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寫過一本遊記,書名是《禪的行囊》。在這本書的最後一章,比爾·波特講了一個故事,第一次看完這個故事之後,我淚流滿麵。
接下來我將轉述這個故事,也許你看完會覺得我的淚點很奇怪,奇怪就奇怪吧。
這個故事是這樣的,比爾·波特是一個美國人,在他很年輕的時候,他決定去台灣的寺廟出家,那一年是1972年。在比爾·波特離開美國的前一天,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後來他走進了一個小公園,坐在一個長椅上。百無聊賴之間,他拿出隨身帶的一副袖珍象棋,他決定自己跟自己下一盤棋。旁邊另一個長椅上,坐著一個流浪漢,流浪漢看到他在擺棋子,便走了過來,說他想跟比爾·波特下一盤。
流浪漢說自己是個臭棋簍子,就是隨便玩玩。比爾·波特說自己其實也是一個臭棋簍子,這棋是自己剛剛買的,因為明天他就要去台灣了,而且是住在寺院裏,因為擔心寺院生活很無聊,所以打算用這副棋來解悶。
流浪漢一聽說比爾·波特要去台灣,他一下就哭了。他把頭扭到一邊,哭了大概一分鍾。然後他給比爾·波特講了他自己從前的一段經曆。
原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這個流浪漢曾是一名戰鬥機飛行員。在一次空戰中,他的飛機在菲律賓上空被敵方火力擊中,於是跳傘逃生。他的下方是一片熱帶叢林,降落傘一入叢林,就掛在了數十米高的樹冠上,而他則因為撞在樹幹上暈了過去。
醒來後,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用樹枝和棕櫚樹皮搭成的窩棚裏,周圍是一群身材矮小、皮膚棕黑的人。那些人全身**,隻是在下身蓋著一小塊布。他剛想動彈,就立刻差點又疼暈過去。原來在降落時他摔斷了一條腿,還摔斷了好幾根肋骨,前額也劃開了一個極深的傷口。
等到他終於可以稍微活動了,他向窩棚外望去,發現自己所在的窩棚竟然搭在叢林中離地幾十米高的樹冠中。而他的救命恩人是菲律賓的“猴人”,這些“猴人”對他悉心照料,直至他傷勢痊愈。當他可以自由行動之後,“猴人”教他如何爬樹,有時還帶他去打獵。後來負責照顧他的一位女性成了他的伴侶。
他在“猴人”世界裏住了大概半年時間,他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裏獲得了新生,所以他再也不想離開了。
有一天,他和一群男性“猴人”外出打獵,忽然遠處傳來熟悉的轟鳴聲。他的同伴驚恐萬狀,立刻爬到樹上躲避。但他知道這聲音來自何處,所以並不驚慌,反而循聲摸索過去。隨後他看到一支美軍小隊,他激動地跑上前去,述說自己的戰鬥機被擊落後的獲救經曆。這支美軍小隊的指揮官決定將他收編,並保證把他送回原來的部隊。
這時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如果這樣離開,就再也見不到他那些“猴人”夥伴了。
於是他對指揮官說,自己得回去一趟,去和自己的救命恩人告別。
指揮官聽了之後哈哈大笑起來,對他說:你少說廢話,如果不聽從命令,我們有權將你視為逃兵就地正法。
就這樣,他跟著美軍小隊走出叢林,回到自己的部隊。很快,戰爭結束了,他回到了美國。自始至終,他都沒搞清楚自己當初是在哪裏駕機時被擊落的。回國之後,他試著打過幾次工,但他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毫無意義,於是他放棄工作,開始流浪。
當比爾·波特見到他時,他已經流浪了二十多年。他對比爾·波特說他將一直這樣生活,直到死去。“也許眼前這座樹林和菲律賓的叢林沒什麽不同。當流浪漢也沒什麽不好,至少你不用一輩子做那些毫無意義的工作,最後死在一間就像餅幹盒一樣的房子裏。不過,當初我根本就不應該離開‘猴人’的世界。”
說完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站了起來,對比爾·波特說:“如果你也找到了你的‘猴人’世界,不要犯和我一樣的錯誤。”說完,他轉身離開,回到他原來坐的那個長椅上。
除了上麵這個故事之外,這本《禪的行囊》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比爾·波特說的這樣一段話:“我們每個人都從自己生命的起點一路跋涉而來,途中難免患得患失,背上的行囊也一日重過一日,令我們無法看清前麵的方向。在這場漫長的旅行之中,有些包袱一念之間便可放下,有些則或許背負經年,更有些竟至令人終其一生無法割舍。但所有這些,都不過是我們自己捏造出來的幻象罷了。”
愛因斯坦曾說佛教是最契合現代科學的一種宗教。他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佛教具有強烈的虛無主義傾向?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了瑞士心理學家方迪在《微精神分析學》的序言中所寫的這段話:“我的細胞甚至血液不源屬於我;我的嚐試本能及其能量不源屬於我;我的所有的夢構成一個夢,這個夢不屬於我。於是我才明白:很少、甚至幾乎沒有什麽東西源屬於我;這正是我曾經拒絕、懷疑、猶豫的原因。”
一切都是幻象,一切都是虛空,當你意識到人生毫無意義之後,你會感到沮喪?還是會感到狂喜?
