾個老鄉說起這些事情,他們也說:“我們也能這樣幹。”

那時候,山西有關部門剛剛發布政策,礦難死亡一人,煤礦主賠償命價20萬。

於是,寇連環開始和這些一起在井下搏命的老鄉,走上了邪惡之路,受害者變成了害人者。

寇連環是一個腦子夠用的人,他結合自己的觀察和推想,就明白了這條路怎麽走。先要找到受害者,也就是豬,這個程序叫找豬;然後把豬帶到一個固定的地點,暫時養起來,這個程序叫養豬;在養豬的同時,開始尋找適合下手的煤礦,這個程序叫選礦;選好易於下手的煤礦後,就帶著豬去挖煤,這個程序叫下井;下井幾天後,在井下殺死豬,製造礦難現場,這個程序叫殺豬;殺完豬後,立即以同鄉的身份通知豬的家屬,速到煤礦與礦主商量賠償,這個程序叫要錢;要到錢後,這些人立即從煤礦撤退,找個地方坐地分贓,這個程序叫分錢。

從找豬到分錢,一共隻有七道程序。七道程序看起來很煩瑣,其實快的話,僅用一兩周時間就能完成。二十萬元順利到手,他們再這樣如法炮製,一年賺到的錢,絕對是一筆巨款。

這就是殺豬流程。這二十多年來,全國各地破獲的所有井下殺豬案,都是遵循著這樣的流程。而且,井下殺豬案現在還在上演,屢禁不絕。隻是,他們的手段比以前更隱蔽,索要的命價比以前更高。

再說說那些摩托車。

寇連環這個犯罪團夥的根據地是在官莊村蔡香蟬家,這裏也是養豬的地方。犯罪分子們找到易於下手的豬,就先養在蔡香蟬家,等找到了易於下手的煤礦,就將豬帶到煤礦殺死。拿到錢後,又回到蔡香蟬家,蔡香蟬家藏著他們的摩托車,他們騎著摩托車去外地躲藏一些時日,聽到風平浪靜,再回到蔡香蟬家,繼續作案,尋找下一隻易於下手的豬。

那天早晨起床後,蔡香蟬看到摩托車丟失了,就大呼小叫,寇連環團夥擔心有變,就逃跑了。至於逃往哪裏,蔡香蟬不知道。

要了解他們作案的具體經過,就必須找到寇連環。如果寇連環看到風平浪靜,他一定會回來找蔡香蟬,因為蔡香蟬是他的情婦。寇連環是一隻偷吃的貓,蔡香蟬是一隻鹹魚,貓一定會想盡千方百計接近鹹魚的。或者說,蔡香蟬是魚餌,寇連環是魚,隻要把魚餌放出去,不愁魚不吞吃。

我們把蔡香蟬放了回去。但是,她的所有行蹤都在我們的監控之中。

我們放出魚餌,就等著魚來上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