不知道你是否讀過毛姆的小說《人生的枷鎖》,毛姆寫了幾十萬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人生毫無意義。毛姆在書中講述了一個關於東羅馬帝國國王的故事,故事裏的哲人說人類所有曆史可以歸結成這樣一段話:“人降生到世上,便受苦受難,最後雙目一閉,離世而去。生活沒有意義,人活著也沒有目的。出世還是不出世,活著還是死去,均無關緊要。”這本是極度消極的一段話,但是這段話卻讓《人生的枷鎖》男主人公菲利普感到狂喜,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因此掙脫了所有人生的枷鎖,他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徹底自由了。隨後毛姆是這樣敘述道,原先菲利普以為自己“人微言輕,無足輕重,而眼下卻覺得自己頂天立地,強大無比。陡然間,他仿佛覺得自己同一直迫害著他的殘酷的命運勢均力敵,不相上下了。既然生活毫無意義,塵世也就無殘忍可言。不論是做過的還是沒來得及做的事,一概都無關宏旨。失敗毫不足奇,成功也等於零……”當菲利普想明白這一點之後,他開始“以一種奇異的力量麵對人生”,後來他和一個**肥臀、單純善良的小美女開始了全新的生活,小說也以此為結尾。
很多年前,當我看到《人生的枷鎖》裏關於人生毫無意義的那段話之後,我也是感到一陣狂喜。我也在試圖掙脫掉所有人生的枷鎖,但到目前為止尚未成功。很顯然,僅僅想明白了人生毫無意義是遠遠不夠的。在想明白了這一點之後,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更勇猛、更坦**地前進。而且這些年我所經曆的也讓我漸漸明白了,繞開浴火之路不會讓生活變輕鬆,因為庸碌生活如鈍刀殺人。平心靜氣地過危險的生活,不斷蛻變成更自由的自己。與此同時不斷做減法,減到隻做我想做的,不要我想要的。當然,我必須坦白承認,我心裏還在打著這樣的小算盤:如果我能做成我想做的,我想要的那些會不請自來。
既然一切都是幻象,那我們為什麽不去追求我們眼中最美的幻象呢?為什麽我們不活得更盡興一些呢?
哪些幻象是最美的?答案肯定因人而異。有些人會認為愛情是最美的幻象,有些人會認為自由生活是最美的幻象,還有些人會認為全力去做自己最愛做的那件事才是最美的幻象。
如果一個人全力去做自己最愛做的那件事,他會覺得自己的人生很充實,他會有生而無憾的感覺。
例如王小波,他在《2015》中曾這樣寫道:“我做過各種各樣的職業,拖延了很多時間,來逃避我的命運。”他的命運是什麽?在《有與無》這篇雜文中,他給出了這樣一個答案:“我從小就想寫小說,最後在將近四十歲時,終於開始寫作——我做這件事,純粹是因為,這是我愛的事業。是我要做,不是我必須做——這是一種本質的區別。我個人認為,**做的事才是‘有’,做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做的事則是‘無’。”
例如比爾·波特,如上文所述,1972年,他去了台灣,在海明寺修行。四年後的一天,海明寺的方丈交給他一封信,隨後他這樣寫道:“從郵戳上看,信是父親去世前一天寄出的。他在信裏說:你是不是該考慮幹點有意義的事情了。不久之後,我搬出寺院,開始翻譯佛經和中國古詩。三十年後的今天,我仍然沒找到比這更有意義的事情。”
人生本來是毫無意義的,但如果你全力去做你打心眼兒裏最愛做的那件事,那你的人生也會因此變得有意義了,雖然這所謂的“意義”同樣隻是如夢幻泡影般的幻象。
而且對於一個拖延症患者來說,如果他能同時運用理性和**去做自己最愛做的那件事,他的拖延症也會因此漸漸痊愈。
也許有人會說:做我最愛做的那件事是我的理想,而理想是很難變成現實的。
理想的確很難變成現實,因為人的精力太有限了,而時間飛逝起來更是令人觸目驚心。就像張愛玲所說的那樣,想做什麽,立刻去做,都可能來不及了。
怎樣才能將理想變成現實?選擇極簡的生活;以極度專注的態度不斷提高和你的理想有關的各種能力;學會抗拒各種**;不斷做欲望減法;不斷堅持、堅持再堅持。
如果你能做到這幾點,你就有可能獲得那種隻有實現理想後才能感受到的如賊入空室般無盡空虛的糟糕感覺了。